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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时,积水潭。在京里的诸水景中,当以积水潭为最大。
积水潭在德胜门内迤西,因北岸有寺名净业,故又称净业湖。
周围远数亩,多植有菱荷莲藕,春夏之交,荷花盛开,都市人士多携樽酒壶来盘桓其间。
湖西北有一土丘,有石磴可上,明永乐时,姚广孝奉诏建镇水观音庵于其上,乾隆时改为通汇寺题额潮音。
积水潭的水为西山诸泉所汇,循长河,经高梁桥而入于潭实,为京城水源之所来自。
净业寺后十丈距离处,是一大片密林子,寺跟密林的中间,是一片砂石地,寸草不生,尚称平坦。
这当儿正值深夜,远近寂静空荡,今夜没风,连树叶子都不动,但微有月色,十丈以内有上好目力的人,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突然间,寺跟密林之间的砂石地上,出现了一条颀长黑影,他背着净业寺,面对着密林子,背着双手,静立不动,不知道他是怎么来的,要说他是走来的,没听见那由远而近的步履声,要说他是施展轻功身法掠来的,也没看见那划破夜色的黑影。
他,凌燕飞。到现在为止,他来了一会儿了,可是他仍然背着净业寺,面对着密林子静立不动,而且也没说话。
过了老半天,密林里突然有黑条影一闪,然后这条黑影就到了那片砂石上,离凌燕飞差不多两丈远近。是马如龙。
他神色狂傲,目光冰冷,一掠凌燕飞,冷冷说道:“你终于来了。”
凌燕飞淡然说道:“我忍无可忍,不能不来。”
马如龙道:“你来了就行了,我不管什么忍无可忍,不得不来。”
顿了顿接问道:“刚才你为什么不发话?”
凌燕飞道:“我不想说话。”
马如龙不知道,这头一阵镇定功夫,他已经输了。在两个所学在伯仲之间的人,要是有任何一方镇定功夫不如人,那么他就等于输了三分。
眼下的情形就是这样,不过马如龙的一身所学,是不是跟凌燕飞在伯仲间还不知道,他要是比凌燕飞差,再加上他的镇定功夫不如凌燕飞,那他今儿晚上这场决斗就输定了。马如龙似乎不明白,也许没想到这一点。
而凌燕飞也没有点破。
只听马如龙道:“其实你说不说话并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待会儿你有跟我动手就行了,不过你既然已经来了,我相信你会动手的,要不然你也不会来了,是不?”
凌燕飞道:“那不一定,我要是不动手呢?”
马如龙道:“我从来不杀不还手的人,不过我相信你一定会动手的。”
凌燕飞道:“只因为鲁天鹤掌握在你手里?”
马如龙倏然一笑道:“不错,我早说过,你躲不掉的。”
凌燕飞道:“马总教习,你可要明白,我并不是一个怕事的人,俗话说的好:‘两虎争斗,必有一伤’,尤其是为这种事……”
马如龙道:“我就是要跟你分出个生死,我也认为值得。”
凌燕飞道:“马总教习,我知道,你是个英雄人物,原也不屑为此而斗,你今天所以非逼我动手不可,那是因为受了别人的利用……”
马如龙倏然笑道:“我受了别人的利用,那是笑话,马某人并不傻,谁也利用不了我,我明白你何指,我可以告诉你,就算我这么做等于是为福贝子卖了力,那也不是毫无代价的……”
凌燕飞道:“他答应给你什么代价?”
马如龙道:“他的妹妹,孟兰郡主。”
凌燕飞为之一怔,旋即淡然笑道:“马总教习当了真么?孟兰她会愿意么?”
马如龙笑道:“说句话你也许不相信,这个代价我已经拿到手了。”
凌燕飞又复一怔道:“怎么说,你已经……”
马如龙道:“或许你不信,不过我这个人从不自欺,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反正我自己心里明白就行了。”
凌燕飞道:“真要是这样的话,我就不便再说什么了!”
马如龙道:“那么你该相信,我这个人并不傻,是不?”
凌燕飞吸了一口气道:“你这个人是不傻,但是你这个人卑鄙。”
马如龙脸色一变,两眼寒芒暴射,道:“你怎么说。”
凌燕飞道:“就冲你这样,你凭什么让怡宁把情爱用在你身上,你又怎么好意思跟我争夺怡宁?”
马如龙突然笑了,道:“原来如此啊,这你就不懂了。她能移情别恋,我当然也能移情别恋,我刚说过,我这个人并不傻,她这儿没了希望,我总不能在她这儿干耗一辈子,同时我也要看看,除了她之外是不是还会有别的女人喜欢我,现在我证实了,除了她之外,照样会有别的女人喜欢我,而且远比她热情,远比她温顺……”
凌燕飞道:“既是这样,那你还跟我争什么,夺什么?”
马如龙道:“恐怕你还不知道,我是这么个人,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染指,你明白了么?”
凌燕飞道:“这么说,今儿晚上你我非分出个生死来不可了?”
马如龙微一摇头道:“那也不一定,要是你答应我马上一个人离京回到你来处去,这场决斗自然可以免去。”
凌燕飞道:“马总教习,我一直忍让,那是今夜我来之前,现在我既然已经来了,我并不逃避这场决斗,也就更说明我决心为护怡宁而战,要我一个人即刻离京,那办不到。”
马如龙两眼寒芒暴闪,道:“这倒很出我意料,既是这样,你我就都不必再说什么了,亮你藏在背后的兵刃动手吧。”
凌燕飞双手伸到了前面来,空空的一双手,什么也没有。
马如龙“哦”地一声道:“我猜错了,你的兵刃呢?”
凌燕飞道:“我腰里有把软剑,不过我不常用它。”
马如龙双眉陡地一扬道:“凌燕飞,你够狂够傲的。”
凌燕飞道:“不,我从不低估对手的实力,到了该用的时候,我自然会用它,动不动就用它,那是太轻看了它。”
马如龙微一点头道:“也好,我用的也是软剑,那就等拳掌分不出高下时,咱们再动剑吧,你动手发招吧。”
凌燕飞没动,道:“不忙,我要先问一问,鲁天鹤今何在?”
马如龙道:“你尽可以放心,就在这积水潭数亩之内。”
凌燕飞道:“我要的是活鲁天鹤。”
马如龙道:“我不会给你个死鲁天鹤,不过你得撂倒我才行。”
凌燕飞道:“你该把鲁天鹤带到这儿来,要不然我待会儿不好找他!”
马如龙道:“听你的口气,似乎你有必胜的把握。”
凌燕飞道:“我习武这么多年,至今还没有碰过一个对手。”
马如龙哈哈一笑道:“巧极了,我跟你一样,或许你我以前碰见的都是些稀松的窝囊废,没—个有真才实学的。”
凌燕飞微一点头道:“或许。”
马如龙看了看他,忽然一笑说道:“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你撂倒了我,你可以在我怀里找到一张小纸条,鲁天鹤的藏处就在那张小纸条上,你满意了么?”
