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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敬玄逃跑时,军心早已溃散,待他被谢珩擒住的消息迅速传开,那两万兵士中,几乎已无一人抵抗。原本大军压来声势浩大,至此时却如鸟兽四散。
伽罗站在峰顶,瞧着这场景,终于露出笑意。
旁边韩伯岳更加欢欣,扯着伽罗的衣袖,笑脸上尽是期待——
“傅姐姐,咱们去看爹爹好不好!”
伽罗含笑,牵着他手,快步往山腰走去。虽说情势已然明朗,宋敬玄大败溃逃,已无反抗之力,毕竟底下尚未扫清,伽罗不敢带他去冒险,只往山腰的一处宫观里去,那里负责安置今日作战的伤兵,谭氏和岚姑都在那里。
到得山腰观中,军士往来匆匆,重伤者互相搀扶,轻伤者咬牙坚持,将些没法动弹的伤兵搬过来。冬日干燥枯黄的土地上,尽是点点血迹,痛呼声从汉子们的齿缝里溢出,然而大战已胜,四顾各处,众人脸上都是笑意。
这一场拼命坚守,为他们换来的,将会是锦绣前程。
伽罗远远就看到了谭氏和岚姑,各自脱了氅衣,在避风处整理为伤兵包扎所用之物。
满目都是鲜血淋漓的伤口,亟待救治,伽罗再不迟疑,同韩伯岳上前帮忙。
繁忙之中,山下捷音传来,一波波伤兵来到宫观,无处安置,只能挪向别处。
伽罗忙碌的间隙里四处张望,能瞧见蒙钰、曹典等人相继归来,却始终不见谢珩的身影。心中担忧愈来愈浓,将一箱止血的药粉送过去后,就势拐到山路,便见伤兵仍旧陆陆续续归来,山脚下人群混乱,仍旧不见谢珩踪影。
迎面碰上刘铮,那位贴身跟随谢珩守着隘口,满身铁甲卸去,衣衫亦有血迹斑驳——那铁环锁铠固然牢固,终究不是全然无懈可击。宋敬玄派兵攻山,不止有近身厮杀,亦有弓.弩手围拢射箭,虽多数都被谢珩的弩车居高临下的除去,却也有流矢袭来,伤及皮肉。
伽罗心里砰砰直跳。
谢珩纵马去追宋敬玄时,她隐约能瞧见,后来如何,却不得而知。
但纵马闯入敌阵,纵然有铁甲护体,又岂会全身而退?何况蒙钰等人陆续归来,谢珩却始终不见踪影,会不会是伤重难行?眼前全是今日所见的种种伤口,鲜血淋漓,骨断筋连,触目惊心。她忍不住的回想谢珩浴血奋战的模样,纵咬牙忍耐,去搬细纱的间隙里,眼泪却还是涌上眼眶。
渐渐模糊的视线里,陡然看到一道挺拔的身影缓缓行来,铁甲已然卸去,深紫衣衫看不出破绽,向来齐整的发髻,却已然散乱。他的旁边是战青,右腿像是负伤,走路一瘸一拐,绛色衣裳随风鼓动,能看到深色血迹。
伽罗仿佛能听见胸腔里的咚咚声,随手将细纱递给同行之人,拔步便跑过去。
山路崎岖,俯冲而下,冬日的硬土令腿上微痛。
她红着眼睛跑过去,眼角冰凉。
谢珩意外驻足,下意识的整了整衣裳,没走两步,伽罗就已经跑到了跟前,目光将他浑身打量。衣裳有破损处,走近了才能瞧出其中沁了血,令紫色愈深。惯常握剑的右手缩在袖中,虽不见伤痕,却能看到有血珠滴下,没入泥土。
伽罗呼吸微窒,迅速将他右手捧在手里。
掀开潮冷的袖口,看到腕背上一道细长的伤口,血迹尚且温热。这袭与血同色的外袍下,不知还隐藏了多少伤处。
伽罗喉头涌起热意,仰头,对上谢珩的目光。
刀削般的脸颊上溅了血迹,愈见沉毅,冷凝的眉目稍露柔和,低声道:“哭什么?”抬起左臂想抚她脸庞,却皱了皱眉,抬到一半就垂了下去,旋即向战青吩咐道:“先去处理伤口,尽快歇息。宋敬玄交黄将军看守,附逆的头领按律法惩处,旁人从轻发落。”
战青拱手应是,见后面黄彦博身旁的中郎将过来,遂瘸着去商议。
谢珩右手带血,左臂剧痛,没法给她擦泪,只低声道:“此处风大,回屋再说。伯岳呢?”
“他和外祖母在一处,正给伤兵送药。”伽罗竭力克制情绪,拿衣袖擦去眼角湿痕,同谢珩返身上山,又问道:“殿下伤得不轻,要不要召军医过去?”
