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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伽罗微讶,看向乐安公主。

    乐安公主宫装鲜艳,眉目却垂着,手指只在阿白背上流连。

    伽罗犹豫了下,道:“民女怎敢得罪太子殿下。”

    “别在我跟前装了。”乐安公主皱眉,抬起头来,“皇兄护着你,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在东宫住了半年,上回在清思园瞎晃,显然没什么顾忌。在皇兄跟前,你也自称民女?我今日过来,也不是要兴师问罪,只是想问清缘由。”

    她自重逢以来,到伽罗跟前就露出尖锐的刺,此刻难得坦白,倒叫伽罗意外。

    伽罗抱着阿白,站得更近些,“也不算得罪,就只是……冲撞了。”

    乐安公主盯着她,一副看白眼狼的神情,“皇兄待你那么好,你还冲撞他!”见伽罗不语,别扭了片刻,道:“为傅家女眷的事情是不是?皇兄不计前嫌是他宽宏大量,但傅家当年的罪行就摆在那里,他就算想求情,也有个限度。你为这个置气,太为难人了!”

    她纵然不算喜欢伽罗,却也看得出伽罗的态度。

    虽有谢珩的纵容,伽罗平常在外都是恭敬之态,据她打探到的,也没在谢珩跟前放肆过。那么,唯一可能让伽罗顶撞皇兄的,也就傅家的事了。

    伽罗却是闻之愕然,不动声色地含糊道:“殿下能够说情,我已十分感激。”

    “我看你就没有感激的样子!”乐安公主没好气。

    伽罗还是有意探问,“那最后……”

    “不问罪,但也不能住在那府里,自谋生路。”乐安公主看到伽罗明显松了口气,“这是父皇所能给的最大宽容了!若不是皇兄求情,总要挑两个发落。皇兄那里尽力说情,我都听说了。哼——也不知皇兄是发的什么疯。”

    最后一句是嘀咕的,伽罗却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她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那日的误会还没闹清,乐安公主却带了这消息来,愈发显得她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谢珩对徐家痛下杀手,对傅家女眷却又极尽宽容,说了情,却没向她露半点口风。

    这样的胸怀,又怎会待外祖母过于严苛?

    她当时真的是……太小人之心了!

    发疯的不是谢珩,是她才对!那晚鬼使神差的,一门心思只想让谢珩答疑解惑,却最终气走了谢珩。

    他帮了她那么多,她却如此报答。

    伽罗垂眸,心里腾起浓浓的愧疚。

    乐安公主瞧着她神情变化,心里的气总算顺了些,续道:“我跟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皇兄真的两头作难。先前给你那倒霉的表哥说情,惹来父皇一通怒气,没安生多久,又是傅家女眷的事。傅伽罗,做人得讲良心,就算你不报答皇兄,也不能辜负他的好意!”

    “我知道。”伽罗握紧衣袖,极力克制,“多谢殿下点拨。”

    两人片刻沉默,乐安公主瞧那拂秣狗终于乖顺了,抱入怀中玩了片刻,递给伽罗,“这只狗,是真心送给你。”她声音压得极低,旋即难为情似的,立马抬高声音,“但我还是不喜欢你。不喜欢傅家所有人。”

    伽罗浮起稍许笑意,点了点头,“多谢殿下。”

    能说出来的厌恶,比暗藏在心底的厌恶,更令人宽慰。

    伽罗宁可跟直言恨她的人来往,也不想跟明面对她好,背后却嫉恨放冷箭的人来往。

    其实她明白乐安公主的心思。当年惠王妃被害时,乐安公主还小,六七岁的小姑娘锦衣玉食、千娇百宠,正是最依赖母亲的年纪,陡然失慈,会有多悲伤难熬?更何况到了淮南被人欺负,必定更怀念母亲的疼爱。

    伽罗八岁那年得知娘亲失踪的消息时,曾连着哭了好几个月,倘若当时有人告诉她,娘亲是被人害死的,她恐怕会记恨一辈子。对于那人的亲眷,虽不至于深恨,却也不可能平白喜欢。