凌燕飞道:“很满意,谢谢。”
马如龙道:“现在你可以动手发招了吧。”
凌燕飞道;“你非要我先动手发招不可么?”
马如龙道:“当然,我是禁军总教习,而你只是江扛湖人,没有我先你动手的道理。”
凌燕飞淡然一笑道:“马总教习太自矜了。”
他迈步逼了过去。马如龙目光一凝,立即把一双目光紧紧盯在凌燕飞的脸上,这当儿他一双目光显得森冷锐利无比。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现在双方都还没伸手,凌燕飞,已经知道眼前这位禁军总教习是他自习武以来仅遇的劲敌,马如龙能当上禁军总教习,一点侥幸的成份也没有。
马如龙一双目光紧紧盯在凌燕飞脸上,这是一种以静制动的打法,深得内家修为之三昧。凌燕飞明白了,可是他绝无一点怯意,他认为马如龙是他自习武以来仅遇的一个劲敌,那并不意味马如龙的一身所学高过他,他仍有必胜的把握。
心念转动间已欺进马如龙身前一丈内,他道:“小心,我要动手发招了。”
马如龙道:“你尽管动手发招就是。”
凌燕飞突然一步欺近,抬手抓向马如龙左肩。这一招是虚招,目的只在引马如龙。
但这一招子虚也可变实,要是马如龙动得慢—点,他那钢钩般五指就会真真实实的落在马如龙重穴之上。
马如龙的在肩晃动了一下,然后抬右掌竖立于胸,不是攻式,只是个守式。
他料对了,他左肩刚晃,凌燕飞右掌已沉腕而下,斜斜直袭心口,正好碰上了马如龙竖立胸前的右掌。
砰然一声,凌燕飞往后退了半步,而马如龙却因料准了凌燕飞有这一着,暗运真力把双脚陷入了地中,身躯不过晃了一晃。
凌燕飞后退,他却借一晃之式突然欺进,闪电般一连攻出了三掌。
凌燕飞失了先机,一连退了三步。马如龙步步进逼,指掌之间尽指凌燕飞身前大穴。
凌燕飞虽失先机,并不慌乱,容得马如龙第四掌袭出,他闪电翻腕向上,快捷绝伦地并两指划向马如龙脉穴,逼得马如龙的攻势为之一顿。
高手过招,迅捷如电,只这间不容发的刹那间,凌燕飞已夺回了先机,掌握了攻势。
凌燕飞虽然夺回了先机,掌握了攻势,但他似乎不急着求胜,也就是说他似乎并不急于把马如龙撂倒在地。因为他的攻势虽不能说很缓慢,但却可以说一点也不快捷。
这一来弄得马如龙暗暗好生诧异,又是五六招过去,他忍不住开口说道:“凌燕飞,你这是什么意思?”
凌燕飞道:“总教习何指?”
马如龙道:“你可不要不尽全力,我不领你的情,要知道这一战是决生死,而不是比武切磋。”
凌燕飞道:“总教习是嫌我的攻势缓慢无力!”
马如龙道:“不错。”
凌燕飞淡然一笑道:“总教习,还没有到快而威猛的时候,要知道人没有不惜命的,何况这一战更关系着忠奸正邪的盛衰消长。”
转眼间又是五六招过去,马如龙越打越奇怪,越打越心惊,凌燕飞的举手投足之间,虽然有点散慢无力,可是几度想夺回先机,掌握攻势却做不到,他发现凌燕飞的攻势简直严丝合缝,别说有可击之懈了,就是连一滴水也泼不进去。
现在,他这位禁军总教习,对这位江湖人不能不刮目相看了,他急了,他害怕了,诚如他所说,这不是比武切磋,而是决生死。
突然,他后退三步,猛提一口气腾身窜起,直上夜空。他这一窜窜得相当高,差不多快到密林子的树梢了。
他窜起得快,下来得也快,忽折而下,头下脚上,双臂张开,十指箕张,飞星殒石般扑了下来。
他这一着厉害,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十丈方圆都在他扑击的威力范围之内。
凌燕飞是明眼人,当然也看得出来,他收住攻势卓立不动,容得马如龙至头顶,他忽抬双掌作迅雷奔电般一击。
只听砰然一响,随听闷哼一声,凌燕飞双脚陷入地下,但他身躯纹风没动,而马如龙却狂喷一口鲜血,断线风筝般翻了出去,砰然一声摔在丈余外,这一下摔得很结实,把一些小石头都震飞了。
这,不用仲裁也知道凌燕飞获胜了。
凌燕飞记得那张小纸条儿,吁了一口气,迈步就要逼过去。马如龙忽一翻身,两道森冷的闪光划空疾射,一奔凌燕飞咽喉,一奔凌燕飞心窝。凌燕飞一眼看出那是两把飞刀,他还怕这个,抬脚踢飞了下头一把,伸手抓住了上头一把。飞刀入握,他忽地一怔,只因为他发现这把飞刀跟马宏用的飞刀无论形式长短都一模一样。
继而他又觉出刀把上刻的有字,他摊手一看,刀把上刻的字居然也与马宏飞刀刀把上刻的字一样。他心神震动,抬眼就要说话,那知一抬眼才发觉又一道森冷白光已到了近前,袭的仍是心窝。
再想伸手接已经来不及了,匆忙间他猛侧身躯,白光擦着胸前打过,胸前为之凉,他知道,刀锋划破了胸前的皮肉。抬手一摸,果然,衣裳破了,摸了一手血。
就在这时候,马如龙摇晃着站了起来,狞笑说道;“凌燕飞,我这第三把飞刀猝过毒,你活不过一刻工夫,你要是有办法现在杀了我,咱俩就一块儿走。”
凌燕飞觉出伤口的疼热辣辣的,他心知马如龙所说不假,他忍住惊惧转身凝目,道:“马如龙,你是关外马家的人?”
马如龙点点头道:“现在让你知道也不要紧,你知道跟没人知道没什么两样。”
凌燕飞震声说道:“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你可知道在孝王府你伤的又是什么人?”
马如龙看了凌燕飞一眼道:“你是什么人,我在孝王府伤的又是什么人?”
凌燕飞道:“我算得啸傲山庄主人的传人,你在孝王府伤的那人姓马,单名一个宏字,他是关外马家马大爷的后人!”
马如龙脸色一变,喝道:“你胡说,不要在这时候套……”
凌燕飞探怀摸出银雕令托在掌中,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马如龙脸色大变,踉跄着奔了过来,道:“你,你真是……”
凌燕飞道:“难道这银雕令也假得了么?”
