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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野鸡负伤而逃,伽罗满心欢喜。
她知道杜鸿嘉的本事,从前与人对战时的勇猛自不必说,今日出来射猎,目光仿佛猎鹰,出手又快又准,每一箭射出去都正中要害。方才兴许是太过仓促,稍稍失手射歪了点,但必定也能拿下那只野鸡。
伽罗志在必得,沿着山间狭窄的路小碎步追过去,果然见那只野鸡跑得甚是艰难。
她紧追不舍,很快赶上去,隔着一丛灌木,那只野鸡已是摇摇欲坠。正当她满心欢喜时,斜刺里忽然飞来一支羽箭,迅捷无比,直取负伤的野鸡。她猛然受惊,山路又不大好走,脚下没能踩实,脚腕被扭,滑倒在地,不由痛呼。
对面茂盛的林木后,忽然窜出个年约十六的姑娘,一身茶色锦衣,玉冠束发,英姿飒爽。她手里握着马鞭,脸带欣喜,大步踩过草丛,便要去拣那只野鸡。
伽罗被她吓得摔倒扭伤了脚,哪还愿意平白被夺猎物,当即道:“那是我的!”
“是我射中的,你刚没看见吗?”那姑娘声音朗然,晃了晃手里的弓,如同佐证。
伽罗勉强站起身,跟她讲道理,“是我表哥射伤它在先,就等我拣回去!”
“那是他箭术太差,射中也没用,才叫猎物跑到我手底下。哪像我,一击毙命!”锦衣姑娘神情中甚为自得,一跃而至野鸡跟前,弯腰探手,已将那猎物拣到手里。
无非一直野鸡,换在平常,伽罗也就作罢。可偏偏方才这姑娘出手突兀,惊得她跌倒扭伤了脚,心里气苦不忿,听她言语中蔑视表哥箭术,又捷足先登夺了猎物,心里也生气起来,怒道:“你怎不讲道理!”说着,瘸了一只脚往前走,想去将那猎物抢回来。
那锦衣姑娘却柳眉微挑,手里马鞭扬起,抽在旁边灌木中,溅起枝叶乱飞。
她咧着嘴笑了笑,全然寻衅的态度,“想抢?来试试啊。”
杜鸿嘉听到动静赶过来时,正巧瞧见了这一幕——伽罗背影单薄,那姑娘手扬马鞭盛气凌人,像是要对伽罗出手的样子。他虽不知详细,心里却是大怒,怒喝一声,腾身而起,踩着树干借力,虎豹般扑向那锦衣姑娘,衣衫带风。
这一出手,气势自是不同凡响。
那锦衣姑娘神色一凛,丢开手中猎物,马鞭挥动,灵蛇般吞吐,卷向杜鸿嘉。
杜鸿嘉手中空无一物,却不闪不避,身子抢到那姑娘跟前,徒手伸出去,从侧面拦腰握住那虎虎生风的马鞭,借力一拉一扯,旋即飞脚踢向那姑娘手腕。
锦衣姑娘被他大力拉扯之下,手掌险些没能握住,见他飞脚袭来,又凶又快,忙侧身闪躲。偏偏马鞭已被杜鸿嘉猛力握住,仿佛铁钳般纹丝不动,她夺不回马鞭,若不撒手,必然躲不过他的飞脚,仓促之下,只好松了手腕闪避,马鞭脱手飞出,被杜鸿嘉抬臂一绕,眨眼间便夺在手中。
这一番来往着实迅捷无比,那锦衣姑娘被他一伸手一抬脚便夺走马鞭,心中亦怒,握拳挥臂,再度袭向杜鸿嘉。
伽罗在旁瞧得清楚,这才发现那姑娘锦衣之下穿着双羊皮马靴,结实的皮革裹住整个小腿,虽不及杜鸿嘉虎虎生风,伸腿踢脚之间,出招也是干脆利落,竟有些岳华的飒爽英姿。
那边两人纠斗,杜鸿嘉既已夺了她马鞭,便无伤人之意,出手留有分寸。
锦衣姑娘看过他方才凌厉迅捷的身手,瞧得出他这回手下留情,不喜反怒,娇声斥道:“各凭本事比试身手,谁要你让!”出手愈发狠辣,俨然一副不分出高低不罢手的模样。
这般姿态,倒叫杜鸿嘉一笑。
他在京城时,能碰到的多是书香人家的千金,抑或如表姐妹般的侯门贵女,这些姑娘自幼矜贵娇养,或柔弱窈窕,或端庄稳重,甚少有人练武。唯有从军之后,碰到过些将门姑娘,家传之学在身,性情又颇豪气,泼辣果敢,好胜喜斗——跟面前这姑娘甚为相似。
既是有意要比身手,刻意相让就显得瞧不起人了。
杜鸿嘉不再留情,拳脚大开大阖,几招往来,便已占尽上风。
眼看对方已没了还手之力,可迫得她认输作罢,茂密林木间,又有个灰色身影飞扑过来,抢在两人之间,解了杜鸿嘉攻势,旋即趁着杜鸿嘉意外犹豫的功夫,拉住那姑娘的手臂,退到两步开外。
杜鸿嘉收了攻势,满脸诧异,“蒙大哥?”