    乐安公主对傅家也必是如此。所以憎恨祖父的时候,连带着对傅家女眷也觉厌恶,更勿论伽罗的外祖家也跟谢珩一家结了仇。

    伽罗觉得,她大概是造过什么孽吧,谢珩父子最恨的两家人,都被她沾全了。

    相较之下,谢珩的恩怨分明和宽宏大度,简直令人感动。

    而她呢,却还在造孽。

    那边乐安公主交代完了,瞧着伽罗诚恳的笑意,又觉得别扭起来,竭力端肃态度,道:“皇兄要护着你,我不会再找茬。但是,知恩图报,傅伽罗——你不许再给皇兄添乱!”

    说罢,匆匆走了,一如来时。

    伽罗眼瞧着她出门,那头战青出乎意料的同她抱拳,旋即快步跟出。

    院里霎时又空落起来,唯有怀里的阿白呜的轻叫了声,两只爪子揪着她胸前的衣裳。

    不知怎么的,伽罗忽然想起那回入宫面圣,乐安公主拿这只拂秣狗吓唬她的时候,它也是如此刻般,满眼无辜地吊在她胸前。

    她甚至记得及时雨般救她脱困的谢珩,惯常冷肃的眼中藏了些许笑意,拎着阿白凑到她跟前,故意吓唬。

    那是与素日端贵威仪的太子截然不符的姿态,伽罗回想起来,竟然不自觉露出笑意。

    她想,就算谢珩性情冷硬,不肯屈尊解释,她也该为那晚因揣测而生的指责道歉。

    至少,不管事实如何,她应该在质问之前问问经过,不是吗?

    *

    伽罗见谢珩的心颇为迫切,奈何往昭文殿打探了三四回,直到晚饭过后,依旧不见谢珩归来。她知道谢珩近日忙碌,留在东宫的时间都甚少,只好暂时放弃。

    此时的谢珩,正在奔波。

    要拿下徐坚,并不是容易的事。那位是徐公望的长子,抛开徐相嫡长子的身份不谈,本身也是朝堂里举足轻重的角色,轻易不能查办。

    谢珩既然要出手,便得一招毙命,打得徐坚彻底败亡,再无翻身的可能。不止摆出如山铁证,让徐坚毫无逃脱罪名的可能,还需提前想好徐公望可能的反击手段,早做准备。

    最要紧的事,他和端拱帝在位只有半年,朝中根基本来就浅,千里外还有太上皇那个隐患,拿下徐坚之后,如何令人心服口服,平定众议,迅速将徐坚那摊子事理顺,不波及朝政运作,也十分重要。

    所幸徐公望父子把持朝纲数年,即便细心收了尾巴,骄纵跋扈之下也露了不少破绽。

    醉鱼庄内的事情只是十中之一,余下的私吞军粮、草菅人命、欺君罔上等罪状不一而足,其中最要紧的一条,是里通外国。

    通敌几乎是必死的罪名,尤其虎阳关大败,令太上皇和许多朝臣被掳,江山动摇。即便到了此刻,也还是许多朝臣心头的阴云。而胆大包天的徐家所通的,正是朝臣们咬牙切齿、痛恨入骨的北凉人。

    谢珩在这上面费的功夫最多,从策反彭程,到鸿胪寺内外的深刨硬挖,再到虎阳关的严密防守,一丝不苟。徐公望那老贼奸诈至极,没留半点痕迹,所有能深刨出来的罪证,齐刷刷指向徐坚。

    好在成果喜人,铁证渐渐收集齐全,只等最后收网。

    他在鸿胪寺、户部及门下中书等处奔走,回到东宫,已是戌时将尽。

    夜幕全然降临,因中秋将至,夜空月圆,银辉万丈。

    他先去了趟嘉德殿,见过等了他大半个时辰的韩荀和太子洗马等人,才抬步回住处。

    马不停蹄的累了整日,又都是最费心神的事情,此刻即便身体吃得消,精神也难免疲累。谢珩刻意松懈精神,任由身体前行,脑袋放空。谁知走了一阵,再抬头,竟然已站在南熏殿的门口。