马如龙跺脚叫道:“你,你怎么不早说。”
他探怀摸出一个小白瓷递给了凌燕飞,急道:“快倒出一颗药服下,快。”
凌燕飞迅即接过白瓷瓶,倒出一颗红色药丸吞了下去,然后抬手把瓶子还给了马如龙,问道:“你是……”
忽然两眼寒芒一闪,霍地转过身去。
漆黑的净业寺里,掠出了六条黑影,每人手里拿着一根黑色的棒状物,却遥遥指着这边。
只听身后马如龙大叫说道:“火器,快躲。”
他从后头按着凌燕飞倒下,往一旁滚去。火光疾闪,轰然一声,六把黑色的棒状物齐吐火舌,一片灼热的铁砂带着热风掠过。
马如龙拉着凌燕飞滚出丈余,急道:“别处没地方躲,咱们进树林去。”
他站起来拉着凌燕飞就往密林子跑。他受了内伤,那儿跑得动。这当儿又见身后火光一闪,凌燕飞心知要糟,拉腰抱起马如龙提一口气腾身而起往密林子扑去。
身后又是轰然一声,一片铁砂落在了脚上。
两个起落,凌燕飞抱着马如龙扑进了密林子,只听林外有人喝道:“正好,把树林子围起来。”
一阵衣袂飘风声传了过来。
凌燕飞扑进密林深处把马如龙放了下来,马如龙咬牙说道:“好个福康安。”
凌燕飞道:“是他么?”
马如龙道:“别人谁敢擅动火器,不是他是谁。”
只听林外有人冰冷叫道:“马如龙,把鲁天鹤交出来,贝子爷可以饶你一死。”
显然,马如龙并没有把鲁天鹤交给福康安。
凌燕飞暗暗吁了一口气,对马如龙的看法,多少有了些改变。
只听马如龙诧声说道:“怪了,福康安他怎么知道我劫持了鲁天鹤?”
凌燕飞道:“也许是他一直派人在暗中跟踪你。”
马如龙摇头道:“不,不对,要是他派人一直在暗中跟踪我,他就知道我把鲁天鹤藏在那儿了,他还会派人来找我要?孝王府那方面是不是把事情嚷嚷出去了?”
凌燕飞道:“没有,这种事怎么能让他们嚷嚷出去。”
马如龙道:“那就是孝王府里潜伏的有福康安的人了。”
凌燕飞心头微震道:“这倒不无可能……”
只听林外有人喊道:“马如龙,你听见了没有?”
马如龙厉声叫道:“你们是做梦。”
忽见林外火光一闪,凌燕飞脑际闪过一丝灵光,俯身抱着马如龙往一旁滚去。
只听林外轰然一声,一片铁砂打了进来,虽然被树干挡住了不少,但仍有一部份打了进来,适才两人立身一带树干“叭”“叭”一阵响。
凌燕飞道:“不要再跟他们说话了,一跟他们说话就等于把咱们的位置告诉了他们。”
马如龙咬牙说道:“好阴险的东西,我恨不得冲出去杀了他们。”
凌燕飞道:“忍忍吧,人是血肉之躯,怎么也没办法跟火器抗衡。”
马如龙狠狠挥了一下拳,没有说话。
忽听林外话声又传了进来:“马如龙,我不妨告诉你,这片树林子已经被我们围上了,你就是长了翅膀也休想飞出去了,为了你自己那条命,我劝你还是乖乖把鲁天鹤交出来吧。”
凌燕飞道:“就算你把鲁天鹤交给他们,他们未必会放过你。”
马如龙道:“我知道,他想把鲁天鹤要过去,他这是痴人说梦……”
顿了顿道:“我很惭愧,都是我不好,一时冲动干出这种傻事来,不但伤了堂兄弟,连累了自己一人,还……”
苦笑一声接道:“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
凌燕飞道:“不管有没有用,现在用不着说这个,马宏的伤不重,不碍事,至于你我,我不信他们能困住咱们俩。”
马如龙苦笑说道:“你不知道,他们虽然是六个人,六杆火器,可等于是六十个人围住了这片树林子,而且我宁可让六十个人围住这片树林子,也不愿让六杆火器围住这片树林子。”
凌燕飞道:“我知道火器的厉害,刚才我也亲眼见过它的威力,可是要说这积水潭是咱们俩的丧生之地,我还是不相信。”
马如龙道:“我的死活无关紧要,我做错了事,也该由我自己来担当,可是你……”
凌燕飞道:“你既是关外马家的人,咱们就都是一家人,别分什么你我了。”
马如龙道:“就因为你我是自己人……”
凌燕飞道:“别说什么了,你盘坐行功,疗疗内伤吧,我助你一臂之力,赶快把内伤治好,待会儿万一他们闯进来,我可以有个帮手,真要不行也可以跑。”
马如龙口齿启动了一下,欲言又止,旋即他盘起了腿,闭上了眼。
凌燕飞伸手按在后心上,道:“你知道行功时的情形,可该知道行功不慎的后果,千万小心,不管有什么情况,我来应付!”
马如龙道:“谢谢,我知道。”
他没再说话,凌燕飞用三成真气经由马如龙的穴道渡入了马如龙的身内。
就在这个时候,林外话声又起:“领班,莫非那两个小子让火器打中了,要不然怎么连一声也不吭了。”
只听先前那冰冷粗暴话声道:“给我进去搜,就是死了也该见个尸体。”
凌燕飞听得清清楚楚,但他盘坐没动。他还听见一阵阵沙沙声从林外周围传了过来,显然那些人已经都摸进来了,可是他仍然盘坐没动。四周那踩在枯枝败叶上而发出声响的缓慢步履越来越近了。
马如龙忽然一张嘴喷出了一口淤血,凌燕飞立即收回了手,道:“现在觉得怎么样?”
马如龙道:“谢谢你,已经不碍事了。”
凌燕飞道:“那就好了。”
马如龙一双锐利目光来回一扫,抓起一颗拳头般的石头,照面对处扔了过去。只听一声哎哟,一阵衣袂飘风声穿林而去。
马如龙笑道:“总算出了点儿气!”
凌燕飞道:“只怕他们不甘心……”
忽听林外响起一声暴喝:“没用的东西,都给我回来。”
衣袂飘声从四下里响起,都穿林掠了出去。
凌燕飞道:“只怕那位领班要出什么新……”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林外冰冷话声又起;“马如龙,我以十数为限,你要是再不出来,我可要下令从四面放火了。”
马如龙霍地站了起来。
凌燕飞伸手拉住了他,道:“你要干什么。”
马如龙道:“你没听见么,他们要放火?”
凌燕飞道:“我听见了,我看他们是虚张声势,别忘了,这儿在德胜门里,这儿火一起,怕不立即惊动内城,还愁没人来看究竟,到时候他们就得乖乖撤走了。”
马如龙道:“你不知道,福康安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而且如今皇上又不在京里,他可不怕在那儿放火……”
凌燕飞道:“这个我知道,只是孝王爷跟安贝勒知道我到这儿来了,要是这儿火一起,他们还会不赶来看个究竟,只这两位中的任何一位到了这儿,我不信福康安的这些人……”
只听林外一声怒笑,有人扯着嗓子数起了数儿:“一、二、三……”
马如龙道:“我有点担心。”
凌燕飞道:“那么以你看该怎么办?”