“鸿嘉,许久不见!”灰衣男子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剑眉之下一双精光奕奕的眼睛,令那张五官甚为普通的脸平添神采。他将那姑娘拦在身后,落地时就势收手抱拳,含笑向杜鸿嘉道:“两年没交手,你这功夫可是精进不少。”
杜鸿嘉哈哈一笑,旋即回身向伽罗道:“这位是蒙将军的公子蒙钰,是友非敌。”
伽罗方才被近在咫尺的比试吸引,暂且忘了脚踝伤痛,闻言正要上前,脚步踩出去,才觉出疼痛,不由低吸口凉气,赧然欠身为礼,“蒙公子。”
杜鸿嘉瞧见,脸色微变,那边蒙钰已道:“这位姑娘受伤了?”
“只是崴了脚踝,不妨事。”伽罗忙微笑道。
她在议和过后便知道,蒙旭在谢珩对阵鹰佐的时候立了头等功劳,将虎阳关守得牢固严密,十分得谢珩父子赏识。如今既然蒙钰在此现身,必定是为襄助谢珩而来。方才被惊得摔倒崴脚的那点气恼,早已在看杜鸿嘉跟那姑娘比身手时烟消云散,此时更无芥蒂。
蒙钰却颇歉然,“必定是香君行事鲁莽,伤到了这位姑娘。对了——”他一把扯过后面的锦衣姑娘,向杜鸿嘉道:“这是舍妹香君,这回跟我出来长些见识经历,谁知顽劣性子不改,不慎又伤了人,还请姑娘别见怪。”
蒙香君虽被击败,酣畅淋漓地打了一架,脸上却颇欢欣。
听了蒙钰这话,她才皱眉,不满辩解,“不是我伤的她。”
伽罗也是莞尔,“跟蒙姑娘无关,是我急着去拣猎物,脚下没看路,才会不慎受伤。”
——被惊得摔倒这种事,伽罗不肯说出来,实在是不愿丢人。
那头蒙香君却是眼中一亮,向伽罗笑了笑,挤挤眼睛。
伽罗不明所以,只小心翼翼地上前,将丢在地上无人问津的野鸡拣起来,被蒙香君顺手接过去。她一身劲装,十六岁的姑娘个头比伽罗高些,英姿飒爽,往伽罗跟前一站,笑容爽朗,“方才言语得罪,妹子别见怪,你脚上有伤,我帮你拎着。”旋即凑到伽罗耳边,低声笑道:“多谢你帮我瞒着大哥,否则我又得受一通教训。”
“蒙姑娘客气。”伽罗答得一本正经。
那侧杜鸿嘉顺势道:“这位是我傅家表妹。”
蒙家兄妹遂含笑招呼,伽罗回礼。
打猎的事就此戛然而止。
杜鸿嘉虽不及战青得宠信倚重,却也是谢珩手底下排得上号的得力干将,知道蒙家兄妹来这里的用处,不再耽搁,招呼他兄妹二人一道下山。
蒙家兄妹是骑马而来,只因蒙香君中途起意,要猎些野味送给谢珩做见面礼,才会顺道进了山里,碰巧遇见杜鸿嘉。他兄妹二人自回原处去取马,杜鸿嘉约定在坡下路口相见,这才走到伽罗身边,温声道:“还能走路吗?”
