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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日端拱帝与戎楼议定婚事后,礼部果然应命筹备,迅速纳彩、问名,并由如今炙手可热的左相姜瞻保媒,因谢珩的恩师苏老先生近来在京城盘桓,也请了他出动。问名的结果自然是大吉,遂由内府安排,准备聘礼。

    伽罗反倒闲了下来。

    皇家提亲的人上门,她自然不好再留住鸿胪客馆,傅家的府邸早已查封,家产也被抄没。好在外祖父途中已有准备,在京城里买了座府邸,事先收拾好,安排伽罗父女和谭氏、岚姑等人住进去。

    今日段贵妃派的内监来传旨时,谢珩正巧来看她,听得此事,遂提出陪她入宫。

    如今皇后之位虚悬,端拱帝膝下东宫牢固,也没有另册皇后之一,段贵妃虽非正宫,却也是代掌六宫之事,后宫里最尊贵的女人。

    伽罗不能怠慢,临出门前好生装扮过,遂乘车至宫门前,再徒步入内。

    三月的春阳已十分暖热,走在宫墙夹峙的廊道间,两侧朱墙上的琉璃瓦被照得辉彩耀目,沿墙根偶尔栽种花树,被宫人修建得格外整洁。仪秋宫在皇宫的东北角,离东宫甚近,先前伽罗被召入紫宸殿时,还曾经过附近的廊道。

    不过此时,她的心情显然要明媚许多。

    谢珩走在她身侧,经过廊道交汇处,不由想起那时伽罗被乐安公主堵在这里,拿拂秣狗吓唬的场景。他侧头觑她,见伽罗纤秀的腰背挺直,罗裙曳地,蓁首微抬平视前方,姿态不卑不亢。

    “不担心吗?”他低声问。

    “有殿下亲自护送,担心什么?”

    谢珩唇角动了动——这分明是有恃无恐。

    又低声道:“前两日英娥养的那只狗病了,她将阿白抱了过去。”

    所以呢?

    伽罗不解,眼见几步外的宫门牌匾上写着端庄的“仪秋宫”三字,又有个宫装威仪的姑姑从宫门走出来,暂时按捺疑惑,低头看路。

    那姑姑却已屈膝行礼,“拜见太子殿下。”

    谢珩颔首,在外仍旧是冷肃端贵的仪态,话都不肯多说半句。

    跟在伽罗身后的内监却已上前,“方姑姑,这位就是傅姑娘,按着贵妃娘娘的吩咐,特地请进宫里来的。”

    方姑姑颔首,当着谢珩的面不敢多言,只恭恭敬敬避让在侧,躬身道:“太子殿下请,傅姑娘请。”

    伽罗跟随在谢珩身后,半只脚才跨进门,连仪秋宫的模样都没看清楚,便见前面有一团白影忽然跑过来,冲着她的身子便扑。她心中微惊,下意识地后仰身子想躲开,那白绒绒的东西已然扑到了她腿上。

    她模糊想起谢珩说的话,腿却下意识地抬起抽离,却被门槛绊住,慌乱之下身子不稳,立时向后倒去。

    谢珩伸手,稳稳扶住她的肩膀,低头侧目,隐然笑意。

    伽罗懊恼,顾不上理会他,低头一瞧,便见腿被一直通身雪白的拂秣狗抱着,那双眼睛滴溜溜直转,鼻子贴着她的腿嗅个不停,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不是阿白是谁?

    伽罗心下欢喜,记着这是宫里,没敢立时蹲身去抱,先进入门槛站稳。

    便见正面殿中,乐安公主宫装鲜丽,出了门疾追过来,口中道:“阿白你瞎跑什么!”

    提着裙角下了玉阶,瞧见门口端贵而立的谢珩,乐安公主脸露欣喜,顺着他的手臂瞧见伽罗时,怔了怔。再一瞧,方才还没精打采的阿白正紧抱着伽罗的腿撒欢,心里霎时尴尬起来。

    她当然听说了皇兄要迎娶傅伽罗的事,虽觉得太子妃的位分过头了些,却也着实为皇兄高兴,见到伽罗,也不意外。

    然而毕竟旧事横亘,伽罗住在东宫的时日,她没少以盛气凌人的姿态故意刁难,在内在外,都刻意露出不喜伽罗的模样。如今她将伽罗的狗抱进宫里来玩,还以这样的方式被伽罗撞见,竟觉出种心思被窥破的尴尬。

    乐安公主站在檐下,一时间无所适从。

    伽罗哪知道她这些弯绕心思,蹲身让阿白先放开,旋即快步上前,屈膝道:“公主殿下。”

    “你回来了。”乐安公主招呼一声,神情不太自在,“是贵妃请你入宫?”