马如龙道:“咱们老被他们困在这儿不是办法,可是明摆着的又不容易冲出去……”
凌燕飞道:“用不着冲,再等一会儿自然会有人来给咱们解围。”
说话间十数已到,只听林外冷笑说道:“马如龙,你既想葬身火窟那就怨不得我了,放火。”
四面八方立即亮起了火光。
马如龙忙大叫说道:“慢着。”
林外那人冷笑说道:“马如龙,你不是哑巴啊,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马如龙两眼杀机暴闪,可是他忍住了,道:“我答应把鲁天鹤的藏处告诉你们……”
林外那人道:“早这样不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么,敬酒不吃吃罚酒,贱骨头!”
马如龙钢牙一挫道:“好匹夫,只别让我冲出去……”
他扬声说道:“你们找的是我马如龙一个人,可是这儿有另外一个人跟我在一起。”
林外那人道:“怎么样。”
马如龙道:“你们找的是我,该让他走,我只要看他出了十丈外,我马上把藏鲁天鹤的地方告诉你们,这是我唯一的条件。”
凌燕飞倏然笑道:“你错了,我在福康安眼里比鲁天鹤还重要,福康安恨我也远甚于恨鲁天鹤。”
马如龙道:“他们不知道是你。”
凌燕飞道:“你是个聪明人,怎么说这糊涂话,他既然知道你劫持了鲁天鹤,自然也就知道我会到这儿来跟你碰面。”
马如龙为之一怔,但他旋即说道:“且听听外头那匹夫怎么说吧。”
一顿扬声说道:“你怎么不答话?”
林外那人说了话:“我很为难。”
马如龙道:“你为难什么,有什么好为难的,行与不行只一句话。”
林外那人道:“难就难在这一句话,要容易出口我早就说了,还会等你问么。”
马如龙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林外那人道:“要以我,我想答应,我只说声行,你把藏鲁天鹤的地方告诉我,我就好交差了。可是我们贝子爷的意思不是这样,我们贝子爷恨透了跟你在一块儿的那个人,巴不得能马上除去他,我要是放他走了,我这颗脑袋就别想要了。”
凌燕飞道:“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马如龙就像没听见凌燕飞的话—样,答道:“那容易,你只要说拦不住他,你们贝子爷就不会怪你了!”
林外那人道:“不行,你教我这法子行不通,我们贝子爷知道他也要夺鲁天鹤,在鲁天鹤没到手之前,他绝不会轻易离去,那么在这种情形下就非分出个死活来不可,我要是回去交差,那就等于是说他已经死了,而现在你却教我说拦不住他,我们贝子爷怎么会信呢,你别傻了,我们贝子爷是个极聪明的人。”
马如龙道:“这么说你是不肯放他走了?”
林外那人道:“不是不肯,是不能,不敢。”
马如龙冷冷一笑道:“你要不答应我这唯一的条件,休想我把藏鲁天鹤的地方说出来。”
林外那人道:“我只是为你好,你要一定不肯把藏鲁天鹤的地方告诉我,我也是无可奈何,不过,我要是放火烧林,把跟你在一块儿的那个人除了去,我相信就是找不到鲁天鹤,我们贝子爷也不会怪我了。”
凌燕飞一笑接口说道:“总而言之一句话,你们是想杀了我们两个就对了。”
“不,”林外那人道:“我是说想要鲁天鹤,也要杀你,马如龙可以不死,不过他得把藏鲁天鹤的地方先告诉我。”
凌燕飞道;“他要是先把藏鲁天鹤的地方告诉了你,只怕他也死定了。”
林外那人怒声道:“你可别胡说八道,我们贝子爷……”
凌燕飞道:“你们贝子爷聪明,别人也不傻。”
林外那人怒喝说道:“少废话,贝子爷还在府里等着我们交差呢,马如龙,你答我一句……”
凌燕飞转望马如龙道:“我看只有让他放火了,只要没有风助火势,我相信自有人赶得及来给咱们解围的。”
马如龙两眼寒芒暴闪,道:“我是死是活不要紧,我不能让他们伤了你,要不然我就是死了,也会带一身罪孽,我要闯,你跟在我后头。”
话落,他要闪身。
凌燕飞伸手抓住了他道:“我要是让你牺牲自己救了我,我不也一身罪孽么?”
只听林外那人叫道:“马如龙……”
凌燕飞道:“你只管放火就是。”
林外那人狞声说道:“好,放火。”
马如龙扬声大喝:“慢着,我说。”
他忽然飞起一指往凌燕飞腕脉点去。
凌燕飞一沉腕,不但躲开了这一指,而且把马如龙带得一个踉跄,道:“聪明人别干这种傻事。”
马如龙两眼暴睁道;“你……”
忽听一声娇喝遥遥传了过来:“住手,你们疯了!”
马如龙一呆道:“孟兰?”
凌燕飞也听出是孟兰了,不由也为之一怔。
孟兰想必跑得很快,就这一转眼间她的话声,又在林外响起:“把火给我熄了,你们想干什么?”
没见火光熄灭,却听林外那人道:“禀格格,奴才是奉贝子爷之命……”
孟兰道:“我不管你们是奉谁之命,现在我叫你们把火熄了。”
林外那人道:“您原谅,奴才不敢,贝子爷交待过,没他的话……”
孟兰怒叱说道:“你好大的胆子,你以为他杀得了你,我就杀不了你。”
林外人影闪动,似乎孟兰要打那人没打着。
旋听那人沉声说道:“格格,贝子爷交待过,要是有任何人阻拦,格杀勿论!”
孟兰似乎气得发了抖,只听她颤声说道:“好,好,好,你们杀吧,今天我非阻拦不可。”
人影一闪,她竟然扑进了林内。
马如龙一惊急喝道:“孟兰,出去。”
人影忽然停住了,只听孟兰的话声在不远处响起:“如龙,你在那儿,我看不见……”
马如龙道:“别管我在那儿,快出去。”
他这一说话,孟兰马上辨出方向了,飞身奔了过来。刚跑两步,忽听她尖叫一声摔倒在地。马如龙闪身欲动,但是他又停住了。
枯枝败叶沙沙响,孟兰似乎自己站起来了,她叫道:“如龙,如龙。”
马如龙没答理,凌燕飞知道马如龙的用心,他自不便开口。
他没想到孟兰会对马如龙这样儿,他也没想到马如龙深受感动之余会关心起孟兰来了。
只听孟兰悲声说道:“如龙,你别不理我,我知道你的用意,我就是找不着你也不出去,要死咱俩死在一块儿。”
凌燕飞也深深为之感动,现在他也相信孟兰跟马如龙关系非浅了,他忍不住想说话,可是终于还是忍了下去。
忽听马龙如冰冷说道:“孟兰,你用不着这样,我对你并没有情爱,我只是……”
孟兰悲呼一声奔了过来。
马如龙没动一动,孟兰却奔过来,扑进了马如龙的怀里,突然哭了:“如龙,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马如龙冷冷说道:“你听我把话说完,我心里只有一个女人……”
孟兰哭着道:“我不要听,我不要所,你说什么我都不信,我知道,你只是想让我出去……”
马如龙抬手推开了她,冰冷说道:“你错了,既然知道是你害了我,就该知道我对你们兄妹俩也只有恨!”
