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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珩率军出征,端拱帝亲自于城楼送行。
京畿卫军不可轻动,这回谢珩南下,需调拨锦州外围的诸多折冲府参战,身边除了东宫卫率和五百精挑细选、战力强劲禁军,便只有数位副将及筹措粮草的户部官员。
储君亲自出动,谢珩又极受端拱帝信任,几乎与御驾亲征无异。端拱帝许他事急从权,倘有危险事宜,均可由谢珩定夺,过后奏禀知情即可。他的身旁也未安排监军御史,只轻装简行,昼夜疾驰赶往锦州。
二月初春,朱雀长街两旁新抽嫩柳,微风和煦。
谢珩端然立于马上,铁甲在身,英姿昂然。
五百禁军在南衙外列队齐整,一声马嘶也无。在金鼓声中,分作两列,跟在谢珩身后渐渐行远。朝阳映照长街,两侧屋檐鳞次栉比,旌旗飘动,直出朱雀门。
端拱帝立于城楼,直至队伍尽数出城,才缓缓收回目光。
他的身后站着段贵妃、乐安公主和伽罗。段贵妃待端拱帝收回目光,动身回去,便紧跟在他身后,伽罗和乐安公主却仿佛未曾察觉,仍是并肩站着,目光落在人潮涌动的朱雀长街。
“上回皇兄去洛州时,也是孤身赴险,身边带着黄彦博和几百禁军将士。”乐安公主叹息了声,半靠在城墙,觑向伽罗,“皇兄回到京城时,我只听说小相岭以少胜多,活捉了宋敬玄。后来听战青说起,才知道当时有多凶险。听说你当时就在小相岭上,见过两军交战的场面。很担心,是不是?”
“那回太子以一敌十,若不是柘林的将士拼死守卫,哪能轻易守住?不过——”伽罗瞧着乐安公主紧紧皱起的眉头,微微一笑,语含宽慰,“太子不止英武善战,筹谋也周全,这回又有虎符在手,征调兵马抗敌,应能取胜。”
“不止要取胜,还得所有人都毫发无损。”乐安公主仍旧拧眉。
伽罗迟疑了下,试着握住乐安公主的手。
乐安公主僵了下,却没躲开。
片刻后,她才低声道:“其实我不是太担心皇兄。他的本事无人能及,身边又有侍卫守护,没人能轻易伤他。我是担心……”顿了顿,咬唇不语。
伽罗会意,温声道:“战将军应变机敏,又是太子殿下最信重的人,不会轻易出岔子。何况,殿下临走前还特意提过,这回战青平乱归来,能立不小的军功。届时天下安定,公主也到了该择驸马的时候,为着此事,殿下也会留意照拂。”
这般直言点破,乐安公主也未觉得唐突,将伽罗瞧了片刻,忽然笑了笑。
“世上的事真奇怪。”
伽罗知她所指,也是一笑,“回头想来,却很有趣。”
……
谢珩西进锦州,除了有战报奏到端拱帝跟前,每过五日,也会给伽罗一封家书。
家书写得很简短,大多都是报平安,顺带也会提一句战青平安。
伽罗自知其意,每回拿了家书,都会在给段贵妃进宫问安的时候,顺道去乐安公主那里,转报平安。如是数次,乐安公主摸着了谢珩寄家书的规律,估摸着家书将抵时,便会以探望伽罗孕肚为由,来东宫坐坐。
两人相识于淮南,却因旧事芥蒂,甚少说话。
哪怕伽罗嫁入东宫,乐安公主因有贺昭陪着,除了阖家团圆的几回,跟伽罗的往来也都有限。直至这两月中往来频繁,战青的事她不好意思跟贺昭提起,同伽罗谈论起来,却不觉羞窘,次数一多,愈发熟稔。
这日虽还没到寄家书的时候,乐安公主却坐不住,趁着贺昭跟段贵妃说话的时候,不自觉地转悠到了东宫。
已是四月底了,初夏的芙蓉陵荷叶渐浓,清风送香。
