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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显然,那位刻薄的记者并不想放过这个新闻。
看着宁一宵扶着苏洄想离开,他立刻上前挡住。
“请问您是……”
宁一宵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语气很冷,“让路。”
对方明显被他的低气压和眼神震慑住,愣了愣。
“你是哪家的记者?名字叫什么?”宁一宵气场极强,自上而下俯视他,以及别在他胸前的杂志社铭牌。
“我……”
宁一宵没耐心听他说话,态度漠然,视线越过他看向一旁的策展人,“凯莎,麻烦发一下这位记者的个人信息。”
“好,那我给Eddy。”
记者一听,有些着急,“你!”
“不是好奇我是谁?”宁一宵厌倦的眼神里甚至透着一丝嘲讽,半搂着苏洄离开人群,“我的律师会联系你。”
离开备采展厅时,身后议论纷纷,凯莎没料到事情会因为这几个毫无职业道德的记者发展成这样,有些气恼,但还是耐着性子和他们周旋善后。
苏洄的病宁一宵很清楚,最不好受的一种情况就是由躁转郁,这会让他在最快乐、最高亢的时刻堕入地狱,那种冲击力和反差几乎能瞬间将他压垮。
很多时候这种变化是没有征兆的,也没有理由,今天是否受刚才那个记者提问的影响尚不可知,但对方问出那种问题的瞬间,宁一宵便不打算放过他。
他扶着苏洄走出来,听到苏洄口袋手机的震动声,便停下,在看到凯莎发来的记者信息后,立刻转给自己,再交给查尔斯。
做完这些,宁一宵半搂着苏洄,脚步放得很慢,尽可能配合苏洄的步调,将他带到一楼的茶水间,关上门,扶着他靠墙坐下。
这时候,他方才的冷厉也全然褪去,温和得如同另一个人。
苏洄坐在椅子上,双目暗淡,几乎只剩下一副沉重的外壳,什么都听不见,也感觉不到,几分钟前贯穿全身血液的那种激情和快乐完全消失,所有他曾有过的自信和喜悦也荡然无存。
身处这座美丽的艺术馆,他不再感到自豪或满足,不再有任何梦想实现的幸福感,而是被自我怀疑重重地压制住,压得透不过气。
我做的东西真的有资格摆放在这里吗?那些像垃圾一样的、毫无创造力的东西,堆叠的废弃物、碎纸屑,毫无美学价值的残次品,这些凭什么堂而皇之地放置在这里,引人观赏呢?
苏洄的脑中充斥着这些坏念头。
明明为这次个展付出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从无到有,一点点构筑成现在的样子,可到了最关键的一天,他却自己点了一把火,将一切成果付之一炬。
全部被毁掉了,所有人的付出,都被他毁了。
他几乎想要掐住自己的咽喉,毁掉自己。
灰暗的情绪如同一座雪山,冷酷地压倒了苏洄,只给他留下冷冰冰的绝望。
“苏洄。”
宁一宵半蹲在他跟前,握着他的手,为他递上一杯温水,“要不要喝一点?”
苏洄花了比平时长两倍的时间给出反应。
他摇了头。
宁一宵拿开了水,抬手抚摸了他的脸颊,望着他,语气柔和,“没关系的,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采访那边你不用担心,我会出面解决。就当采访提前结束,接下来我们就没有工作了,对不对?”
苏洄说不出任何话,他甚至觉得宁一宵要被迫出现,被迫解决这些本与他无关的麻烦,都是因为自己,因为他的缺陷。
他在郁期的表象总显得冷酷无情,了无生机,但宁一宵很清楚,这并非他不想给出回应,是因为他的思维衰竭到几乎不起作用,能想到的也只有负面的东西。
宁一宵坐到他身边,将苏洄拉入自己怀中,温柔地抚摸他的后背,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给予抚慰。
在他温热的怀抱里,苏洄感觉到细密的痛楚,长久的沉默中,他终于忍受不了,艰难地说出了对自己的苛责。
“宁一宵,我又搞砸了,全毁了……”
宁一宵叫停了他的自我归因,“不,不是这样的。”
他用非常坚定的语气对苏洄说,“你没有搞砸任何事。刚刚的采访一点也不重要,苏洄,重要的不是媒体,而是你的作品,是那些来观展的人。”
“可我做的这些什么都不是……没什么价值……”苏洄的双手抓住宁一宵后背的衣服,如同抓住救命稻草。
“我不这么认为。”宁一宵半低着头,在他耳边低诉,“即便我不是你的男朋友,不带任何感情因素来看这场展出,我都会被震撼到。当然,我不是专业人士,给不出专业的点评,但是真的非常美,非常惊艳,完全让我体会到了艺术的冲击,这对普通人而言难道不是最大的价值吗?”