    门是关着的,里头屋中的灯火倒是能越墙可见。

    谢珩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又来了这里。

    不知是从何时起,回昭文殿或者回住处时,他会不自觉的绕行,哪怕有时天晚,伽罗已经歇了,过来瞧一眼总是好的。只是彼时心中松快,到了南熏殿外,仿佛能消去满身疲惫。

    此时站着,多少勾起当时烦闷。

    谢珩站了片刻,终究没叫战青去扣门,抬步继续向前。

    夜风里,战青很敏锐的察觉到了谢珩的情绪。

    他今日陪着乐安公主来这里,虽见两人低头耳语,毕竟没听清说什么,只是伽罗前后神情稍有变化,他看得出来。这些天谢珩烦闷,连带着东宫上下心惊胆战,暗里揣测他的心思,其中就属战青摸得最准。

    默然跟着走了两步,战青终于没忍住,趁着前后无人,低声道:“殿下。”

    谢珩片刻后才有了反应,头也不回,“何事?”

    “那天昭文殿里的事情,殿下何不说清楚?”他是谢珩最看重的亲信,所担负的也不止是守卫谢珩之责,鼓了鼓气,续道:“那日高老夫人的事情,不止杜鸿嘉误会,傅姑娘……可能也只是误会。殿下只需说明白了,她会相信的。”

    “我说了她会信?”谢珩自嘲。

    旁的事上胸有成竹,唯有这件事,他没半分把握。

    “殿下为那件事着急,本意是想早日帮傅姑娘脱困,属下看得出来。”战青看到谢珩的后背明显僵硬了一下,又道:“属下能看出来,是因为自幼跟殿下相识,知道殿下的为人。但傅姑娘毕竟不同,倘若殿下不说,她未必能猜得透背后的深意。”

    谢珩脚步稍缓,有些诧异于战青的通透。

    他自幼不习惯跟人说心事,哪怕母妃在世时也是。后来母妃过世,父皇变得消沉阴冷,更不会听他说隐秘心事。段侧妃隔着一层,英娥虽能偶尔给他解闷,却未必明白他的心思,久而久之,将所有事情闷在心里,便成了习惯。

    换做平常,即便战青进言,他也只会闷头考虑,不会透露想法。

    可这些天为南熏殿的事头疼极了。他理得清朝堂众臣的权谋利害,却理不清南熏殿那少女的心思,甚至连他自己的,也越理越乱——明明几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事,却非要憋着一口气跟自己较劲,简直是疯了!

    谢珩沉默了半天,道:“我为她做了多少事,我不信她看不出来!”

    战青默默叹了口气。

    主上的私情本不是他该插手的,失了分寸,便是僭越,费力不讨好。

    但他着实看不下去了。

    谢珩对付朝臣的时候老谋深算,对着小姑娘,反倒糊涂得令人吃惊。

    “殿下既然不责怪属下多嘴,属下还有几句,殿下不妨一并听听。”战青见谢珩没阻止,便道:“傅姑娘如今的处境,殿下比属下清楚。傅家获罪一蹶不振,高家也没了势力,她一个十四岁的姑娘,背后没有任何倚仗,唯一能依靠的父亲还在北凉,如今寄居东宫,虽有殿下照拂,但皇上和旁人对昔日的芥蒂依旧很深。她孤立无援,难道不该小心谨慎?”

    “小心谨慎,所以就怀疑我?”

    “傅姑娘在东宫能依仗的……”战青很自觉的没提杜鸿嘉,“只有殿下。从最初的敬畏到放下防备,再到渐渐信重,她已经觉得,殿下不会再伤害她。”

    “我本来就不会!”

