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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箭步跨入大厅,谭福加伸长脑袋扫视着众人,他在神情激动的下人当中寻找王妃的身影。
许是王妃太过出众,谭福加仅是一眼就找到了她。徐江菡被一群下人簇拥,亭亭立于中央,眉眼与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她的目光在下人脸上扫过,停留片刻,而后一个一个的唤出他们的名字。从第一眼便能感觉,她的气度,学识、容貌皆是不凡。
谭福加拨开众人走上前去,抱拳行礼道:“福加见过王妃,王妃万福。”
“这位一定是谭管家了。”徐江菡脸上的笑意逐渐柔和。
“正是。外头有些事情耽搁了,这么晚才来拜见王妃,望王妃恕罪。”
徐江菡笑道:“谭管家为王府忙碌,何罪之有?”
谭福加继续道:“王妃初来王府,有任何事都可以吩咐我,福加定为王妃效犬马之劳!”
“正打算去王府四处走走,熟悉熟悉,谭管家如若有空,可以带带我。”
“有空,当然是有空!”谭福加乐意至极。
“好,那谭管家随我去走两圈,王爷先回房间休息吧。”季王眼睛看不见,跟去会有诸多不便,徐江菡这般道。
“我也要去。”季王嘴一抿,有些气呼呼的:“你们为什么不带我去?”
徐江菡走到她的身旁,执起她的手,耐心地劝道:“我们就走两圈,很快就回来,王爷膝盖刚伤着,不宜多走动。王爷不是说郊外有秋日好景,过几日要带臣妾去么?倘若那时王爷的膝盖没好,是不能出门的。”
季王就像是粘上了徐江菡,不情不愿地道:“那……那你当真会很快回来?”
“走一圈,走一圈就回来。”徐江菡挨不住这软萌的语气,将逛府邸的时间减少了一半。
这般,季王才同意了,乖乖地道:“那好,你们去吧。”
谭福加候在二人身旁,看着她们二人间情愫的流淌,一种甜甜腻腻的感觉将他包围,他现在终于能体会那门口守卫的意思了。
洞房花烛安排,马上安排!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夜了!
***
季王被柳涟搀回了房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后来所幸起身,坐在寝殿大厅的宽凳上,辨明大门的方向,像一尊望妻石,等待着王妃的归来。
徐江菡则随着谭福加慢步在王府中,用心地记下府中的一草一物。季王府大型的建筑她都知晓分布在哪里,这些建筑本就难以移动或更改,大体是不会错。但一些小处的景观和路线与前世是不同的,她需要费些心思来记。
行进的路线从大门处开始,谭管家尽职尽责,将每一处都介绍得详详细细。徐江菡并不觉得繁琐聒噪,重回季王府,她觉得这里的每一棵植物、每一片砖瓦、每一个人都是那么的可爱。
怀念归怀念,正事不能置之一旁。徐江菡此番提议逛王府可不单纯是为了熟悉王府,更主要的是将王府中于季王而言相当危险的东西排除掉。
路过一条汀步,徐江菡踏了上去,走了几步,蹙眉道:“谭管家,这儿的汀步间距太大了,且王爷踏着不便,改了吧。”
“王妃想要如何改呢?”谭福加问道。
“汀步之间再加石块,排得紧些,莫要留缝隙。王府中凡是王爷会去的地方,这些汀步都要改掉。”
“明白。”谭福加点头道,随即招来一个手下,吩咐他前去购置石块,安排事宜。
走下汀步,面前是一处假山障景,徐江菡踏上黄泥地,脚底踩到了一个凸起的石块。她移开自己的脚,唤来谭福加,指着尖尖的石块道:“还有这处,像这样凸起的石块,都要去除,要用黄土填平。王爷早上便是被这些凸起的石块绊倒的,双膝、手肘都受了伤。”
谭福加听完心一惊,连忙道:“这可不能耽搁,我马上弄,马上弄!”