可苏洄却在他怀里摇头,一言不发。
“为什么摇头?”宁一宵声音带着不明显的暖意,“你觉得我在说谎?可我刚刚才保证过,不骗你的。”他拉起苏洄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苏洄嘴唇动了动,喉咙干涩,发不出声音。
他自知自己现在就像一个一心求死的人,一步步走向灰色的大海,宁一宵就是那个奋不顾身跑过来拉住他的人,是他唯一的救世主。
宁一宵很有耐心,“你是不是觉得,我喜欢你,所以我说的话不客观?”
苏洄抓住他的力气稍微加重一些,像一种很难察觉的讯号,但被宁一宵准确地接收到。
“你真的这么想?”
宁一宵笑了,“小苏同学进步了,至少在这种时候还知道我很喜欢你。”
苏洄很木,像块充满歉意的冰,知道自己很冷、很难融化,所以愈发难过。他伏在宁一宵肩头,孱弱的呼吸似有若无,很难维持。
宁一宵的指腹轻轻抚在苏洄的脖颈,“你知道吗?其实我今天真的很感动,但是每到这种时候,我就觉得自己的情绪表达能力太差了,根本没办法向你传达我有多幸福,但我又很相信,你会懂的,毕竟我们才刚认识彼此的时候,你就看穿我了,因为你很厉害,很会共情。”
“苏洄,我活到现在,二十几年的时间里,只有很小一部分是快乐的,全都是你给我的。以前我不懂,以为快乐这种东西,成功了就会得到,后来才知道,原来成功也不能抵消过去的痛苦。但是今天,站在那个时空胶囊前,我真的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就是我的确被爱着,而且是很深很好的爱,只有这些才能抵消过去吃过的苦。”
“今天你给我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
宁一宵停顿了片刻,自嘲地笑了笑,“小时候的我,都不敢做这么好的梦。”
苏洄的肩膀微微颤抖,在宁一宵怀中落泪。
他想到了宁一宵难堪的童年,想到那些磋磨他的苦难和坎坷。
“你……不要难过……”
苏洄的声音压抑着哭腔。
听到这句话,宁一宵的心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细线勒紧,难以呼吸。
他珍重地抱着苏洄,声音很轻,隐忍着情绪,“你不是笨蛋小猫是什么,还让我不要难过。”
明明现在最难过的是你自己。
苏洄甚至已经感觉不到难过了,他什么都感觉不到。思绪蜷缩成一个微小的点,被情绪捏成粉碎,只剩下一缕游丝,那是他对宁一宵的感应,也是和外界唯一的维系。
宁一宵静静地抱着他,想到自己的礼物。其实这并不是一个合适的契机,或许应该选开心的时候送出,才能收获苏洄脸上充满活力的笑容,才能听到他说“我好喜欢”之类的话。
但此刻,这些都不重要了。
现在是使用这份礼物最好的时候。
宁一宵腾出一只手,从口袋里找出一个小小的盒子,单手打开,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苏洄,其实我今天过来,也是想送你一件小礼物的。”
他温声道,“今天是你的第一次个人展,很值得纪念,所以我也带了我做的第一件产品,这是我事业的起点,没有它就没有后来的一切。”
苏洄吃力地脱离宁一宵的怀抱,低垂着眉眼,看到了躺在他手心的礼物。
那是一枚纤细的银色金属手环,莫比乌斯环的设计,很精致,还有一副小巧的无线耳机。
“我可以帮你戴上吗?”宁一宵轻声询问。
苏洄迟缓地点了头,任他牵起自己的手,套上手环,也戴上耳机。一瞬间,磨砂金属的手环上闪过一串流动的荧蓝光点,然后仿佛如衰竭一般,一点点消失,最后只留下一枚点状光,沉闷地跳动着。
宁一宵握着他的手。
“这个光点的数量代表系统可监测到的情绪值,越低落,数量就越少。”
苏洄望着那一点孤零零的光芒,好像看到了自己。
“你看,虽然很低落,但你还是很努力地维持着,说明你很坚强。”宁一宵碰了碰他的手环,下一秒,苏洄忽然听到一个声音。
和宁一宵极为相似的声音。
[上午好,小猫,欢迎使用empathyS,很高兴能成为你的情绪倾听者,你看上去不太开心,想和我聊聊吗?]