因锦州战事颇顺利,伽罗闻之心安,闲着无事,便在案旁画那一池荷花。
乐安公主来时,荷池半已画成,拂堤杨柳如烟,荷叶圆绿如盖,亭亭而立。
窗边荷风清新,那幅画瞧着愈发赏心悦目。
乐安公主靠在案旁瞧了片刻,啧啧叹道:“那回瞧见你抄的经书,贵妃还夸你书法甚好,谁知你还会作画——我先前也学过,总也画不好,就丢开了手。”
“公主过奖,只是闲时打发时间罢了。”伽罗孕身更显,站久了不舒服,正好停笔歇歇。
乐安公主拈着琉璃盘中的樱桃慢慢吃,忙道:“我这是真心夸赞。早知道你会作画,还画得这样好,先前我画阿白它们,就不必找画师了——想必你也会画小动物?阿白从前是你养着,最知它的习性,画出来,必定比画师的好许多。”
说起阿白,伽罗倒颇想念。
她与谢珩成婚之初,曾将阿白抱到芙蓉陵养过,后来乐安公主嫌宫中烦闷,不时将阿白抱去给宫里那只拂秣狗作伴。再后来伽罗怀孕,每回碰着狗,便觉得不大舒服,谢珩索性做主将阿白送回给乐安公主,一直养在宫里。
怀孕至今,伽罗除了远远看过两回,竟未再逗弄过它。
既然乐安公主提起,她也有了兴致,提笔往画上添了阿白,在荷叶下倦懒午睡。
乐安公主在旁瞧得兴致盎然,直至伽罗画毕,才道:“皇嫂这幅画能送我吗?”她还是头一回称呼伽罗嫂子,极迅速的带过,只摩挲那幅画,“我那儿虽有画师的,技法固然高超,画的阿白却不及这幅灵动传神。回头我叫人装裱起来,叫阿白瞧瞧,它每天多贪睡犯懒。”
伽罗莞尔,“喜欢就拿去,倒是不必装裱——我这画只自娱而已,当真装裱起来,叫画师瞧见,可不班门弄斧。”
乐安公主嘿嘿的笑。
伽罗扶腰站起,忽然又觉得哪里不对,孕中脑子比从前糊涂些,爱忘事情,她想了片刻,才道:“公主说,从前没见过我画的阿白?”
“没有。”乐安公主随口回答,还在端详荷叶下打盹的阿白。
伽罗诧异。
瞧了瞧乐安公主,见她不似说笑,又问道:“前年重阳过后,太子殿下没给过你一幅画?”
“前年重阳?”乐安公主抬头,皱眉回想。
那年重阳伽罗偷着溜走,皇兄回宫盛怒,还跟父皇争执。她记得当时追过来时,皇兄在独自逗弄阿白,格外孤单寥落。也是那时起,她才隐约明白伽罗在皇兄心目中的分量,起了撮合之意。但至于伽罗所说的画……
乐安公主摇头,“没有!”
这就怪了。
伽罗霎时猜出原委,随口道:“想来是丢了。既如此,这幅画权作谢礼,多谢公主照顾阿白。往后待我技艺精进,再画好的出来。”
“拭目以待!”乐安公主甚为欢喜。
……
京城内暂时安稳无事,千百里外,却是烽烟正浓。
锦州邓统出兵后意有逡巡,直到北边太上皇初战捷报传来,听说沿途守将望风而降,才彻底放心,提兵东进,欲与太上皇前后围困京城。待他出了锦州,前无天险可守,后方又防守空虚,谢珩当即带人拦腰攻袭,斩断其退路。而后调集重病守住关隘,他与黄彦博则分头领兵,围剿邓统。
至四月中旬时,邓统已出锦州的三万兵力尽数折损,手下数员副将或死或降,邓统虽逃回锦州,实力却是大损。
谢珩此次西进,不止为平锦州叛乱,更欲彻底斩除锦州之患。遂提兵追袭,趁着邓统大败后防卫薄弱,一路攻陷数道险要关隘,直入锦州腹中。至五月初,在锦州都督的府衙中射杀邓统,活捉其家眷拥趸,旋即上奏朝廷,由端拱帝迅速任命新的都督,而后重布卫军,留下黄彦博善后,搬师回朝。
千里之外,局面却非邓统所打探到的“沿途守将望风而降”。
太上皇自出赵州,便碰上了端拱帝派出的心腹将领,激战一个月,也未能攻下城池。末了,还是端拱帝不忍百姓于危城中受苦,密令守将暂时退守,太上皇才算拿下了座城池。