孟兰道:“我不信,就算你恨我,我也愿意承受,我也要跟你在一起。”
她又扑了过来。马如龙抬手又要推。
凌燕飞实在忍不住了,道:“够了,你何忍心。”
马如龙虽没再动,可把孟兰吓了一跳,林里伸手难见五指,再加上她如今一颗心都放在了马如龙身上,那会发觉一旁还有别人。
她停了步,惊声说道:“如龙,这是……还有谁在这儿?”
凌燕飞道:“格格,我,凌燕飞。”
孟兰叫道:“是你,你没有跑掉啊?”
马如龙道:“孟兰,我跟燕飞有很深的渊源,以前我不知道。”
孟兰诧声说道:“如龙,怎么说,你跟他有很深的渊源,你怎么会跟他有渊源?”
马如龙道:“说来话长,—时说不清,现在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只要不死,我自会告诉你的。”
孟兰道:“你放心,如龙,我也进来了,他们不敢放火的。”
凌燕飞看得清楚,正对面已有一棵树着了火,刚着,火势不大,他道:“格格,只怕未必。”
火光已罩了进来,孟兰霍地转过身去,她跟马如龙都看见了,马如龙脸色大变,孟兰厉声叫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只听一个冰冷话声传了进来:“不要怪他们,是我叫他们放的。”
“福康安。”
“哥哥!”
孟兰脱口叫了一声,接着说道:“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福康安在林外冷冷说道:“我一直都在这儿!”
马如龙两眼一睁,叫道:“你早就来了。”
福康安道:“不错,要不是到了不能不露面的时候,我还不会露面的。”
马如龙道:“福康安,你……”
福康安冷冷说道:“马如龙,已经到了这时候了,什么都不用说了,没有用!”
说话间,左右后三面的树也着了火。
马如龙厉声说道:“福康安,你,你连自己的同胞亲妹妹也不要了。”
福康安道:“我要是要她,我就不会叫他们放火了,是不是?”
马如龙道:“福康安,她是你的胞妹啊。”
福康安道:“不是了,她的心已向着外人了,我原想让她骗骗你,没想到她却假戏真做,这种胞妹我不要。”
凌燕飞道:“福康安,你怎不说为了拔除你的眼中钉,你不惜牺牲自己的妹妹。”
福康安道:“是又怎么样,我要不除去你,我什么都完了,又何止我的妹妹,我这也是不得已,我这个妹妹会体谅的。”
孟兰叫道:“哥哥,不能这样……”
福康安道:“孟兰,你怕死么?怕死你就不该背叛我。”
孟兰道:“我不怕死,可是你……”
福康安道:“既然不怕死,你就不用再说什么了。”
凌燕飞道:“福康安,你以为这样就能保住你自己么?”
福康安道:“当然,可惜你看不见了。”
凌燕飞道:“福康安,你错了,只死我一个凌燕飞,你仍然无法保住你自己,除非你连十五阿哥、孝王爷、安贝勒一并除去,这几个人当中只有一个活着,你就无法保住你自己!”
福康安道:“我不这么想,我以为除去你,其他的人就好应付了,可以说没有你,他们几个根本不足为患不足虑,我有把握在他们打倒我之前先一个一个地打倒他们。”
凌燕飞道:“你要是这么想的话,我深感荣幸,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孝亲王手上还掌握有你另一桩罪证,就算我死了……”
福康安道:“你是指隆克跟哈达?”
凌燕飞道:“不错,你想到了?”
福康安道:“那么久不见他们回去,我就知道他俩又落在了你手里,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惜一切非除去你不可的道理所在,不过这件事我并不担心,隆克跟哈达不比鲁天鹤,他们俩不会背叛我的。”
凌燕飞道:“你这么有自信么?”
福康安道:“当然,他们两个可以说是我的心腹。”
凌燕飞道:“可惜你的心腹已经背叛了你。”
福康安哈哈一笑道:“你把福康安当成了三岁孩童。”
凌燕飞道:“不,你是个聪明人,隆克跟哈达也是聪明人,他们知道你是怎么对付鲁天鹤的,他们寒了心,所以我跟他们说了几句,他们就也跟鲁天鹤一样愿意作证指控你的罪状了。”
福康安“哦”地一声道:“你跟他们说了什么话?”
凌燕飞道:“我没有必要告诉你,我说他们已经背叛了你,跟鲁天鹤一样是插在你要害上的利刃,话是我说的,信也在你,不信也在你。”
福康安冷哼两声道:“好吧,就算他们已经背叛了我,那也不要紧,现在皇上不在京里,谁也奈何不了我,我只消在皇上回京之前派人把这些人证一一地湮灭,你说,谁能动我分毫。”
凌燕飞道:“福康安,你真敢这样做么?”
福康安道:“怎么不敢,谁也不知道是我做的,有什么关系,就算知道,他们抓不着我的证据,又岂奈我何?”
这时候四面火势已然渐渐大了起来,成了一圈火墙,劈啪燃烧声大作,几几乎听不见福康安的话。
孟兰紧偎马如龙,两眼呆呆地望着火。马如龙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凌燕飞忽然转望马如龙道:“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关外马家的那一位的……”
马如龙道:“现在还提这个干什么?”
凌燕飞道:“你怕死么?”
马如龙道:“笑话,只是这样死了心有不甘而已。”
凌燕飞道:“你真以为咱们死定了么?”
马如龙道:“我看是不会有什么希望了,四面火已经烧起来了,纵然孝王爷跟安贝勒这时候赶到,真逐走福康安,也灭不了这熊熊大火。”
凌燕飞转望孟兰道:“格格怎么说。”
孟兰缓缓说道:“我不敢说我不怕死,可是能跟如龙死在一块儿,我愿意死。”
凌燕飞双眉一扬道:“有人说真情能感天动地,这么一对有情人若被活活烧死,老天爷岂不是太没眼了。”
马如龙道:“从古至今,世上的恨事一直不少!”
凌燕飞道:“我不让世上多添一桩,二位信得过我否?”
孟兰霍然转注,道:“你这话……”
凌燕飞笑道:“我说个故事二位听听如何?”
马如龙道:“事到如今你还能谈笑自若,我自叹不如。”
凌燕飞笑笑说道:“我也怕死,可是死不了又何必怕?”
孟兰道:“死不了?”
凌燕飞道:“二位有没有听说过,积水潭有座镇水观音庵,是明永乐间姚广孝奉诏建造的?”
马如龙道:“我听说过,怎么?”
凌燕飞道:“二位可知道姚广孝在建这座镇水观音庵的时候存了私心?”
马如龙道:“姚广孝存了什么私心?”
凌燕飞道:“二位可懂堪舆之学?”
