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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静谧无声,伽罗有些摸不准谢珩的态度。
按道理,他该是格外愤怒的。在相处融洽时,她瞒着他私自逃离京城,即便有那封信稍做解释,也无济于事,他必定很生气,不止为她的逃离,还为有意欺瞒,甚至利用。到了洛州,他没让侍卫用强捉她,好心登门,她却避而不见,留下谭氏和易铭在外应付——
那对于尊贵骄傲的太子而言,着实失礼之极。
他本该震怒,伽罗也盼着他能如此,然后震怒而去,彻底将她视为不识抬举。
可他没有。
甚至隔着门扇心存退让,而非强闯泄愤。
可如果不是生气,他这又是什么?
她望着旁边魁伟的身影,见谢珩抬步往外走,只好跟在身后。
“殿下……”她再度尝试开口。
“闭嘴!”谢珩头都没回,声音冷硬如旧。
这显然是生气极了。
伽罗认命。到了这份上,再逃避或是刻意激怒,怕是没什么用。况且这毕竟是在旁人的地盘,闹僵了,对她、对谢珩都不好看,既然不得不面对,就只能跟过去,当面锣对面鼓把话说清。
她跟着谢珩走至门口,见他驻足,便自觉上前,开了屋门。
外面谭氏等人还团团站着,唯有岳华守在门口,不许任何人靠近。听见动静,她转过身,看到谢珩脸上几乎没有表情,再看向伽罗时,那位也正看她,神情中似有稍许残留的歉然。
岳华没吭声,自觉退让在侧,让谢珩出去。
伽罗同谭氏交换眼神,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因外头风冷,不免缩了缩肩膀。
谢珩正在院中,见此模样,吩咐道:“去取披风。”
岚姑应命,匆匆进屋开柜取了,给伽罗披在肩上。
院里众人都屏住呼吸,仆妇们垂首躬身,易铭站在阶下,神情平和恭敬,谭氏亦退让在侧,目光迅速扫过谢珩,那位脸上不见方才的急迫与微怒——像是盛夏暴风雨前的片刻宁静,莫名叫人忧心。
谭氏不由再度看向伽罗,却见她正垂首盯着谢珩袍角,任由岚姑系起绸带,神情难辨。
谢珩不则一声,脚下踩着钢针似的,不待伽罗收拾完,迅速抬脚就走。
伽罗如同牵线木偶,两手攥着绸带,快步跟了上去。
众人眼睁睁看着两人离去,这才起身,依旧鸦雀无声。谭氏怔怔站在廊下,看那一角披风消失在门口,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向易铭道声抱歉。
……
伽罗跟着谢珩出了易宅,一路无话,紧赶快走,终至谢珩所住的白鹿馆。
这里临近衙署,又是谢珩的临时居处,外围守卫十分严密,进门向内,甬道两侧皆是带甲执戈的侍卫,各自目含精光,必是精锐。途中碰见战青同两名官员迎面走来,躬身行礼时见了伽罗独自跟过来,面露诧异,下意识瞧向谢珩,却见谢珩风一样卷了过去。
伽罗顾不上这些,脚步匆匆的跟着,与战青擦肩而过。
谢珩走得愈来愈快,伽罗跟不上,又不敢出声,只能加快脚步,到最后,几乎是小跑才能勉强不被落下。好容易过了重重廊庑殿宇,谢珩总算在一处屋子前止步,拿眼角余光瞥向伽罗。
伽罗微微喘气,在严寒冬日出了半身汗。
眼前的屋子修得恢弘华丽,正中间屋门紧掩,两侧侍卫值守,都是东宫里熟悉的面孔。
伽罗悄悄喘了口气,跟着谢珩走进去,尚未来得及反身关上屋门,忽觉肩膀一紧,谢珩的手臂铸铁似的箍住她,旋即脚下腾空,整个人被谢珩揽在腋下,三两步转过香炉帘帐。身后传来轻微的撞击声,旋即门扇紧合,砰然作响,如小木锤敲在伽罗心上。
帘帐被粗暴扯下时,屋里霎时昏暗了许多。
伽罗心里狂跳,被扔在一副花梨木柜转角处,背脊撞上柜门,微微作痛。尚未站稳脚跟,谢珩便山岳般俯身压过来,双臂牢牢箍着她,阴沉的眼睛逼视着她,眼底浓云翻滚。
“自以为很隐蔽,是不是?”他狠狠盯着她,近乎咬牙切齿,“我的人手遍及京城内外,却白费了一个月的功夫才找到线索。傅伽罗,你身上那点机灵,全都拿来对付我了,是不是!”他猛地收紧手臂,迫她紧贴过来,勒得伽罗背后的骨头都快碎了。
伽罗强忍着没有呼痛,身子被紧紧箍在谢珩胸膛前,却不得不微仰着头与他对视。
“那日不告而别确实是我不对,但……”伽罗吃痛,原本的镇定语气被挤压得期期艾艾。
谢珩两条腿抵着柜子,欺身压得更紧,枉顾她的辩解,粗暴打断——
“我四处找你,整整一个月!”