赵州田锐野心勃勃,出兵是为图谋权位,底下兵士卖力征战,却还是为银钱。
攻下城池的那日,田锐虽严令军士不许扰民,却因激战后疲弱军中颇为混乱,仍有许多军士闯入民宅抢掠。田锐捉了违令之人欲图惩治,却被副将劝住,又担忧底下将士不肯卖力,只好大惩小诫。
此事迅速传出,旋即,太上皇治军不严,纵容军士抢掠百姓的消息插了翅膀一般,不几日便传遍各个州县的大街小巷。
原本太上皇虎阳关战败,就令百姓心存不满,有端拱帝和谢珩勤政爱民对比,更显得他为政昏庸。是以他自居皇位正统,痛斥端拱帝阴狠险恶,传出讨贼檄文后,几乎无人响应。如今扰民之事传出,有端拱帝暗中推波助澜,纵然百姓仍认他是皇位正统的太上皇,但风评却是一跌再跌。更有甚者,私下议论起来,只以“昏君”相称。
赵州百姓更是愤愤不平,暗中怒骂不止——
那昏君在位时就贪图享乐,放任徐公望等辈弄权,任由皇亲官吏鱼肉百姓,令民不聊生。他好大喜功,率军冒进,出征北上不止掏空国库,更是刮了许多百姓膏脂做军资钱粮,到头来虎阳关大败,赔了夫人又折兵。百姓好容易等到端拱帝继位,才过了两天安生日子,这太上皇又回来搅浑水,放着皇宫中的福气不享,偏要跑来赵州,起兵夺位。大军出征,没有朝廷的钱粮供给,一应军资用度,还不是出自百姓?
不止百姓如此想,沿途官员也有此意。
是以太上皇“讨贼”的军队行进格外艰难,到谢珩料理完锦州时,也才夺下四五座城池而已。因虎阳关外蒙旭才将鹰佐击退,太上皇怕边防不稳,加之朝堂有限的钱粮多半供给谢珩和虎阳关边防,是以这数月中只命沿途将领严守,尚未反攻。
北线战事仍旧胶着,端拱帝既已铲除锦州心腹大患,倒不急在数日内平定赵州叛军,只命谢珩先行回京,待另行分派钱粮后,再出京城,彻底平定叛乱。
谢珩抵京,已是五月末了。
伽罗身子日渐沉重,并未去迎接,乐安公主却耐不住,偷偷跑到宫门城楼,瞧见谢珩和战青等人安然无恙,才算放心。
宫门外,姜瞻率众臣亲自迎接,旋即入宣政殿中,端拱帝犒赏将士,封赐战事中功劳突出之人。这回平定锦州,谢珩一道斩杀了随徐公望生事又逃回锦州的蒙青,只是照顾蒙旭的声誉,并未声张其身份。端拱帝自知其意,半个字未提蒙青,只以蒙旭击退虎阳关有功,蒙香君又立新功,封了她五品女官之位,以示恩宠。
因战青功劳卓著,且端拱帝早已探过段贵妃和乐安公主的意思,当庭颁旨,招战青为驸马,待赵州叛乱平定后,由礼部郑重筹备婚事。
战青喜出望外,谢珩甚为满意,领赏后回到东宫,脚步片刻不停,当即赶往芙蓉陵。
……
盛夏时节天气渐热,芙蓉陵中林木阴翳,昨晚才下过雨,满目清新。
伽罗产期将近,凡事皆谨慎小心,不敢再登台眺望,只由侍女扶着,站在游廊拐角处,踱步等待。
远处,渐渐出现谢珩的身影,朱红长袍,魁伟身姿,健步而来。
回廊曲折,屋檐次第,甬道两侧有假山亭台,绿柳低垂。
伽罗立于廊下,瞧着渐渐清晰的冷峻面孔,熟悉的硬朗眉目间,更添沉稳英气。
朝政渐渐安定,娇妻又孕稚子,如云破月来,雾散日出。谢珩从前的阴冷沉郁渐渐化解,这回西征铲除大患后,他显然也十分满意,脸上挂着笑,一进芙蓉陵,眼睛就灼灼盯在她身上,脚下走得更快,三两步就拾级而来。
伽罗目光柔和,双手轻轻护在小腹,待他走近时,盈盈笑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