孟兰道:“我不懂,不知道如龙……”
马如龙道:“我也不懂。”
凌燕飞道:“我略知一二,多少懂点儿。姚广孝有位幕宾精通堪舆之学,在姚广孝奉诏建这座镇水观音庵的当初,带着那位精通堪舆之学的幕宾到这一带来察看地势,那位幕宾惊见积水潭北岸从西到东卧着一条龙,当然,那并不是真龙,而是堪舆家眼中的一处好风水,那位幕宾马上就指给姚广孝看,如今镇水观音庵的所在地是龙头,这片树林是龙尾,可巧那一天风大,风刮得这片树林枝叶狂摇,一若龙摆尾,假如姚家有人葬于这条龙的龙口内,子孙世代出将入相,大富大贵,姚广孝无意中有此收获自是高兴,可是高兴归高兴,他却有个为难之处,只因为他奉诏建镇水观音庵的地方,那处高高的土丘正是龙头,圣旨不可违,他不能因姚家的世世代代违抗圣旨,使得镇水观音庵的建造处有所偏差,他这种心意马上就被他那位幕宾看出来了,那位幕宾当即就教了他一个办法,镇水观音庵只管建在龙头上,从龙尾预挖一地道直通龙头,他日可以经由这处地道把人藏在镇水观音庵之下,这样不但不会违旨,而且也不至于坏了风水,一举两得,两全其美,姚广孝一听这话,自是愁眉舒展马上听了他那位幕宾的……”
孟兰急道:“你是说这片树林里有条地道通镇水观音庵?”
凌燕飞道:“不错。”
孟兰道:“在那儿?”
凌燕飞道:“刚才我跟如龙进树林来躲火器的时候,脚下无意中踩着了一个铁环,那应该是人口处的门户所在,当时我没在意,一直到刚才我才想起了姚广孝当年奉诏建镇水观音庵的事,那个铁环就在附近,咱们找一找!”
不用他说,孟兰早就在四下踩了。
这当儿火苗上窜触天,熊熊大火已然越来越近,都能感觉到那一阵阵的炙热了。幸亏没有风,要不然休说火势会更大,就是那一阵阵的炙热也早让人受不了了。
凌燕飞道:“咱们得快点儿了。”
他跟马如龙也马上分头四下踩了起来。
踩着踩着忽听孟兰听道:“在这儿。”
她蹲了下去,用手扒开了地上的枯枝败叶以及杂草,一个半个巴掌大,长满了锈的铁环呈现眼前,借着四下里的火光可以看得很清楚。
凌燕飞跟马如龙忙走了过去,凌燕飞蹲下去在铁环附近敲了敲,声音并不空洞,他道:“可能是块盖了土的石板,两位躲开,让我提提试试。”
他让马如龙跟孟兰后站,然后他抓住铁环单臂凝力用上劲儿。
的确,一提之下,一块三尺见方的石板被掀了起来,石板下面是个黑忽忽的洞穴,有道铁梯直直挂下。
孟兰喜极,转身抱着马如龙道:“如龙,咱们死不了啦!”
马如龙一阵激动道:“福康安,你没能烧死我,咱们有帐算了!”
霍地转望凌燕飞道:“燕飞,谢谢你。”
凌燕飞倏然一笑道:“别谢我,要谢该谢姚广孝跟他那位幕宾,其实也是二位这种真挚深情感动了天地,别耽误了,你先下去,格格走中间,我殿后,这上头我得布置一下,免得让人看出来咱们是从这儿走了,下去吧。”
马如龙当即先攀着铁梯下了洞穴,孟兰跟在马如龙之后,凌燕飞走在最后,他人站在铁梯上,先探手扭下那双铁环扔出老远,然后他把四周的枯枝败叶都扒了过来,这才缓缓盖上石板走了下去。
下面黑得难见五指,马如龙不是江湖人,身上没有火摺子,凌燕飞有,他打着火摺子一看,只见三人立身处正在地道头,地道弯弯由里面延伸,有一人高三人宽,相当大,顶上、两边,以及地下,都是用一块块的青石砌成,干净得几乎点尘不染,而且也不潮湿。
凌燕飞忍不住叹道:“姚广孝的确费了不少力,动用了不少的人力钱财,可惜他的尸首并没能如愿经由这条地道送到镇水观音庵下埋葬!”
孟兰道:“怎么,他的尸首没葬在这儿?”
凌燕飞道:“姚广孝是明朝里的第一谋臣,原是个和尚,法名道衡,到了永乐十六年病故,被晋封为荣国公,就因为他原是佛门中人,一向对世事看得很开,建这条地道只是一时的俗念,临行时他认为儿孙自有儿孙福,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不该强求,是材料的不用求,不是材料的勉强求来反而会招祸,所以他根本没说出他在这儿建了一条地道……”
孟兰道:“那岂不是白费心了!”
凌燕飞道:“不然,格格,这条地道救了三个人的命,远比他为自己儿孙打算积得功德大!”
只觉一阵炙热从顶上传了下来。
孟兰忙道:“火恐怕已经烧过来了,咱们往里去吧。”
凌燕飞点点头,迈步要走。
马如龙忽然说道;“燕飞,姚广孝当初只为把自己的尸首葬在镇水观音庵下,恐怕镇水观音庵下他没留出口。”
凌燕飞点了点头道:“这一点我想到了。”
盂兰急道:“那咱们怎么出去?”
凌燕飞道:“格格,咱们并不急着出去是不是,咱们只在这条地道里躲躲这场火就行了是不?”
马如龙微一点道:“不错,等躲过这场火之后,咱们仍可以从这头出去。”
孟兰道;“既是这样,那就用不着往里去了。”
凌燕飞道:“不知道那头是什么样,过去开开眼界也好!”
“对,”马如龙笑道:“大难不死,是该开开眼界,要不过去看看,似乎也有负这条救了咱们三个的命的地道,走。”
他拉着孟兰往里行走。走了几步之后,孟兰忽然说道:“对了,我哥哥要是见不着咱们的尸首,会不会发现……”
凌燕飞笑道:“火那么大,别说是血肉之躯的人,就是块铁也会烧没了,格格放心,他不会发现咱们是躲进了地道里,除非他知道这儿有这么一条地道。”
孟兰没再说话,凌燕飞却望着马如龙道:“刚才你不愿意提的,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马如龙不好意思地笑笑道:“马宏的父亲是我大爷。”
凌燕飞道:“这么说你是马二爷的后人?”
(按:关外马家原为胡子马贼,一门三杰,老大马鸿祥,老二马荣祥,老疙瘩幺妹马荣贞,加上一个行三的把兄弟罗士信,都是长道眉人的徒弟,后来幺妹马荣贞嫁给了现在啸傲山庄的主人玉翎雕李克威。)
马如龙微一点头道:“是的,自从我姑姑当年去了边疆之后,我大爷跟我爹心灰意懒,兄弟分散,各自一方,我爹一个人去了西北,在那儿成的家,到如今已经有十几二十年没见马家的其他人了。”
凌燕飞道:“老人家如今安好?”