    伽罗颔首称是。

    乐安公主便道:“那你先进去。”遂绕过伽罗,往墙角的腊梅树走去。眼角余光瞥着阿白,见它只管摇尾巴跟着伽罗往里走,知道它方才定是嗅到伽罗的味道才会扑出去,暗咬银牙。

    还是谢珩察觉不对,临进门前足尖微挑,将阿白隔开。

    方姑姑眼观六路,适时放下门帘。

    乐安公主赌气似的站在腊梅下,瞧着恋恋不舍蹲在门口的阿白,回想方才皇兄的戏谑神情,暗自撇了撇嘴。

    ——要不是皇兄在南熏殿里总是拿伽罗用过的东西逗阿白,这么长时间没见,阿白早就该忘记她的气味了!

    不过,冷肃外表下藏着戏谑眼神的皇兄,确实是久违了。

    ……

    殿内,伽罗拜见过段贵妃,被赐了绣凳坐着。

    段贵妃则坐在短榻上,手臂搭在矮几,任由太医把脉,只将伽罗打量,不时瞟向谢珩。

    谢珩位居东宫,对端拱帝的妃妾原不必问安,因段贵妃这些年精心照顾乐安公主,形同半母,便多一分敬重。只是除非端拱帝在,他甚少单独过来问安,今日突兀前来,必然是不放心伽罗。

    果然是关心则乱,做得这般明显,半点都不像他平日的做派。

    段贵妃心里暗笑,开口道:“太子妃的事耽搁了许久,我帮皇上挑了许多贵女,殿下都瞧不上。听闻这回是殿下钟意于你,亲自开口向国相求娶,想必定有过人之处。如今看来,容貌气度确实过人。”

    她笑盈盈的,像是遗忘了淮南高府中的那些会面。

    伽罗遂笑了笑,欠身道:“贵妃娘娘谬赞,伽罗惶恐。”

    “果真性情温柔,说话也好听。”段贵妃坐得久了,微微挪动身子,鬓边衔珠凤钗微晃,那双眼睛里,笑意更显亲和,“婚事虽有礼部和詹事府帮着操持,你那里想必也不清闲。今日特地邀进宫来,是想亲自见见,瞧着相貌气度,才能知道怎样的珍宝才能衬得起。太子要娶亲,不单礼部要筹备,我这儿的礼也攒了许久,可得贴切些才好。”

    伽罗对她了解甚少,却知她能在端拱帝诸多妃妾中一枝独秀,必有过人之处。

    而今被人相看,除了客气应答,也就只能温婉得体的笑。

    过了会儿,太医为她请脉完毕,段贵妃站起身动了动,忽然又道:“近来春困乏累,极易损伤身子,把脉调理半点疏忽不得。婚期临近,你的身子更不能马虎,得养足精神,到了那一日,气色才能压住那身喜服。”

    伽罗便欠身,“多谢娘娘指点,回到府中,我必定谨慎留意,不会疏忽。”

    段贵妃颔首,又招手叫那太医过来,向伽罗道:“这位老太医最擅调理气血,今日碰巧在,不如叫他给你把把脉,若有不妥的,尽快调理,免得耽搁。”

    说罢,示意宫女,取了纱绢到伽罗身边伺候。

    伽罗心中愕然,猜得这才是段贵妃今日请她的目的,不免狐疑。

    婚前相看女儿相貌性情的她听过,相看对方脉象的,却是闻所未闻。难道皇家注重开枝散叶,这上头格外看重,才会有此一事?

    心里狐疑,动作却不敢犹豫,含笑称谢,伸出手腕。

    眼角余光瞥向谢珩,那位神情并无异常,才算是放心。

    不过片刻,太医诊脉完毕,说伽罗底子不错,只是近来劳累气血亏损,需静修调养,还开了个方子,伽罗谢过收起。

    段贵妃碍着谢珩,也没再多留。

    待伽罗出殿,乐安公主和阿白早已不见踪影。规规矩矩地出了宫,行至僻静处,谢珩才探手道:“给我。”

    伽罗会意,将方子递给他,“这也是太子娶亲的规矩吗?”

    “不是。”谢珩也不明白段贵妃的用意,却也不甚担心。

    若是段贵妃心存不善,他拿着方子回东宫,令侍医给伽罗诊脉,再对照方子一瞧,自然能窥出端倪。

    遂将方子收起,陪伽罗出宫。

    仪秋宫内,待太医将药箱收拾齐备,段贵妃把玩着手中茶杯,随口道:“都记住了?”