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浑身力气似乎都聚在双臂,像是要把她压碎了揉进怀里去。胸膛腰肢都被迫贴在他身上,昏暗的角落里隐隐有樟脑的香味,混合着谢珩急促烫热的呼吸,一齐向她扑来。
咫尺距离,唇齿几乎相贴,他眼底翻腾的愤怒清晰可见。
“不告而别,躲藏回避,确实是我不对……”伽罗说话都觉得艰难,脸颊滚烫,被他的目光攫住,躲都躲不开。心中早已想好了应对的言辞,到了这情境下,却被他的炙热气息侵袭,混沌得想不起来。
她心里发急,下意识地咬唇,竭力考虑言辞。
谢珩的目光,却陡然变了。
所有的愤怒、思念、担忧、期待、失望全都藏在端肃镇定的外表下,暗中发酵、翻腾,外人跟前他从不表露,千里迢迢地追到了她跟前却被避而不见,某种隐秘的心思,让他更不愿表露,竭力自持。然而心底郁气喷涌,卷着浑身血液冲向脑海,在看到贝齿轻咬嫩唇时,终于寻到爆发的方式。
谢珩猛然抬手,扣在她脑后,旋即低头,恶狠狠地擒住她的唇瓣。
所有的情绪终于有了宣泄口,谢珩压着她的唇,肆意蹂.躏。
伽罗被困其中,难以挣扎,前后都像是贴着墙壁,一面冰冷坚硬,一面炙热滚烫。
是熟悉的怀抱,熟悉的气息,曾数度入梦,令她失神、怀念。
——她也只敢在梦里怀念。
这种亲昵让她不自觉的贪恋,却又隐约觉得,像是饮鸩止渴。
整个人都被困在他怀中,浑身骨头似乎都要被他挤压得碎裂,水火交锋之间,灵台中却还保留一丝理智,知道这般情势若不阻止,只会越陷越深,终至玩火自焚——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就差最后一刀斩断藕丝,她已经打定主意一鼓作气,不能再节外生枝。
哪怕有负谢珩的一腔赤诚。
伽罗手脚动弹不得,甚至脑袋都难得自由,难以抗拒,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呜……”声音。
谢珩堵住她的嘴巴,见她还不老实,怒从心中起,不再满足于柔软唇瓣,猛然撬开唇齿,妄图攻城略地。
伽罗退无可退,使劲偏头,留出一丝空隙,牙齿闭合时,不慎咬破了唇内薄肉。
有锐利的疼痛传来,像是拿锋锐的薄刃割裂肌肤,疼痛格外清晰,她却顾不得这些,尽力挣扎。谢珩仿若未觉,犹自攻城抢地,渐渐尝到香软檀舌间的血腥味,他动作微微一顿,不可置信似的,攫取吮吸,再度尝到血腥味时,才忽然停了攻势。
怀抱犹自紧收,身体和肌肤相贴,是从未有过的满足。
然而那丝淡淡的血腥味还在唇齿间残留弥漫,谢珩慢慢退开,眼中布满红色的血丝,呼呼的急促喘息,神情却颇僵硬。
他垂眸,看到她唇边有一丝嫣红。
那张脸娇美绝丽,此刻鬓乱颊红,眼波流动,更见妩媚,是曾克制不住时肖想过的迷人模样。但那双美丽的眼睛里,除了迷乱、惊慌,还有抗拒和逃避。
是她有意咬破的?
她竟然如此抗拒他?
谢珩目光几番变幻,时而炙热,时而阴沉。
紧贴的身体缓缓分离,脑海中诸般情绪渐渐冷却,谢珩退开些许,死死地盯着伽罗,脸上阴晴不定。
伽罗心知糟糕,方才被攻袭掳掠,连呼吸都艰难,此时脑海混乱,两腿发软,没了他的身体支撑,竟自滑落些许。她不敢看谢珩的眼神,就势半跪在地,掌心扶在冰凉的地面,头枕着坚硬的柜门,心绪却还未彻底凌乱。
“伽罗欺瞒殿下,自知有罪,愿意接受责罚。但恳请殿下,容我细禀情由。”她初得自由,微微喘息,脸上的红热尚未褪去,眼眸却低垂着,落在谢珩衣角的暗色云纹,像极了那日南熏殿前端拱帝的衣裳。
那是她这辈子都难以忘记的场景。
傅高两府陪葬,当时未曾细细体会,过后,却如梦魇般深深印刻在脑海。
她即便盯着地面,也能从谢珩的呼吸中,察觉他的恼怒。来不及体味诸般矛盾情绪,伽罗深吸口气,跪直身子,抬头看向谢珩。
这般反应令谢珩诧异,旋即,脸色愈发难看,胸中郁气更浓。
像是炙热的一团火碰到冰块,未能将其融化,反被其浇灭了火苗。
“什么情由。”他的声音僵硬。
伽罗缓了口气,“当日我选择离开,是慎重考虑过后的决定,绝非一时兴起,也不是任性逃避。殿下于我,确实恩重如山……”她话未说完,忽听外面有人扣门,不由诧异,看着谢珩。
谢珩的脸色很难看,是她从未见过的难看。
“等着!”他似不耐烦,厉声道
门外停顿了片刻,旋即传来战青小心翼翼的声音,“殿下……黄将军有急事求见。”
谢珩的目光攫着伽罗,似在犹豫,片刻之后,倏然转身离去,绕过低垂的帘帐,仿佛刚才强硬闯入般匆匆消失。门扇吱呀作响,旋即重重阖上,而后是谢珩渐渐去远的声音,“锁好屋门,不许任何人出入!”