马如龙神色一黯道:“我爹跟我娘都已经过世了,是在八年前,两位老人家是被人害死的,那种惨状你想像不到,浑身伤痕,没一处完肤……”
凌燕飞脸色一变道:“是谁,如龙?”
马如龙摇摇头道:“不知道,我出去看牲口去了,不在家,我在我爹手里发现了这个……”
他探怀摸出一物托在掌心上。
那是一个非常精致的小革囊,革囊表面雕的有图案,里头鼓鼓的,似乎有东西。
凌燕飞道:“这是什么?”
马如龙还没说话,孟兰马上接道:“这是蒙古人随身常带装钱用的十色,买卖城一带最常见!”
马如龙道:“孟兰说的不错,这是蒙古人随身常带,装钱的小包,买卖城一带最常见,我家就在买卖城外,就凭着这个革囊,我费了半年工夫,几乎跑遍了漠北,终于让我查出它是介于车汗部跟土谢图部之间的一个小部落的王子之物,这个小部落,只有几百人,他们以掠夺各部的牛羊马匹,以及过路客商的财物为生,由于他们骠悍凶猛,行动飘忽不定,几个大部落始终拿他没办法……”
孟兰道:“你找着那个王子没有?”
马如龙微一摇头道:“怪得很,自从我爹娘被害之后,这个小部落就离奇地在漠北一带消失了,谁也不知道这几百骠悍凶猛的贼上那儿去了,又过了半年之后,我才听说这个王子到京里来了,而且摇身一变成了朝廷大员,我马上就找到了京里……”’孟兰道:“找到他了?”
马如龙吁了一口气道:“我到京里不少年了,我供职大内,查起事来不能说不方便,可是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找到他,也不知道那一个曾是那个小部落的王子?”
孟兰道:“这就怪了,既然他来了京里,可是……对了,会不会是传闻有误,他根本就没到京里来?”
马如龙微一点头道:“当然不无可能……”
唇边掠过了一丝抽搐道:“想想我很惭愧,供职大内这么多年,养成了我狂傲的脾气,尤其双亲之仇未报,甚至连仇人都还没找到,我居然为争风吃醋……”
倏然住口不言。
凌燕飞拍拍他道:“别这么说,如龙,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咱们也不是草木,那一个能免这个,至少你往后绝不会跟人争风吃醋了,是不?”
马如龙笑了,笑得有点勉强,孟兰羞红了娇靥,微微垂下螓首。
只听马如龙道:“从现在起,我要痛改我的作风,我的脾气,出去之后,我要先为十五阿哥尽点棉薄,然后再觅仇踪,京里要是再找不着,我就离京到别处找去,但有一口气在,我非找到他不可。”
凌燕飞听说他愿为对付福康安事尽力,自是由衷地欢迎,可是碍于孟兰在,却不便说什么。
只见孟兰抬起了螓首,香唇启动,欲言又止。
马如龙道:“孟兰,我并不是因为他今夜要烧死我才对付他,正邪如冰炭,忠奸难相容,我为的是十五阿哥,他能为消除异己牺牲你这个妹妹,我希望你也能大义灭亲!”
孟兰没说话,又低下了头。
说着话,不知不觉间已到了地道尽头,只见一个圆形的石室呈现眼前。
凌燕飞高举火摺子,借着微弱的光亮四下打量,石室里什么也没有,空空的,他摇摇头道:“令人大失所望。”
孟兰的心情似乎很沉重,什么也没说。
马如龙道:“我也以为能看见些什么。”
凌燕飞道:“火摺子快灭了,往回走吧。”
三个人当即就转了身。
回到了地道这一头,听听上头,还劈啪直响,偶而会有几声“哗喇”大响,想必是树烧断了,一截—截地倒了下来。
凌燕飞攀上铁梯摸摸那方石板,烫手,他下来道:“恐怕已经烧到深处来了,说不定上头已经有很多人了,孝王爷他们也赶来了,福康安要是还没撤走的话,那就有一场热闹好戏了。”
马如龙道:“福康安一定不会承认什么,他会编个词,可是孝王爷几位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怕大格格会……”
他住口不言。
凌燕飞道:“这一点我想到了,这种事孝王爷几位不会完全相信福康安的,当然,半信半疑之余心里免不了急,可是……”
吁了一口气道:“也只有让他几位急了。”
火摺子的火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终于灭了。
凌燕飞随手一扔,道:“咱们先坐下来等火灭了,火灭了之后,尽管还有些余烬,可是那就不要紧了。”
他先坐了下去。
马如龙跟孟兰跟着坐下,马如龙微一摇头道:“像这种事儿,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遭儿!”
凌燕飞道;“谁不是头一遭儿?水火无情,谁也不敢跟它硬碰,只有躲了,幸亏姚广孝留下这么一条地道,要不然咱们不是被活活烧死就得伤在那霸道的火器之下。”
马如龙道:“这一回福康安没杀成咱们,以后他再想杀咱们就更不容易了!”
孟兰始终没说话。
马如龙吁了一口气道:“孟兰,福康安的心肠要有你的心肠一半软,今晚上咱们也不至于躲到这地道里了。”
只听孟兰低低说道:“他可以不仁,我怎么能不义。”
不知道因为福康安是她的胞兄还是怎么,孟兰似乎一下子变了很多。
马如龙道;“孟兰,你错了,那不是不义,而是大义,我知道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不容易,真正能咬牙的人并不多见,可是他为什么能这么狠心,一点不顾兄妹之情而你……”
孟兰悲声说道:“我知道,如龙,让我慢慢来好不?”
马如龙沉默了一下道:“孟兰,你要知道,我并不是逼你……”
孟兰道:“我知道。”
马如龙没再说话,他紧了紧握住孟兰柔荑的手。
这种事凌燕飞自不便插嘴,他坐在一旁的黑暗中一直沉默着。
经过了一段很长时间的沉默,上头忽然传来了人声,听起来人还不少,人声之中还夹杂着哗哗的声响。
人声是有人说话,可是听不清楚说的是什么。那哗哗之声一时听不出是什么来。
马如龙道:“看样子这时候才来人!”
凌燕飞道,“不可能,刚才是因为火势大,盖住了人声,现在火势小了,说不定火已经灭了,所以才听见了人声,你想嘛,这地方是在德胜门里,又不是离多远,内城各府邸,各大小卫门还不一见火光就赶来了。”
马如龙道:“照这么说福康安恐怕已经撤走了。”
再是忽然听得滴水声,而且一连几滴水正滴在凌燕飞身上,凌燕飞霍地站了起来,道:“有人在救火,不,应该说有人在泼灭余火,二位别动,我上去看看。”
他举着铁梯登了上去,一只手托着那块石板,微微托起了一条缝,那条缝正对着林外方向,也就是正对着净业寺后,他看见了,好多人,好多灯,站在最前头的是孝亲王、安贝勒,还有怡宁。
他突然泛起一阵出奇的激动,道:“二位,灾难已过,咱们的人来了,可以上去了。”
他猛然一掀石板,提一口气窜了上去。
那边传来了几声惊叫,还有一声大喝:“什么人,站住。”
这话声一听就知道是马宏,果然,马宏就在他身左两三丈外,他忙道:“兄弟,是我。”
马宏怔住了,两眼睁得老大,叫道:“大哥!”