“整座王府的都检查一下,凡是凸起的尖锐的都弄平,桌角什么的要用软布包起来,以免磕碰。”
“是!”王妃细致入微,谭福加丝毫不觉麻烦,连连点头应下。
***
王府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等徐江菡粗略地走完一遭,一个时辰半过去了,季王在寝殿里头等得花儿都谢了。她的整张脸便犹如那蔫掉的花朵,软塌塌地搁在膝上。
“柳涟,你去拐角那看看他们回来了没有?”
柳涟很想出声提醒季王,半柱香前她才去看的,答案是“没有”。此时前去,答案定然一样。
可她不能这么说,小殿下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不安分的身子已经坐不住了,她稍稍流露出拒绝之意,急躁的小殿下就会自己拿着拐杖,独自满王府地寻找王妃。
于是乎,柳涟赶忙放下手头上的事,出了寝殿大门,伸长脖子张望着。她刚一站定,便见一行人踩着落日余晖走了过来,定睛一看,走在中央的正是小殿下心心念念的王妃。
柳涟的双眸渐渐发亮,捏着裙摆,急匆匆地跑回去禀道:“回来了,殿下,王妃回来了!”
季王蔫掉的脸庞像骤然间吸饱了水,瞬间恢复了生机。她松开环抱住膝盖的手,急着下椅子,去门口接王妃。
“殿下可是等急了?”徐江菡人未至声先来。
“你们怎么去了这么久?”季王朝着声音的来源靠近,而后有一只手搭在了她的手臂上,她才停下脚步。
“童叟无欺,当真只走了一圈,是王府太大了,需要耗费诸多时间。”徐江菡笑着道,一双美眸上下打量着季王,见她衣衫如旧,便问道:“殿下未去休息?”
“我睡不着。”季王鼻子动了动,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已经到了吃饭的时辰?此时不是还早?”
王府都是在日落后吃晚膳的,而日一落,她的世界就会骤然黑暗下来,这个变化十分明显,她能感受得出来。此时还有一些亮光越过轻薄的白纱溜进她的眼里,想来日还未落。
徐江菡解释道:“听后厨说殿下早膳吃得早,午膳又吃得粗糙,晚上的饭菜我便让他们准备得早些。”
后厨做饭的时候,徐江菡在旁侧盯了一会儿,往里头加了几味明目但是味道淡的药材。季王洒入眼睛里头的药物虽然能装瞎,但是药物入眼,会产生余毒,始终对眼睛和身子有伤害。徐江菡如此急迫要入王府,也是急于将这些余毒清除掉。
“好香啊。”闻到饭菜香,季王方发觉自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便拉着徐江菡往屋内走:“那我们去吃饭吧。”
“好。”徐江菡搀着季王往饭桌走去。她们二人走得慢,婢女先一步抵达,将饭菜碗碟卸下。
季王坐在主位上,徐江菡就挨着她坐下。双目看不见之后,季王就同筷子无缘了。摆在她面前的是一碗清淡的粥、一个小碗和一个勺子。粥放在稍左一些的位置,小碗是用来装菜的,放在右侧,而小勺则是她吃饭的主要工具。
晚膳的开始,徐江菡先给季王盛了一碗汤。她将她面前的小碗和粥往后移了移,将汤摆在季王的面前。
“饭前先喝一碗汤。”徐江菡拉着季王握住勺的手,欲将勺放入汤内,却得到了一些轻微的反抗。这些反抗在徐江菡的意料之中。
“为什么饭前要喝汤?”季王不大喜欢喝汤,此时她饿得饥肠辘辘,她想先吃两口实在的米饭垫垫肚子,所以不大情愿地问道。
“汤易凉,要趁热喝。”
这个回答不足以消除季王心中的不情愿。她的脑袋低了下来,鼻子挨到碗沿,嗅了两下,觉得这汤闻起来怪怪的,便皱着眉问道:“这汤是什么做的?”