“轻点走,应当没事。”伽罗方才是受惊扭伤,倒不算太严重。
杜鸿嘉却记得她方才走路时小心翼翼的姿势,虽不严重,想必也甚是疼痛。
当着蒙家兄妹的面,他并未提及,无非是想给蒙钰留个颜面。这会儿低头瞧了瞧,眉头微皱,旋即屈膝,半蹲在伽罗跟前,“我背你过去,到了马上,便能无碍。”
伽罗年幼的时候,有一回跟杜鸿嘉去玩,踩进泥潭里脏了鞋袜,也曾叫他背过。
时隔四五年,当时的少年幼女都已长大,再让杜鸿嘉背着,即便是表兄妹,却已不大合适。尤其是她已十四岁,比起九岁时平平的身板,胸前渐渐鼓起,就这样趴在杜鸿嘉背上,确实有失分寸。
她有些犹豫,道:“也不算多重的伤,表哥扶着点,应该能走过去。”
“山路本就难行,若是逞强走过去,这个月就别想再走路。或者你想尝试单脚跳过去,不慎再崴了另一只,到病榻上躺半个月?”杜鸿嘉哪能不知道她的顾虑,想了想,方才下意识的就想背着她,细想确实不妥,便又站起身,“抱你过去吧,下了陡坡,我再牵马。”
“好。”伽罗没再推辞,虚抬着被崴的右脚,任由杜鸿嘉抱起,迎着冬日凛冽的风下山。
好在两人的马离得不算太远,走五射之地即到。
伽罗两只手臂环在杜鸿嘉颈间,却只是扭头瞧着远处的马,顺道指点远处景致,譬如山顶上哪形如兔子的巨石,譬如刀削斧劈般直断而下的悬崖。
杜鸿嘉也抛开种种杂念,双臂稳稳托着她,到了马跟前放她下地,再扶她上马。
骑马往回走了一程,到得约定的路口,蒙家兄妹早已到了。
他俩也都猎了不少东西,甚至还捉了两只活蹦乱跳的灰毛野兔,装在网兜里。
一行四人骑马赶往庄院,冬日郊野的风中,衣袍猎猎。
那位蒙香君方才比试拳脚时输给杜鸿嘉,心里不服气,借机提出要比赛骑马,摩拳擦掌。蒙钰固然出言喝止,杜鸿嘉却也未推辞,两匹马疾驰过原野,也不知是蒙香君马术极好,还是杜鸿嘉有意想让,竟是不相上下。
伽罗和蒙钰追过去时,他两人已比试罢了,在前面路口等着,据说打了平手。
蒙香君欢欣之余,连声向蒙钰夸赞,蒙钰斥她顽劣,蒙香君浑不在意,一路笑语。
*
到得庄院之外,杜鸿嘉随手召来个侍卫,将猎来的野鸡交给他,吩咐送到厨房去。而后扶着伽罗下马,连同蒙家兄妹,一道往里走。
还没走至谢珩所住的院落,就见迎面谢珩带着战青和曹典大步走来。
冬日肃杀,万物凋敝,除了松柏尚绿,并无其他鲜艳颜色。
谢珩穿着身黑色的衣裳,中间装饰以朱红的麒麟纹路,格外惹眼。出门在外,又是紧张备战,腰间蹀躞玉佩全都不见,只换了条朱红锦带,平添贵气。惯于握剑的两只手藏在披风里,宽肩瘦腰,身姿挺拔,衬着那铸造精美的乌金冠,格外端贵威仪。
他的身后,战青和曹典都换上了软甲,各自执剑跟随,愈发衬托出谢珩的凌厉气势。
蒙钰从那身气势中便已判断出了谢珩的身份,只是不敢确信,见杜鸿嘉拱手行礼,才算确认——
来这里的途中,他已收到了谢珩派人递来的口信,知道这回谢珩只带了左骁卫大将军黄彦博随行,余下的多是东宫所属武将。黄彦博是成名多年的老将,年纪对不上,而杜鸿嘉居于东宫卫率的四品官位,会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自然就只剩谢珩了。
这偏僻之地,能有这般端贵威仪气势的,恐怕也只有谢珩。
蒙钰这还是头一回亲眼见着父亲时常挂在嘴边的太子殿下,目光粗粗打量一番,单这身气势就足以令人敬服。他当即同蒙香君跪地行礼,“微臣蒙钰,携舍妹拜见太子殿下!”
