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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包围中的佛光已然功成身退,虚空尽沉于混沌。但是那些壮丽的光霞,远如魔幻的灯塔,近似徇烂的火线,烙印在他的脑海中,缠绕在他的心灵里,如同永不磨灭的电波。
当他从如来佛祖的手掌中陨落人间时,当他在那五百年日复一日的风蚀与消磨中,那缕缕光霞仍旧与他同在,仿佛从来未曾远去。
时而,他感受到她的气息,就在身边;时而,他看到她正托着下巴,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时而,他又与她自由翱翔在天地之间与星空之下……
然而这些动人心魄的影像,突如戛然而止的信号投射,瞬间瓦解成一堆借以成像的光粒子,繁星点点般闪烁了一瞬间,随即霎时皆被吸走,整个虚空之境便在这时坍缩成一线,如同造物者关闭了他观察世界的眼帘。
悟空倏然从梦中惊醒,发现三张关切的脸庞:师父的细皮嫩肉,八戒的肥鼻大耳,以及沙僧黑里透红的蓝靛脸。
悟空收一收心绪,定了定神,发现自己靠在一堵矮墙边,前方是片无垠的沙漠,左侧不远有座破陋的城门,间或人来人往,倒不缺几分人间烟火气。
悟空拍了拍脑门,恍然想起什么,冷言质问道:“原本我们应该穿山越岭,走入丛林,怎会来到这片沙漠,还有一座小城?”顿时揪住八戒的耳朵,叱道:“必是你这呆子,贪恋市井繁华,绕了路!”
八戒当即调出一股委屈泪,在眼眶里打转:“师父!大师兄又冤枉我!……”
唐僧将八戒的耳朵夺下来,不觉已是正义化身,当先主持公道:“悟空!这可确是你的不对了!昨夜是你硬要带我们走到这里来,怎么怪罪八戒?”
悟空正在纳闷,八戒率先归附在唐僧脚下,夸张地抱着大腿,嚎道:“有没有搞错?师父竟是如此不偏不倚,公平公正,天下少有的师父啊!师父身在佛门,可是我们佛界难得的幸运啊!”
默默无闻的沙僧,忽而硬生生呛了一下,赶紧表达一下歉意。
“是我带你们来的?我怎么全不记得?”悟空茫然若失,喃喃自语。
“可不就是你这猴头!”八戒控诉道:“昨晚就像着了魔一样,三百匹白马都拉不回来!绕了一圈路,耽误了半天,佛祖若是怪罪下来,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悟空气极一吼,八戒赶紧缩走。悟空心乱如麻,索性不再纠结,眉头一扬,道:“我们穿过这片沙漠,走回原路吧!”
说罢,已然牵起白马,继续上路。八戒咕哝道:“这猴头,绕到这个‘玲珑镇’的边上,抬脚就走,这是存心想要挑战师父的耐心么?”
“无妨!为师走走转转,也是一种修行。”唐僧若无其事地笑道。
“师父高就高在这里,慧根佛性远非常人能比!一切万法,皆在心中。若得佛心,走走停停,又何尝不是修行呢?”八戒一本正经而一丝不苟地吐露着崇拜的心声:“师父的佛法造诣,真让人望尘莫及、五体投地啊!”
唐僧笑眯眯点点头,正待借此机会,向他宣解佛法,却忽然撞到一双闪耀着电光的眼睛,正直勾勾望着八戒,仿佛要将八戒从大地上抹去。
八戒悚然一颤,仓惶躲在师父身后。唐僧正摸不着头脑,悟空裹着霹雳叫道:“你刚才说的什么?我问你,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你自己不会看啊。”八戒以师父为掩体,探着肥鼻子,愤然指了指城门,气呼呼叫道。
悟空顺势看去,只见那座颓丧的城门匾额上,正写着三个沧桑落寞的古字:“玲珑镇”!
他痴痴地走近前,呆呆地看着那样三个字,眼中已有晶莹闪动。
他迈步而入,忽有一种空前绝后的心慌。熙熙攘攘的市井气浓郁而醇厚,与城外的孤寂与荒凉仿佛不在同一个世界。
尽管那些见到他的人们纷纷躲避,又止不住地指指点点,悟空却莫名沉浸其中。
他一眼不眨地看着街市上的每一个人,男女老少,三教九流,仿佛要看进他们的灵魂深处去。
似有琴音震耳,他不由得痴痴然走去,在一处略显出众的临街店铺前,停下脚步。
堂中一个紫衣女子,纤纤玉指,如同湖面上的细柳;轻抚瑶琴,似从天外谪降红尘,而后畅游世界古今。
围观的百姓遭受洗礼,心生净化;行走的贩夫受到熏陶,气定神宁。天籁过滤了喧嚣,行云为之驻足,飞鸟倾耳聆听。仿佛琴声所触及的一切,都与她一道,入定于物我两忘的境界,从此再不能自拔。
悟空如痴如醉,整个受惊于他的尊容而一哄而散的人群,并未对他造成丝毫惊扰,更不曾撼动这个琴音织就的整个世界。
一曲未终,悟空已是泪流满面。他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出声;他立定身形,压制自己颤抖。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却不知,在他眼前已然激起怎样的风尘,在他心里又唤回了多少的回忆?