有种拐来拐去就是不愿意喝的意味。
徐江菡将她看得明明白白,也将她拿捏得明明白白的,径直拿出了杀手锏:“这汤是我做的。”
“王妃亲手做的?”季王的语调扬了起来。
“是啊,王爷不是问臣妾为何去了那么久吗,后头的时间,臣妾便是呆在后厨做这碗汤。”
王妃亲手做的东西,这个意味就变得不一样了。
季王一手抱着碗沿,一手将小勺伸入汤水里,舀起一勺,吹了吹,往嘴里送去。
“汤里加了一些药材,有愈伤止疼的功效,益于膝上的伤,王爷要多喝些。这碗喝完了,晚上就不用抹那种发疼的药了。”
此言一出,季王喝汤喝得更起劲,更甘愿了。徐江菡嘴角勾着满意的笑容,看着她将一大碗汤都喝了进去。
***
就在二人吃着饭食的时候,谭福加领着一队的人,轻手轻脚地抱了一些东西进来。
“谭管家,这是作何?”徐江菡从饭桌上抬头,眸子扫过有些贼兮兮的一行人,带着浅笑问道。
“王妃新入府,要摆些喜庆之物冲喜才是,这些东西一早就备好了。但不知王妃何日来就一直候着,今日啊也该摆上了。王妃与殿下慢慢吃着晚膳,我们手脚慢些,绝对不打扰你们。”谭福加脸上堆满了笑脸。
扫了一眼下人们抱着的红被单、红窗纸,徐江菡心下了然,无反对之意,应了声“好啊,你们去换吧。”后便低下了头。她替季王夹了一块糖醋肉放在小碗里。
“谭管家在做什么?”季王跟一块有嚼劲的肉较劲了一会儿,只顾着撕着扯着肉,没太听清楚二人的对话,一头雾水,待她抬起头想要听一两耳时,二人的话又说完了。
她的嘴角沾了糖醋汁,正伸着舌尖舔着唇沿,脸朝着徐江菡的方向,一脸单纯。徐江菡笑着摇了摇头,有意遮掩道:“谭管家只是去里头看看,巡查巡查,很快就出来。”
“谭管家做事一向靠谱。”季王毫不吝啬地夸赞道,又舀起下一块糖醋肉,往嘴里送去。
徐江菡笑意渐浓,附和道:“是啊,有谭管家在,我都不用操那么多的心。”
二人说话间,谭福加已经带着下人进入了内殿,着急地排布道:“来来来,你们几个去摆枣生桂子,你们几个啊去换红被单,你们你们把‘喜’字贴在窗上,天已经黑了,大家动作都快点,咱们可不能耽搁王爷与王妃的时间!快快快!”
“明白!”
“明白!”
下人们收到了指令,手脚麻利地开始了。由于进寝殿之前便将事情交代清楚而且分工明确,十数个人一齐上阵,不出两炷香的功夫,便将内殿布置得喜庆十足。
大红的喜字窗纸贴满了窗户,红灯笼、红蜡烛在黑夜中绽放着红火的光芒,红被褥、红床单整整齐齐地铺在床榻上,就连素色的纱帐也被撤去,换成了朦胧又带着暧昧旖旎之色的轻纱。
谭福加布置完毕之后便领着下人从侧门撤退,身影略过饭厅前的时候徐江菡抬眸瞥了一眼,又权当做是没看见很快低下了头。
眼上蒙着白纱今晚跟糖醋肉较劲上了的季王对着一切浑然不觉。
***
晚膳吃得很饱很满足,得知那碗汤是徐江菡亲手做的之后,季王饭后又饮了小半碗,待胃被填满之后才停下勺来。
“慢慢走。”饭后消食必不可少,季王拄着拐杖在寝殿四处走动,徐江菡一边叮嘱她,一边吩咐丫鬟将桌上的残羹冷炙收拾干净。
待她交代丫鬟之后,一抬眸,目光回到先前的位置时,季王不见了。徐江菡顾不得更多,赶紧前去找她。
“王爷怎一声不吭地走到这儿了?”徐江菡的声音之中带着一抹掩藏不住的焦急。
季王听出来了,弯了弯唇角,宽慰她道:“这儿是我的寝殿,我居住多年,再熟悉不过了,王妃莫要担心。”
她同自己说得意洋洋,一边说着一边朝着自己走来,却没看见脚下那个高高的门槛。只见季王右脚一绊,整个身子都倾倒了下来。