“不必。”谢珩扫向道旁观中聚满的重伤残兵,“给他们救命要紧。”
激战过后,宋敬玄被俘,随同作乱的数位都督或是伏诛,或是被擒获。局面已定,他不再忧心,同伽罗回到石门观内,待伽罗取来药箱时,已单手脱了玄色外裳。那衣裳染了许多血迹,在寒风中冻得略微僵硬,他随手丢在地上,看到数处破损的中衣,皱了皱眉。
两层防护之下,他倒没添多少新伤,只是铁甲沉重,拼死力战,颇为疲累。
右手腕的伤瞧着骇人,其实不算重,让他忧心的是左臂。
那条手臂被重箭射中过,虽未能穿破里面的金丝软衣,劲弩铁箭携带的力道撞过来时,也令他半边手臂发麻。乃至后来追着宋敬玄,虽咬牙竭力拉满了弓,那条手臂却颤抖不止,险些令他射箭失去准头。
此刻,左臂似乎真的是废了。
屋里陈设简单,他在内间榻上坐稳,伽罗已脚步匆匆的抱着药箱近来,先帮他把右手腕的血迹擦干净,继而按着谢珩的吩咐洒上药粉,细心包住。
旋即,抬眸向谢珩道:“还有别的伤处吗?左臂的伤还未痊愈,是不是崩裂了?”
“嗯。”谢珩瞧着伽罗,忽然道:“这回是真的不能动了。”
伽罗颔首,将谢珩中衣解开,缓声道:“我帮殿下上药。”
“里面还有金丝软甲。”谢珩任由她帮忙,低声道:“须将上半身都脱去。”
伽罗手势微顿。
虽说已帮谢珩包扎了许多回,但每回都是解开衣领,脱下半幅肩膀的衣裳即可。
这回……她犹豫了下,道:“人手奇缺,总不能丢着殿下不管。无妨。”
谢珩却忽然抬起右臂,将她的手包裹住。
“伽罗。”他神色肃然,瞧着伽罗双眸,缓声道:“那晚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
伽罗微怔,“什么?”
“愿不愿意跟我回京城。”谢珩握紧她的手,掌心微微发烫,“父皇盛怒之下,我不敢拍胸脯说不会有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但我会竭力护着你,还有你父亲、你外祖母。父皇性情偏执,仇恨未必能轻易化解,但我敢保证,我会竭力不让你受半点委屈。后面的路或许很艰难,我会将你护在身后,你是否愿意——与我同行?”
屋内片刻安静,伽罗跪坐在他身旁,被他的手握着,温厚有力。
她将谢珩瞧着,勾唇微笑,“殿下会保护我,我也会极力自保。”
“所以?”
“愿意。”伽罗脸上浮起可疑的微红,另一只手轻轻搭在谢珩的手背,温软坚定。
不管前路艰难或是平坦,都是她的选择,心意已定,再无犹疑。
为你,以身试险。为你,披荆斩棘。
笑意从谢珩眼底涌出,渐渐炽盛,如同盛夏浓烈的骄阳,将常年积埋眼底的阴郁冰冷霎时融化。从昭文殿里的退让隐忍、犹豫不决,到后来的试探、欢喜,及至重阳之后的震怒、失望,千里追袭的忐忑、煎熬,万般情绪、舍命追逐,终于有了意义。
谢珩盯着她,缓缓道:“伽罗,我真高兴。”
“这辈子都没有过的高兴。”
他凑过来,在伽罗唇上啄了啄,目光交织,满心欢喜。
伽罗笑生双靥,娇美无双。因情势所需,她今日打扮得很简单,满头青丝拿玉冠束在头顶,身上是一袭茶色劲装,骑马奔逃、掩护藏身都方便,别无累赘。比起中秋那晚的盛装丽服,此刻的装扮着实清淡素净,然而秀眉之下那双眼睛神采焕然,如同盛了满湖荡漾的水波,衬着嫩肤红唇,漆黑发丝,含羞带笑时,眼角眉梢风情万端。
谢珩抵着她额头,几乎沉溺在她的顾盼眼波。
还是伽罗惦记他的伤处,含笑退开,将他中衣除去,碰到左臂大片的暗红血渍时,心中颤抖不止。
那金丝软甲织得紧密结实,她小心翼翼的解开,将上半身的软甲除去,而后解开最内层里衣。
壮硕紧实的脊背入目,伽罗咬了咬唇,看到背后一道两寸长的伤痕,似是陈年伤疤,至今留着深深印记。
她不由轻轻碰了碰,低声道:“殿下以前也曾受重伤吗?”