他突然转向林外方向叫道:“王爷、大格格,大哥在这儿,我大哥在这儿。”
“燕飞!”遥遥传来了一声带着颤抖的惊喜娇呼,怡宁看见他了,掠身奔了过来,跑得好快。
安贝勒也看见他了,跟在怡宁身后跑了过来,边跑还边叫:“怡宁,小心。”
凌燕飞好不激动,正想迎上去,忽听马宏霹雳大喝;“马如龙,你这该死的匹夫。”
凌燕飞霍然转身,他立刻看见了,马如龙已经上来了,正在弯腰拉孟兰,马宏带着一阵狂飚扑向马如龙。
凌燕飞忙喝道:“兄弟,住手。”他一步跨到,一把硬生生抓住了马宏。
马宏脸色铁青,目眦欲裂:“大哥,您让我……”
凌燕飞道:“兄弟,听我告诉你,都是自己人。”
马宏霍地转过脸来道:“自己人?”
“燕飞!”怡宁奔到了。
凌燕飞道:“待会儿再说。”
他转过身去,怡宁就在他跟前,美目中泪光闪动,娇靥上的神色难以言喻。
安贝勒就在怡宁身后,一双虎目中目光如炬,逼视着凌燕飞的身后,当然,他是在看马如龙。
凌燕飞含笑说道:“怡宁,我没事儿。”
怡宁突然扑过来,扑到凌燕飞怀里失声痛哭。
凌燕飞轻轻拍了拍她,低低说道:“别这样,怡宁,你看有多少人在看咱们!”
怡宁可不管这些,她跟没听见似的,凌燕飞慰劝了半天她才住了声,凌燕飞又拍了拍地道:“来!怡宁,我告诉你件事儿。”
话落他又转望安贝勒:“大哥,您也请过来一下。”
他偕同怡宁走向了马如龙跟孟兰。安贝勒跟了过来。怡宁一见马如龙,脸色马上就变了,可是她没有说话。
到了近前,凌燕飞指着马如龙道:“大哥、怡宁,兄弟、如龙也是当年关外马家的人,他是马二爷的后人,应该是马宏兄弟的堂兄。”
马宏瞪大了眼,道:“大哥,真的?”
凌燕飞把他赴约的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最后他道:“如龙是自己人,而且他也知道错了,从今天起,他愿意为十五阿哥效力,我认为过去的一切都可冰释……”
安贝勒大步走了过去一伸手抓住马如龙的手道:“别紧张,我不是摔你,我也不一定能摔得倒你,从今儿个起,我交你这个朋友。”
马如龙一阵激动,翻腕抓住了安贝勒的手道:“安爷,我羞煞、愧煞、也感激,容我跟大格格说几句话。”
他松了安贝勒,转望怡宁,道:“大格格,您原谅……”
怡宁脸色缓和多了,浅浅一笑摇头说道:“别说什么了,你和孟兰妹都是我的朋友。”
孟兰走过来抓住了怡宁的手,含泪说道:“姐姐,我羞愧,也感激,以前……”
怡宁握住她的手,道:“妹妹,以前的已经过去了,还提它干什么。”
孟兰两行晶莹珠泪夺眶而出,道:“姐姐,我什么都不说了,我会放在心里永远记住的。”
怡宁道:“妹妹,也别这么说……”
只见马宏上前抓住了马如龙:“大哥。”
马如龙伸双手抓住了马宏,道:“兄弟,你的伤……”
马宏带说道:“不碍事儿,这一剑让咱们哥儿俩见了面,没白挨。”
只听安贝勒大笑说道:“要说你们三个可真是命大,偏偏这儿有这么一个洞,看起来还是多知多懂好,福康安知道了怕不气死,哎哟,九叔怎么过来了,十五阿哥也赶来了!”
大伙儿转眼一看,可不,孝亲王偕同嘉亲王,还有李勇,迈过一根根的焦木走了过来,人没到话声已传了过来:“我等得不耐烦了,你们是怎么回事儿。……”
他二位来了,免不了又是一番叙述,他二位都有不计前嫌的过人度量,一个拉着孟兰,一个拉着马如龙,刹时就亲热起来了。
趁这机会,安贝勒悄悄把凌燕飞拉到了一边,道:“兄弟,当着孟兰我不便说,待会儿你陪大伙儿回去,我找福康安去,我也给他来上一把火,我看他往那儿躲。”
凌燕飞伸手拉住了他道:“大哥,用得着您对付他么,咱们不来这个,咱们让他在国法之前低头认罪,那才漂亮,是不?”
他拦住了安贝勒,接着就问刚才这儿的情形。
安贝勒说他几个是看见火光赶来的,到这儿的时候整片的树林子已经成了一团火。
他几个没见着福康安他们,只见林外地上有人用树枝写了几个大字:凌燕飞马如龙葬身火窟。他几个怎么也没想到还会有孟兰。
一见这几个字,怡宁登时就往火里扑,还是他死命拉住了她,他告诉怡宁绝不能相信这个,可是那时候他心里也嘀咕,因为他没见着凌燕飞跟马如龙,而且树林子不会无端起火,同时他也猜到那字可能是福康安写的。
正在这时候各地的人都赶来了,他当即下令灭火,火好不容易扑灭了,没想到凌燕飞真在火场出现了。
两个人这儿正说着,只听孝亲王道:“燕飞、安蒙,你们俩跑到一边儿嘀咕什么去了?”
凌燕飞忙道:“没什么,我跟大哥说请他陪您几位先回去,我跟如龙还有点儿事要办!”
孝亲王道:“还有什么事儿?”
凌燕飞道:“如龙把鲁天鹤藏在镇水观音庵里,我跟如龙去把他带回去。”
孝亲王“哦”地一声道:“原来是这事儿,那你俩快去吧,我们等你们一块儿回去。”
凌燕飞道:“不用了,还是您几位先回去吧,府里没人也不行。”
孝亲王一点就透,一点头道:“对,那我们赶快回去,你们俩也赶快回去。”
凌燕飞应了一声转向安贝勒低低说道:“大哥,记住我的话,别去找福康安,要是十五阿哥要去,您代我拦拦,我跟如龙马上就赶回去。”
怡宁走了过来,深情一瞥,柔声说道:“燕飞,你的伤……”
凌燕飞道:“伤了点皮肉,不要紧,你先回去吧,我跟如龙马……我知道,你放心,不会再有事儿了,没听说过么……”
怡宁白了他一眼道:“你就是这样,天塌下来也不当回事!”
这句话带着嗔,可也带着骄傲。
凌燕飞一咧嘴道:“我可不是好好的,怕什么?”
马如龙应了一声,拍了拍孟兰的香肩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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