徐江菡呼吸一滞,赶紧三步并做两步,上前去扶住她。扶到倒是没扶到刚好的地方,千钧一发之时,徐江菡兜住了季王的身子,将她揽在怀中。
相拥的两人站定之后皆是一怔,半晌说不出话来。
徐江菡往后移了半步,让二人缠绕的身子站得更为舒适些。季王也调整了一下姿势,往左侧移了一些,松掉了拐杖,使二人维持正常的拥抱姿势。
季王在徐江菡的发间闻到了熟悉的味道,脑袋埋了埋,心里被一股软流充盈。这是她的王妃。历经两世却有幸与同一人相伴,是她几世修来的福分。
“殿下现在眼睛看不见,走路要尤为小心。方才若摔了,估计门牙都要摔掉两颗。”徐江菡眼睁睁地见着季王在自己面前摔倒,有些后怕,不由得搂紧了她。
“只是一个意外。”季王说得轻巧。
“下次要小心,慢慢走,别着急。”
“我知道的。”
这是她们重生后的第一个拥抱,二人都不大愿意放手,特别是对徐江菡来说。
这场阔别,于季王来说,不过是四个月而已,对她来说却是十年,整整的十年。在这十年内之中,她不断找到希望,而现实又不断将自己的希望打破。
这一世已经有一个季王了,她不是非要等到这个有前世记忆的人来了才能成为季王妃,但自己这心里总是不甘。
这一世的季王千般好万般好,一样的单纯、一样的善良,可徐江菡舍不得那些共度风雨的记忆,舍不得那个愿牺牲自己来保全她的人。
还好,在她要成为季王妃的最后期限里,她真正想要的王爷回来了。
徐江菡依偎在季王肩头,眼睛浮上了些许湿润之意。
“这门槛太高,不好,明日就找人拆了。”缓和了心中翻涌的情愫,徐江菡盯着眼前的门槛,有些恼怒。
“这门槛不好拆吧。”府邸的门槛在建造的时候便与建筑连成了一体,现在要拆除,怕是要费上好多功夫。
“不大好拆也要拆。”不容更改的语气徐江菡嘴里冒了出来。季王寝殿里头的门槛尤其的多,她又常在里头晃荡,总有自己看不到的时候,不拆自己怎么能放心。
二人相依偎,在对方耳旁断断续续地说着话,谁也不愿先放手。
柳涟识趣地退下了,还带走了一众丫鬟,现在偌大的寝殿里头只剩下她们二人。无外人打搅,心里头藏着的事也可以慢慢地搬到明面上来。
打了许久的腹稿,季王决定将自己最为忧心的事情挑明。她清了清嗓子,用着极为严肃认真的语气道:“王妃,有一事我必须要同你说。”
“何事?”徐江菡倚在季王肩上,感觉面前这人的心跳与呼吸都骤然间加快了。
“我不喜男女之事。”话说出口的那一瞬间,季王的气势骤然弱了下来,带着丝丝愧疚:“我们怕是不能圆房。但……我是喜欢你的,很喜欢,真的很喜欢,不骗你……”
季王很矛盾也很自责,若要做一个有责任心的人,她必定要在话后头加上一句“如若你介意,我便上书父皇,取消这门亲事。”
可这话她不敢说,它存在风险,她真有可能因此而失去她。
抚了抚那颤抖的小脑袋,徐江菡笑了,笑容中掺了万分柔情也掺了万分无奈。她知道季王说这话是为了隐瞒自己的苦涩的女儿身。
可她很想告诉她,自己并不介意。但前提是,季王要主动将这个秘密告诉她。再不济,就算是试探也行,她会顺着季王的试探将自己的心意说得明明白白。
但季王将此事藏得紧紧的,稍有逾越,便紧张得不行,这正是徐江菡无奈的地方。
“如若我们两情相悦,不能圆房便不能圆房。世上的情爱并非要通过此事来彰显。王爷对我好,爱我、敬我,比什么都重要。”斟酌再三,徐江菡说出了这番话。这一番话,正是前世她对季王的回话,此时一字不错地说了出来。
季王神情一肃,用极为真挚极为诚恳的语气道:“我保证,会用尽我的一生来爱护你、呵护你!”