    “贵妃娘娘放心,下官为娘娘们调理玉体几十年,但凡请过的脉,都能牢牢记着。”

    “去吧。”段贵妃吩咐一声,起身往屋外透气。

    阳春三月,正是一年里最好的时候。德泽广布,万物生辉。

    她瞧着周遭的巍峨宫阙,忽然叹了口气

    *

    伽罗回到家中不久,便见鸿胪客馆来人,请她和谭氏、傅良绍过去一趟。

    因戎楼身份特殊,在京城的日子都住在鸿胪客馆中,除了随行的使团留意,更是增派侍卫,由黄彦博身边得力的中郎将亲自带人护卫——端拱帝怕有人借机生事,伤及戎楼,这两日盯得格外严密。

    好在住宅与鸿胪客馆不算太远,两炷香的功夫即到。

    到得那边,不出谭氏所料,戎楼果然是要商议嫁妆的事。

    太子娶亲,诸般事宜由礼部和詹事府安排,聘礼也格外丰厚。姑娘家里从中分出些当嫁妆本已足够,戎楼却不放心,仍旧要添些,跟谭氏和傅良绍商议了好半天。

    伽罗坐在外头,反而无所事事。

    嫁衣嫁妆都有人操心,她除了预备一份新婚夜送给谢珩的礼物之外,也无需多做什么。

    从鸿胪客馆回来,傅良绍心事重重。

    直至晚间吃饭时,才提及傅老夫人来,问伽罗是否愿意去瞧瞧。若愿意,他便和谭氏陪着去,若仍旧为昔日的事不愿,他不强求。

    伽罗自知避不过,为让父亲安心些,答应次日前往杜家拜见。

    ……

    这些日子杜府颇为忙碌。

    自打太子要迎娶傅家女儿的消息传出去,京城里知晓内情的人家便都懵了。虽说当年惠王妃的事并未传开,但端拱帝继位后立刻定了傅玄重罪,不止褫夺侯府封号,查封府邸,傅玄的三个儿子里,两个都被革职查办,一位流放,一位至今还在狱中,显见的是势不两立。

    谁知如今,谢珩居然要迎娶傅玄的孙女?

    即便其中有西胡国相的缘由,但傅家出了个太子妃,情势就稍有了不同。

    因伽罗最初住在鸿胪客馆中不便打搅,后来的住处也未张扬,有那等沉不住气的,已遣内眷往借着探望老夫人的由头,去杜家探问内情。傅老夫人在厅中客气热情地敷衍过去,回到屋里,却难免气闷——她别说见伽罗的面,连伽罗回京城的消息,也是礼部有动静后才知道的。

    这没良心的!

    傅老夫人暗恨了多回,待真见到伽罗,却还是端出满面笑容。

    伽罗固然对她颇多芥蒂,毕竟有父亲的血脉牵系,见面恭敬行礼,被傅老夫人忙着扶起,带进屋里说话。

    对坐半天,寒暄罢了,祖孙俩却没多少话可说。

    当年的事众人心知肚明,傅玄夫妇不喜南风,百般刁难,迫得傅良绍不得不背上不孝的骂名,携妻儿远走濂溪。后来南风故去,伽罗的日子更是艰难,若非有淮南的高家帮着照料,还不知处境会怎样。

    这些话纵然伽罗不说,谭氏却是不忿。

    在外多深的城府,涉及最疼爱的宝贝外孙女时,谭氏却也难压住脾气。

    况且去岁伽罗跟着谢珩去云中城时,傅老夫人要伽罗以身为礼,从鹰佐手中救傅玄的事她也听伽罗提起过。而今见傅老夫人态度转变,除了伽罗身份陡升之故,必然还有借伽罗的手为傅玄和两个儿子讨情的打算。

    谭氏哪能答应?

    见傅老夫人提起傅良嗣,几句话堵过去,令傅老夫人哑口无言。

    到得后来,便是傅良绍与她说话,姑姑杜夫人在旁陪着,谭氏和伽罗端坐喝茶。

    好容易熬到过场走罢,辞别出府时,却见杜鸿嘉大步走来。

    雍城别后,表兄妹二人也是许久未见。杜鸿嘉前几日在外办差,回来听得东宫婚讯,在屋里独坐了整夜,次日如常去东宫上值。而今见着伽罗,第一句便是道喜。

    伽罗抿唇微笑,问起蒙香君和韩伯岳近况,杜鸿嘉邀她明日一道去瞧,伽罗欣然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