他只知道,这曲琴音将他带回五百多年以前,那艘飘浮在东海之上的航船上。而也正是那首响彻天涯海角的东海琴音,又穿越了五百年的时空,共振到了此时这座玲珑镇里。
他是她曾经花费五百年终于相遇的人啊,她是他今世等待五百年终于重逢的人啊!
这是他梦寐以求、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这是他心神不宁、惶恐不可终日的画面。他曾经试图将见面时的呼吸,每一分钟都小心翼翼地安排好,但是真正见到她,他却只能凝噎无语而任凭两眼泪流。
他身不由己地靠近她,伸出颤抖不已的手臂,想要再次摸到她。
她也终于发现了他,却是情不自禁地往后退,直至战战兢兢地靠在墙上:从那双秋水般的明眸中流露出来的,却是惊魂的光芒。
“‘琥珀’!发生了什么?”
一个富有磁性的男性声音,在空气里响起,即时就有一个风度翩翩的公子从内室里转出,一把将她抱在怀里,而后一同胆战心惊、横眉怒目地看着悟空:“你……要做什么?”
悟空霎时已被冰封,心中更是晴天霹雳般翻江倒海。他当即懂了,懂了在她身上的一切。他竭尽全力,欲将泪海封印,而后将自己装作若无其事,但他的心力已然憔悴得几至于衰竭,他的眼泪也终于汹涌得不受控制。
“我听到了!……我听到了,你弹的琴。……”
千言万语,最终却只汇成这一句话。
他倾尽艰苦卓绝的努力,挪动已被泪水冲垮的身躯,迈起好似灌满了铅液铁浆的步伐,终于黯然离去。
外面的人群中,唐僧正给世人普及佛法入门常识,打算引起城主衙门的注意,借机开一场讲座;正说到自己的一把徒弟虽然面相凶恶,但是个个神通广大而且具有佛门修养,见悟空出来,又夸夸其谈道:“贫僧的大徒弟,便是这位雷厉风行的同学了。虽然尖嘴猴腮一副穷酸相,但是当年叱咤风云、大闹天宫的便是他。所谓‘鸿蒙初辟原无性,打破顽冥须悟空’,他的法号便是‘悟空’了!……”
这话在世人耳中,拨不动耳道里的茧子。但在“琥珀”的耳畔,却如醍醐灌顶的咒语一样,倏然打开了她的心门。
她忽而有种痛哭一场的冲动,她那不知已然蓄积多久的泪水顺势倾泻下来,一发而不可收拾,仿佛要将她积存几辈子的所有库容,都一并腾空了一样。
在她心里,有一种被这今生今世忘得一干二净,却又最为重要的东西,正在悄然觉醒。
然而,悟空的世界早已消了声,繁华落尽,一切的喧嚣都已抽身远去。他唯一的意识便是:自己还走在路上。
无论走向何方,他的眼泪终究是要风干了吧?
本自嬉戏在市井花丛中的八戒,见到悟空眼边的泪痕,苍蝇似的黏住,不管不顾地探索着他的眼泪出自何处: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说出来让大家开心开心?
悟空猛然站住,闭紧双眼,仰头将那些蓄势待发的泪水倒回泪腺。
也许有一种至爱叫做“放手”,有一种超度叫做“遗忘”。她既已经得偿所愿,生身为人并且厮守幸福,这又如何不是他一直想给而始终都给不了的呢?她既幸福,他又有什么遗憾?他又为何不能为她感到高兴呢?
一念放下,万般自在。悟空忽而释然一笑,笑容里满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悦。而他的那道望着远处的城门与城外的大漠的目光,也终于慢慢变得坚定不可动摇。
他举步生风,潇洒而去。
八戒不解地问道:“去哪里呀,猴哥?”
悟空脚也不住,头也不回,却只听得他那精神饱满的声音,激荡人心,直指心灵:“西行,求经,拜佛,成佛!”
八戒望着那个从此豪气冲天的背影,满腹疑团,正一头雾水地挖着鼻孔,师父与沙僧走了过来。八戒趁机想把手上的鼻屎抹到沙僧身上,沙僧一眼将他看穿,赶紧一脸嫌弃地跳到三丈开外……
唐僧望着悟空的背影,悄然叹道:“世间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师兄懂了,你们可都懂么?”
正在斗法的八戒与沙僧,都呆了一呆;面面相觑,又都摇了摇头。
唐僧笑了笑:“走吧,我们快些跟上他吧。”
三人一马很快追上悟空,随即马不停蹄,一路西去。
无边大漠中,忽有一个紫色的身影,不顾一切地跑在后面。她全力以赴地跑着,直到她再也跑不动。
她声嘶力竭,她筋疲力尽,她仍旧执着地望着那四人一马远去的方向,撕心裂肺,泪流满面。
但那四人一马却早已淹没在漫漫黄沙当中,直至尘埃落定,他们的足迹被黄沙掩埋,他们也从整个世界中消失,再看不到半点曾经来过的影子……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