既然将情意相通过了,季王心里头压着的那块大石头终于可以移开,她的脸上扬起了一抹明媚的笑意。
她赖在徐江菡的肩上又蹭了几下,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嘴上道:“王妃连日赶路定然很累,现在到了家里,不用再奔波了,梳洗过后便早些休息吧。”
“家”这个字眼让徐江菡弯起了眉眼,她轻轻应了一声:“好。”
***
喜庆之意布满了内殿的每一个角落,梳洗过后的徐江菡放下了如瀑长发,用红绳在发中的位置简单地扎起,面容恬静,周身散发着温婉的气息。她着一身雪白的寝衣,缓步走向红烛,朱唇轻轻一吹,便将蜡烛吹熄了。
内殿陷入了昏暗之中,仅仅留下了两盏相距甚远的烛灯。季王乖乖地躺在床上,双手并在身侧,仿若床榻中间有一道界限,她丝毫不敢越过。
她眼上的白纱已经取了下来,她在黑暗中睁了睁眼,转了转脖子,她发现自己的眼睛又好了一些,在昏暗的环境中亦能分辨物体大概的位置。
好比如,此时有一团黑影朝自己走来,季王猜测这是一个人。这定然不会看错。
喜悦还没上心头,旋即又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人?人?丫鬟都在外殿,此时内殿里头除了王妃还有谁?
她可是要在王妃入床榻之前就装作自己已经睡着了的人!怎么还在这里乱动?
季王周身一震,赶紧将脑袋摆正,眼睛闭得紧紧的,立即装出一副假寐的状态。
模模糊糊的灯光下,徐江菡大老远就看到一个露出被沿的小脑袋左动动,右转转。结果现在走了两步,那个小脑袋就像是僵住了似的,定在了软枕上。
徐江菡觉得好笑,但不会使坏去戳破她。她越过季王僵硬的身子,躺在了床榻里头,也心照不宣地给中间留出了位置,躺得规规矩矩,丝毫不越雷池。
徐江菡掖好了自己这边的被角,不去惊扰那个神情紧绷的人,双目一阖,将呼吸放缓。
轻缓而富有节奏的呼吸飘入季王的耳里,这下她安心了,身子在柔软的塌上扭了扭,寻到一个舒服的姿势,歪头睡了过去。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翻身之时,她的手臂已经越过了中间的界限,落在徐江菡手边不足二指的距离。
没有睡着的徐江菡手一抬,手掌一握,几指便搭在了季王的脉象上。
距离上一次把脉已经过了月余,徐江菡得知道季王此时身子的状况,才能对症下药,白日里由头不好寻,故而只能等她睡着之后为她好好诊一诊脉。
指尖下的脉象极不稳定,似是忧虑烦心,使她些日子一直没有睡好,身子也比较虚弱。双目恢复的速度倒是在自己意料之中。
诊了一会儿,徐江菡心中有数了。正想松开手放回原位,睡梦中的季王却一把抱住了她的手臂,嘴里嘟囔了两声“阿菡”又扭头睡去。
手上箍得这么牢,徐江菡自然不敢乱动惊醒她,顺着她的势,在她身旁找了一个舒适的位置,阖上双目睡了过去。
***
先前一直忧心王妃人选之事,季王确实急躁得夜不能寝,今日心定下来了,便睡得别样的沉。
徐江菡早早起身,将纱帐、布帘放好,遮掩住东升旭日的光芒,而后吩咐寝殿里头的丫鬟手脚轻些慢些,莫要制造出声响。
丫鬟们会意一笑,脑袋不自觉地偏向了脸红心跳的那一种解释。
“王妃,这是王府收支的总账簿,这些是所营运的店铺的账簿,这些是王府上下人员的花名册……”谭福加搬来了一大堆的东西,逐一为徐江菡介绍着。
如今季王府已经有了新主人,这些账目统统都要拿给她过目。
徐江菡认真听着,逐一翻开账目了解情况。翻到花名册之时,她的视线自上而下扫视了一眼,目光忽然停在了两个紧挨着的名字上。
“谭管家,这两个是谁?怎昨日我都没有见到?”看到和林、和顺的名字,徐江菡才发觉自己昨日并未见到他们。这兄弟二人自小跟在季王身边,对季王府亦是忠心耿耿。一般说来,他们无事之时也该待在王府里头才是,怎昨日不见身影?