    “可高老夫人终究出事了,是在昭文殿密谈的时候,昏迷在地,脸色惨白。信任一个人很难,怀疑却最容易,尤其她如今的处境,若盲目信任,那是在自寻死路。所以殿下——”战青小心翼翼的道出结论,“不能怪傅姑娘多心。”

    对于战青的分析,谢珩听得平心静气。

    他甚至觉得,战青说得很有道理!

    心中残存的块垒被战青浇灭,那一团乱麻忽然就理顺了许多。

    谢珩后知后觉的明白,当时伽罗问的那句话,未必是质问,也许还有——求证。

    这个战青,果然心细如发,难怪英娥从前总是夸他贴心。

    谢珩回头瞧了眼战青。

    这样会替姑娘着想的男人,将来娶了妻子,必定不会亏待吧。

    很好!

    谢珩思绪渐渐开朗,经过昭文殿门前,却见白日留守的侍卫匆匆走上来,“启禀殿下,今日韩大人,岳大人都曾来求见,还有南熏殿也派人过来问殿下是否回宫。”

    韩荀和岳华的事谢珩知道,只是南熏殿……

    “何时派人来的?”

    “后晌来过,傍晚和晚饭时又来了。”侍卫躬身回答。

    谢珩心里猛然一跳。

    他先前就吩咐过南熏殿的嬷嬷,倘若出了急事,可立时告诉侍卫来回禀他。今日没得到旁的消息,必然不是出了事,那么傅伽罗找他……

    谢珩胸腔似涌起些许激动,没说半个字,猛然抬步往南熏殿走去。

    比起来时的缓慢思索,这回可说是步履如飞,没半点迟疑。

    谢珩已然忘了远远跟着的战青,伸手扣向门上铜狮,发觉门扇虚掩,当即用力推开。

    然后,他就看到了正在徘徊的伽罗。

    月光洒满庭院,廊下灯笼熠熠生辉。

    少女穿的是月影纱裙,上头锦衣清丽,因秋日夜凉,身上披着银红洒金的披风。她生得肤白貌美,衬着红色极为好看。满头青丝堆叠挽起,旁边簪着赤金步摇,上头缀了两颗红宝石,底下红珍珠穿作流苏,在耳畔摇曳。

    披风裹住了她大半个身子,一袭银红悦目,间错的金色添了贵气。

    月色和灯笼光芒映照下,正在院中徘徊沉思的伽罗抬头瞧过来,容色娇艳,眼角眉梢平添妩媚。姣好的容颜衬托在披风之上,愈发显得白腻柔旖,恍如天人。杏眼流波,秀眉微动,她眼中的诧异错愕一闪而过,旋即怔怔的看向他。

    谢珩抬步入内,目光牢牢落在伽罗脸上。

    她竟然忘了行礼,只仰头瞧着,看那道魁伟的身影突然出现,挺拔端贵,疲惫又焦灼。

    谢珩走近了,才发现她眸中蒙了雾气,眼角微有水光。

    两人都记得上回在这庭院中相见时的情形,也发现这回各自神态与前次不同。彼此沉默着没有说话,但眼神却已交汇数个来回。

    这种带着歉然的沉默让伽罗心里愈发难受,尤其谢珩风尘仆仆的过来,衣衫都未换。

    他的担心和歉然这回全都摆在了脸上,忙得马不停蹄时还为她分心,深夜带着满身疲惫赶来,愈发让她觉得自己忘恩负义,以怨报德。

    伽罗开口说了声“殿下”,喉头倏然哽咽。

    她竭力平息情绪,开口想要道歉,谢珩的手却忽然伸过来,落在她脸上。

    柔软滑腻的触感,却有些冰凉。显然她已经在夜风里徘徊了很久,连眼角的湿润都变得冰冷。谢珩身上的冷厉气息在此时全然不见,他拿指腹擦掉泪痕,手掌不自觉的捂住她微凉的脸颊,温声道:“怎么哭了?”

    这温柔背后的涵义,不言而喻。

    伽罗未答,泪水却忽然掉落出来,温热地自脸颊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