苏洄愣了愣,蹙着眉望向宁一宵。
“他……”
“他?”宁一宵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为什么知道我是谁……”苏洄感到迷惘,明明之前从来没有用过。
宁一宵露出温柔的微笑,“因为这是为你做的。”
“我为系统设置了好几种称呼,有小猫,有小洄,也有苏洄,全都是你。”宁一宵望着他的眼睛,“这个产品从诞生,就只会有你一个使用者,没有其他人。”
苏洄的眼中泛起水雾,他没有眨眼,仿佛很害怕这都是自己的幻想,很快便红了眼眶。
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努力开口说话,“他……听起来很像你。”
宁一宵点头,“就是我。我录了很多很多录音,不同的句子,有中文也有英文,全部都放进训练数据库里,语音模型都更新过好几代了,也训练了无数次,现在的效果已经很接近我的声音了,是不是?”
苏洄有些鼻酸,点点头,“很像……”
宁一宵摸了摸他的脸颊,“其实我最早想到要做这个,是因为一个梦。”
“我梦到小时候的你了,十三四岁的样子,你对每一个人说你很难过,但他们都听不懂,你非常沮丧,最后把自己关进了一间小黑屋里偷偷流眼泪。醒来之后,我就想,真希望那个时候我在,告诉你,我能听懂你的情绪。”
宁一宵笑了笑,“虽然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分手了,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见面,也可能再也遇不到了,但醒来之后我还是没犹豫,把最初的构想写在了文档里,从那个文档的一段话开始,一点点构思,用算法一步步去实现,最后变成现在你看到的这件产品。”
很多人都不看好他的想法。宁一宵拿着这份送给小猫的礼物,无数次在追求效益的投资人面前碰壁,但从未灰心。
他从未如此坚信自己会成功。
但这个被许多人当做空中楼阁的想法,后来也的确为宁一宵开启了事业的大门,为他的人生价值铺陈了一个开始。
早期的识别效果并不理想,回应机制也不够好,经过无数次更新换代,才逐渐形成如今的[共鸣]。
和宁一宵一样,从一开始的不理解,到一点点读懂苏洄的心,与他共情。
“我其实很希望,就算我们未来没有交集了。但在你难过的时候,走进一间商店,会看到这样的一个手环,然后听到有一个声音在认真地倾听你的情绪,它可以帮到你。”
这样也算是一次迂回的拥抱了。
为此,宁一宵非常努力地工作和经营,近乎苛刻地对待这个项目,他无比渴望能实现这样一个小小的心愿,也算是人生理想的退而求其次。
宁一宵说起时,却很云淡风轻,仿佛没有付出太多努力。他轻笑了笑,“不过全世界只有这一款,是用我的声音训练的,因为我不是很专业,其他的商业产品都是请专门的咨询师录的。只有给你的,我想用我自己的声音,虽然这个礼物,也有一辈子送不出去的概率。”
他说完,抬手拭去苏洄脸上的泪水。这时候苏洄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泪如雨下。
耳中传来熟悉的声音。
[你现在很难过吗?要记住,还有我一直陪着你。]
苏洄泣不成声,“我……对不起……”
两个极为相似声音重合,如同他空寂内心传来的回音。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
宁一宵将他揽入怀中,亲吻了他的发顶,“不要说对不起,你只是生病了,没有做错任何事。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听到他的表白,此时此刻的苏洄却深陷泥沼,认为自己根本不值得他这样对待,这个世界上明明有那么多的人,很多人都比自己更值得被爱,宁一宵却只看得到他,为他所困。
那些麻木的情绪一点点融化,几乎要宣泄出来。苏洄排除刻入基因的阴郁,艰涩地开口,“宁一宵,我一点也不好,你……”
宁一宵没说话,但耳机里的声音却代替他回答。
一句他曾经说过的话,在精密的计算下,再次被人工智能所复现。
[小猫,别赶我走。]
苏洄顷刻间回到六年前,被宁一宵的拥抱所挽回的那一瞬间,于是最后的防线也被彻底击溃。
他哭着重复爱人的名字,“宁一宵……”
宁一宵拥着苏洄颤抖的身体,六年过去,经历过分离和重逢,他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连挽留都无比生疏的自己,不再只有一句恳求。
“苏洄,我相信平行时空理论。或许真的存在一条没有你的时间线,那里的宁一宵很悲惨,该失去的依旧会失去,既定的人生起点也不会有转变,只感受过贫穷和痛苦,得到过的爱也少得可怜。你不在,所有本来属于我的都不会存在,我的事业,我的快乐,我为之努力的方向,都会是一片虚无。”
“现在这个世界的我拥有你,所以拥有一切。”
“很幸运,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