“和林,和顺呐。”谭福加盯住徐江菡所指的两个名字上,徐徐解释道:“这两兄弟两个月去禄州寻楠木去了,王爷吩咐的,按理说,前三日就该回来了。可那禄州发了盐荒,百姓有异动,官府便锁了城门,不让他们出城门,故而耽搁了。”
“禄州,盐荒。”徐江菡的捡出了这两个字眼,眸中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芒。
谭福加没有发现徐江菡的异色,自顾自地说道:“听说还闹得不小呢……好几个县城,一两盐难求!哎呀,这做饭要是没有盐,多没有滋味啊!要换我我也受不了。我听说闹盐荒的原因是盐商被婪索刻剥得太惨了,甩手不干了。这盐运的链接断掉了,禄州又地处偏僻,路难行,沿海的官盐都运不进去……”说道后头,谭福加压低了声音。
自古盐商与官场之间就有千丝万缕、错综复杂的关系,大多时候二者是“相辅相成”的,少数也有像这样“拔刀相向”的时候。当真反目成仇了,一些暗地里的交易就容易浮上水面。最后倒霉的是谁,就看这个祸事要往哪边引了。
徐江菡听得津津有味,放在账簿上的手指摩挲过纸面,食指轻轻滑动,留下了一个“八”字。
有些人,有些事,有些账,从今日开始,要慢慢算回来了。
***
“真难受啊,一粒盐都吃不到,嘴里好奇怪,胃里也好奇怪,什么都好奇怪。”和林精神不济,愁眉苦脸坐在客栈的厢房里头,挠着头抱怨道。
“这里闹了盐荒,别说你,说不定人家知府大人都没有盐吃,再忍忍,听说明日城门就会打开,我们赶紧出城。”和顺同和林一样,也好几天没吃盐了,嘴里不是滋味。
“还是怀念咱们季州,虽然离京师远,但离大海近啊,盐分海产是不会少的。我现在好想吃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就着一条咸咸的鱼……”
“天还没黑,就开始做梦了……”和顺无情地戳破了和林美好的幻想。
和林皱起脸来,难受地怨道:“果真不能做梦,我现在想起那咸鱼的滋味,嘴里更难受了。整个身子都在叫嚣着:快给我盐!快给我盐!”
二人说话间,客栈下方突然传来了骚动,几个百姓聚集在一起,推搡着官府门前站着的小吏,嘴里嚷道:“我们要吃盐,快给我们盐!”
官吏用水火棍阻挡着百姓的胡作非为,却不敢对他们怎么样,耐着性子劝到:“盐已经在路上了,禄州地处偏僻,从盐地运来是需要时间的!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前几日你们官府的人说马上就有盐了,现在我们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现在叫我们怎么相信你们的话!!”
“怎么会骗你们呢?大家都是为百姓做事,当然希望百姓好了!大家听我一句劝,再忍忍,再忍忍啊!盐马上就送来了!”
“那你们不给我们盐,也放我们出去啊,把我们锁在禄州里,是什么意思?”一眼圈发黑的大汉大声嚷嚷道。
“先前有一罪犯逃脱,为逮捕他才关的城门,如今罪犯落网,城门今日就开了,午时开!”