“是兄长被刺的那回。”谢珩声音微哑,“我也险些丧命。”
谢珅被刺的事伽罗当然记得,那还是高家外祖父和淮南官员的手笔。当时她还不懂其中错综情势,此刻回想彼时高家外祖父的恶意,回想谢珩这些年所受的苦楚,回想他在仇恨之下的煎熬和胸怀,眼底那股热意再度涌了上来。
斯人已逝,当初的惠王妃、谢珅都不可能复生。
而活着的人,譬如谢珩、譬如端拱帝、譬如乐安公主,身上心间,却都留有深深伤痕。如同这道伤疤,怕是终身都难痊愈,每每触及,都能翻起前尘旧事。背负着那些旧事,伽罗无法想象,当时谢珩答应救她的父亲、在端拱帝跟前为高家表哥说情时,是怎样的心情。
那恐怕不是单凭着开阔胸襟就能做到。
伽罗心疼又后悔,指尖抚过伤疤,有温热的泪珠滚落,掉在谢珩背上,缓缓滚落。
她心绪翻滚,缓缓从背后抱住谢珩,喉头热涌,声音哽咽。
“以前的事,是傅家和高家愧对殿下,愧对皇上和公主。”她紧贴在谢珩肩头,低声道:“他们做过的事,我很歉疚。”泪珠断线似的掉落,她紧紧抱着谢珩,低低哽咽。那是祖父和外祖父犯下的罪孽,当时的她甚至还是高家一员。
谢珩失去母妃的时候,失去兄长的时候,忍受高家表兄的故意欺辱的时候,她在做什么呢?
她什么都没法做。
彼时为谢珩帮忙的那些小心思,在此刻看来,不值一提。就像对方被炙热的烙铁烫得血肉模糊,而她只能凑上去,递一块糖抚慰一样,无济于事。她没能阻止,更无力挽回,此刻想来,便如钝刀划过,令人心痛。
……
滚烫的泪落在胸膛,滑入小腹。
谢珩身子微微僵硬,片刻后才抬起右手握住她。
“那些事与你无关。”他眸色深沉,声音都是沙哑的。
“可我还是觉得歉疚。”伽罗柔声,“信王已然身故,皇上跟前就只有殿下了。死者不能复生,祖父和外祖父的罪孽我更难以代偿,不想殿下再跟至亲起龃龉。回到京城,殿下若碰到事情,跟皇上耐心商议,好不好?”
“好,答应你。”谢珩哑声,将她手指扣在掌心,低声道:“母妃若见了你,必定喜欢。”
“文惠皇后当年仁慈和善,我也听说过。”
谢珩颔首,没再作声。
前事旧怨,他已咀嚼过无数遍,那回同伽罗去鸾台寺时,甚至还特意跟方丈讨教过。
过去的事、失去的人,永远无法挽回,他比谁都清楚。
所以珍重眼前心爱的人,便尤为重要。
谢珩回身,眼底波澜翻滚,将伽罗眼泪擦净,哑声道:“你再哭,就没法疗伤了。”
伽罗吸吸鼻子,有些赧然。
自从娘亲去世后,她就很少再哭了,先前重压之下憋着股气,连眼泪都吝惜,不肯任其流下。今日激战对敌,情绪大起大落,这般趴在谢珩身上哭泣,确实是少有的事。
伽罗缓缓将另外半边衣裳脱下,左臂伤口处的里衣被金丝软甲紧紧压在肉上,经血染透,瞧着格外怕人。她定了定神,不敢有半点颤抖,褪下衣衫,瞧着血肉模糊的伤口时,却还是忍不住一声低呼。
原本已经结痂的伤口全然撕裂,甚至比原有伤口扯开了一寸不止,下方三指处有极重的淤青,像是重击所致。
唯一庆幸的是,伤口虽撕裂严重,毕竟没有毒物,不似前次般深紫吓人。
伽罗心惊胆战,小心翼翼的沾走血迹,看到谢珩浑身绷着,眉头紧皱。
她的额头先见了汗,按着谢珩的吩咐擦干净伤口,抹了药膏。谢珩自用右手将左臂揉搓了一通,里头筋骨因铁箭钝击而负伤,又被他强力拉弓,揉搓时疼痛难忍。他对这些伤有些了解,知道药膏效浅,一声不吭地咬牙揉毕时,额头缀满了豆大的汗珠。
伽罗给他擦尽汗珠,又将伤处层层包住,才松了口气。
床榻被血染透,已然没法用了。
谢珩先经鏖战,后又剧痛,此刻眉目间尽是疲累。
因观内客舍不分男女,都只摆放简陋的床榻桌椅,伽罗想了想,便带着谢珩到她屋中,暂睡片刻。待谢珩沉沉睡去时,又赶往山腰,去向那位被战青夸上天的神医讨教,说谢珩伤口崩裂,当如何调理。
神医刚救下重伤的士兵,听了此事,没好气的道:“既有那等神勇,忍着就好了!”
伽罗微愕,恰逢战青经过,好声好气地向他道:“殿下也是形势所迫,还请先生担待些。”
神医叹了口气,道:“等殿下传召,我再去瞧吧。那伤就是疼痛,别的不碍事。”
伽罗这才稍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