……
伽罗长长舒了口气,心神稍稍松懈,就势瘫软在地。
屋内帘帐厚密,垂落在地时,昏暗寂静。
脸上的烫热尚未褪去,心跳依旧砰砰地如同击鼓,若非身上残留的被挤压禁锢的疼痛和唇齿间他的痕迹,她甚至要怀疑这是场仓促又戛然而止的梦。
她定了定神,瘫坐片刻之后站了起来。
满屋安静,她莫名觉得心慌,掀开帘帐快步走到外间,站在冰冷的错金香炉旁。
陈设颇为古拙的屋舍,靠窗是一方长案,上面除了文书笔墨,便是那把谢珩从不离身的漆黑铁扇。长案最边缘,放着那把乌黑冰冷的长剑,剑鞘以皮革制成,上头雕刻细密繁复的暗纹,沁着两处血迹。
伽罗站了半晌,才算是静下心来,回味整个过程——从岚姑突然说谢珩驾临,到谢珩被战青突然请走。
谢珩的态度依旧让人捉摸不透,但毋庸置疑的是,他十分恼怒,却在恼怒之余,心存退让——如果不是她奋力抗拒,咬破嘴唇,再度激怒他的话。
从炙热攻袭般的强吻,到眼底火焰被浇灭,神情恢复冷硬,其中变化,伽罗看得分明。
虽然激怒他并非本意,但谢珩显然是误会了她的目的。
心里忐忑,却也知道没有退路。
或者前功尽弃,跟随谢珩回京,然后在端拱帝淫威盛怒之下,与谢珩并肩走向悬崖,累及至亲性命。或者狠一狠心,斩断最后一丝牵系,仍旧前往西胡,从此两地相隔,各自走上坦途。
即便不情愿、即便眷恋遗憾,但很显然,第二条路更为明智。
伽罗指尖拂过那把曾抵在她喉间的铁扇,动了动唇角。
还记得初上京时谢珩将扇柄抵在她喉间的情形,冰凉又锋锐,令她胆战心惊。那个时候,谢珩必定是憎恨厌恶她的,所以能毫不犹豫地将钢针抵在她指尖。若不是南熏殿中那数月相处的情分,他的厌恶必定还会延续。
伽罗不知道谢珩是何时起对她有意,但很显然,这半年的相处太过短暂,即便有情意,也如同火石相撞擦出的火花,明亮炙热,耀眼惑人,却未必能延续多久。
如同她可以在身处两难困境时,决意舍弃离去,若谢珩有一日也落入这般境地,未必不会选择放弃。
那样的结局,她赌不起。
尤其当赌注不是别人,而是至亲的性命。
……
谢珩办完事再回来,已是亥时。
他此行洛州,虽是为伽罗而起意,最要紧的却还是宋敬玄。深入虎穴,身边只有三百侍卫,即便先前已然安插了人手,谢珩也不敢掉以轻心,松懈半分。他在抵达雍城的次日便挑明来意,体察民情之余,矛头直指宋敬玄帐下的别驾。
宋敬玄当然不买账,力陈那位别驾忠君为国,绝无半分私心。
谢珩所需要的,便是拿出如山铁证。此事他先前已有线索,只是暗中行事毕竟太慢,如今要做的,便是以雷霆手腕查明证据。这整个后晌,都是在跟黄彦博、战青商议此事,附带着接见了潜伏许久的杜鸿嘉,和从北凉匆匆赶回的曹典。
全幅心神扑在宋敬玄的事上,直到回到白鹿馆,才想起伽罗。
先前的郁气恼怒尽数被政事驱散,他踏着寒凉夜风到了门前,瞧着里头晃动的烛光时,却忽然止步不前。眼前又浮现她跪在地上的模样,明明娇媚惑人,却偏偏目光倔强冷清。筹谋逃离、避而不见、咬破嘴唇,她步步后退,尽是逃离的姿态。
在盛怒过后,此时此刻,他该以怎样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
她是否,还会一如既往地回避?
谢珩拿捏不准,瞧着屋内烛光,脚下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