“免礼。”谢珩抬手示意,目光扫过蒙钰,继而瞧了瞧蒙香君,甚是满意。
旋即,他的目光便落向了伽罗。
方才他们四人进门时,谢珩就瞧见了——他们仿佛十分熟稔似的,四个人状若闲谈,伽罗脸上还带有笑意。只是她走路时瘸着一只脚,被杜鸿嘉扶着胳膊,走得小心翼翼。
谢珩固然留意,这当口却不好表露,瞧着没有大碍,只暂时按捺住担心,继而吩咐战青,先请蒙家兄妹去歇息,洗去路上风尘,晚间再一道议事。
而他也正有事,要去折冲府里一趟。
脚步匆匆走过,众人行礼恭送,战青随即请蒙家兄妹随他去住处。
谢珩行至门口时,听见蒙家兄妹开口暂别,除了杜鸿嘉应答,伽罗也以蒙大哥、蒙姐姐称呼,含笑说话。
那略带柔软的声音钻进耳朵里,稍稍动摇谢珩的心神,令心里平白生出些许不悦。
他们相识能有几个时辰,竟然就叫他蒙大哥?又是表哥,又是蒙大哥,就连岳华都能被叫声姐姐,唯独对他,只有客气恭敬的太子殿下。
……
伽罗回到住处,便请杜鸿嘉帮忙安排个侍卫,将野鸡洗剥干净,等她晚间做成鸡汤。
杜鸿嘉因蒙家兄妹提前到来,知道谢珩所给的那两日歇息必会泡汤,送伽罗到住处后没再耽搁,出门吩咐侍卫将治扭伤的药膏送到伽罗住处,便先走了。
伽罗终于得空,待外人退去,才由岚姑扶着到榻上坐着,除掉鞋袜。
谭氏通医术,早年独行千里,没少碰见这等小伤小病,也无需郎中过来,将伽罗脚踝仔细检看过,又轻轻按了几处问伽罗是否疼痛。
伽罗最初崴脚时确实疼痛,后来到了马背,单脚踩着马镫,令负伤的脚踝歇息,至此时,痛感已经轻了许多。谭氏稍觉放心,说她崴得并不严重,未必太过伤及筋骨,寻了冰袋敷过,抹了药膏后叫她歇了半个时辰,而后再抹一点。
如是数次,经谭氏一番妙手,到傍晚时脚踝痛感消失,已能下地走路。
只是伽罗毕竟怕触痛伤处,走路时也格外小心。
厨房里的野鸡早已洗剥干净,伽罗从前几乎没进过厨房,并不会做汤。好在总归吃过各处美食,觉得滋味不错时,也会顺道问问做法。她的记性向来不错,瞧书的时候虽不算过目不忘,瞧个两三遍,也能将脉络概要记得清清楚楚,记个食谱子自然不在话下,况且岚姑勤快,做饭的手艺不错,按着伽罗所说的味道食谱,很快领会其意。
这庄院里是供谢珩和侍卫们临时留住所用,要供着两百多人的饭食,厨房里一应厨具作料皆是齐备。
岚姑亲自动手,将其中一只野鸡剁碎,备好诸般配料,炖成鸡汤。
伽罗头回给人做饭食,心里也颇期待,待得做成时闻见扑鼻香气,食指大动。
谢珩那里还没回来,想必还在忙碌,她便先盛了些给谭氏,同岚姑一道品尝,肉酥汤美,十分欢喜。遂将余下的半份煨着,等谢珩晚间换药时,顺道给他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