官吏说得十分大声,隔壁客栈厢房上的和林与和顺二人听得清清楚楚,两人的眼睛皆是一亮,接着赶紧起身收拾好东西,马不停蹄地城门处赶去。
还未至午时,禄州城门前已经聚集了大片的百姓,他们之中有一些“特别”的人,这些“特别”的人站站不直,坐坐不好,双眼无神且放空,一副行尸走肉的模样。
盐荒竟把人逼成这样。
守门的官吏精神也不大好,耳边嗡嗡的,依靠着长戟而立,身躯摇摇晃晃,一副快要晕倒的模样。
午时一到,城门前爆发出极为凄厉的喊声:“时间到了,快开城门!快开城门!”说罢一大群人便往城门处冲来。
守城门的官吏见此情形,浑身一哆嗦,瞬间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放下手中的长戟,奋力将城门打开。这个时候不努力不行啊,人群若是冲过来,城门还不打开,他们这些负责开城门的人会被这些疯狂的百姓踩成肉泥的。
保命的思想支配了手上的动作,在人群蜂拥而来的前一刻,城门打开了,官吏被人潮涌出数十丈,惊魂未定。
和林与和顺也随着人潮出了禄州城,好似鸟破牢笼,重获新生。
“走走走,去找盐吃。无论什么,只要是咸的就可以!”精神已经在颓靡的边缘,只是二人的意志要比普通的百姓强,硬忍着不发作。
“驾!跑快点!”买了两匹马,可无论他们怎么抽鞭子,马也跑不快。禄州断了盐,这些牲畜也是粒盐未进,精神与身子都不大好。
“马儿兄弟撑住啊,带我们再跑几里,就给你弄盐水喝!”和林摸着马儿的毛,一边骑马一边道:“在这儿就倒下,我们都得玩完儿!”
那马似是听懂了和林的话,一步一蹬都要比方才的有力,速度也快了很多。天黑之前,他们终于到达了离禄州最近的一处县城。
而这儿有盐吃。
还没入城,便能看见宽阔的泥土地上支起了许多卖吃食的摊子,阵阵吆喝声传来:“好吃的咸菜面、咸菜饼,快来看一看,瞧一瞧咯。”
“和顺,那有面摊!我们得救了!我们快去吃面!”
和顺目光扫了扫,嘴里沉声道:“这些面摊摆在这里,就是为了我们这些从禄州逃难出来的人,价钱定然不便宜。”
“不便宜也得吃啊,我真的熬不住了。我若倒下,殿下这些水楠、金丝楠可没人送回去了。盐荒时期,为了吃上一碗加了盐的面而花上一些银两,我想季王殿下会体谅的。”
香喷喷的味道传来,也勾起了和顺的食欲,他点了点头,同意了和林的说法。
他们是出来买楠木的,银钱带的充足,但听闻那加了咸菜的面条要二两银子一碗还是为之一振。
二两银子可是普通百姓家里好几个月的收入,如今只能担得起一碗面条的开销。
“老板,来两碗咸菜面,咸菜多放点啊!”和林和顺系了好了马绳,来到一家离二人最近的面摊。
“二位公子爽快人,给二位多加一枚卤蛋!”高价的面条只有殷实人家才能吃得起,寻常人家走过路过问上几句,保准都要被吓跑。
一些处在中间阶层的,有存银,花在此处又不大甘心,便在面摊老板面前软磨硬泡,用尽毕生所学的好言好语,乞求老板降些价钱。
这降价的行为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面摊老板见有利可图,才不愿同这些寒酸的人多废话。
“吃不起就滚一边去,别耽误老子的生意!”有人买,有生意做,这些个人一个比一个底气足,也一个比一个横行霸道。
和林与和顺自是看不惯,但此时情势所迫,不好发作,只能闷声吃着碗里加了盐的面条。
二人大口喝着汤汁,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儿靠了过来,定定地站在二人身旁咽着口水,一双纯净的大眼闪烁着渴望。
和顺喝汤的动作一顿,对上了小儿渴求的目光。
“过来。”和顺心一软,招来了小儿,而后将碗沿递至他的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