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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开始第二轮叫醒服务的时候,宋野枝猛地坐起,掀开一角窗帘看外面,果不其然,一片雪白。没管手机,自顾下了床,去卫生间洗漱。
在镜子前侧了侧头,发现有一撮头发翘起,宋野枝拧开水龙头,手上沾了儿水往下压。奈何发质硬,压了几个回合,成了半翘不翘的样子。
更傻了。
宋野枝一抬臂,脱了上衣,干脆洗个澡。
闭眼抹洗发露的时候,宋野枝忽然记起昨夜做的梦,脑中影像再一跳,是方向盘上,易青巍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轻敲轻打。
这是他等灯时的小动作。
仰着头太久不动,不慎,水流进鼻腔。宋野枝双手抹了一把脸,快速转身扣上开关。扯了一块干毛巾,乱揉了两下头发,再擦拭身上的水珠,渐渐动作慢下来,直至停下。
非常奇怪。
也非常可怕。
不然,既不温柔也不缱绻,甚至情绪寡淡姿态随意的几句话,在昨晚的车上,怎么会蛊惑了宋野枝,去想象,去期待,自己另一个虚妄的十几年的景象。
宋野枝抬头,镜中,每缕头发都已经乖顺地趴下了,他深吸一口气,长呼一口气,出了卫生间。
镜面的白雾凝成,藏匿着几条细小纹路,仿佛既定的轨迹,等了许多年,终于有人在此刻呼气,将它以如此姿态,不偏不倚,钉在镜上。
宋英军正在餐桌前看报纸,宋野枝拉开椅子挨着坐下,从盘子里叼了个馒头,把右手的手机递过去,说:“爷爷,你儿子刚打了两个电话过来。”
宋英军抖了抖报纸,翻了个面儿,说:“把你头发弄干,天儿这么冷。”才回正经话,“你爸打过来说啥了?”
“我没接呢。”宋野枝收回来揣兜里,问道,“起这么早头不疼啊?昨天喝这么多。”
“睡得头晕才早早起来。”宋老啧了一声,“赶紧吃完自己玩儿去,一起床就吵人。”
“人生地不熟的。”宋野枝挠了一指下巴,“在家看会儿书吧。”
宋野枝坐到书桌前,拿出数学书,摊开,准备了两只笔,一红一黑。翻了第一章,是看不懂的函数,往后走,发现这一整本都在讲函数。
……
顿时觉得前途渺茫,高二无望。
心如死灰的宋野枝站起来,走出书房,问道:“数学抛弃了我,还有什么需要我吗?”
宋英军都懒得抬眼看他了,吩咐:“去,外面围墙上那乱七八糟的小广告需要你。”
“哦。”
“把围巾围上。”看宋野枝光溜着脖子往外走,宋老补了这样一句。
“嗒。”
巷道安静,脚边被砸的声响微小清脆。宋野枝以为是风大拂沙,没搭理,谁知又是两声“嗒嗒”,小石子敲在他臃肿的羽绒服上,又被弹开。
似有预感,他回头,见昨日见的那女孩儿笑意盈盈站在不远处,向他挥手。
“赵欢与,你怎么来了。”
赵欢与和宋野枝是同款臃肿羽绒服,胸前挂着一个相机,她把宽大帽子戴上了,显得脸很小。她走近了,说:“宋野枝,你还记得我名字呢!”
宋野枝:“你也记得我的。”
赵欢与笑了,而后问:“大冷天儿的,干嘛呢?”
这句话也挺耳熟。
是不是所有一起长大的发小都能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对同一对象说出同一句的话?
宋野枝很好奇。
“撕小广告。”说着,他转身继续忙手上的活,“你先进家里去,只剩一点儿了,我马上来。”
“我和你一起,我和宋爷爷待着都不知道聊什么。”赵欢与凑上去,和宋野枝并排站着。
“得慢点儿撕。”
“也不能太慢。”
“还得均匀施力。”
“到最后了,大力一扯,果断点儿,就可以完整地结束一张小广告。”
“谢谢。”宋野枝真诚地说。
“不用谢。”
瞅着宋野枝撕完最后一角,赵欢与说:“要不我带你出去玩儿。”
“……啊?”
“小叔出门之前让我来带你玩儿,他请客。”还没开始赵欢与就有点儿兴奋了,“走,今日第一站,带你驰骋北方的湖!”
早上十点钟,时间不尴不尬,街边走动的人很少。他们穿过几条马路,再往前走,出了逼仄的街巷,入眼就是一片湖,结了冰,白茫茫的,岸边围了一圈儿的草像误入的客,很不和谐。
天然的冰场,是一个宽阔敞亮的世界。
有三两小孩儿已经在冰面上玩儿。几块木板拼成平板车,系上绳子,穿冰鞋的男孩攥着绳结在前拉,其余更小的小孩儿争抢着坐车上的位子。
“你会不会滑?那边有出租冰鞋的摊儿。”
宋野枝穿着轮滑鞋滑过水泥地,但冰刀鞋,别说试,连现实观摩都是第一次。
他犹豫道:“应该会。”
宋野枝坐在台阶上,脱了短靴换上冰鞋,颤颤巍巍站起来,摇摇晃晃迈两步,适应后,僵硬地滑起来了。
赵欢与憋笑在后面紧跟着,方便人摔了之后去扶。
宋野枝有点放不开,一是穿太厚了施展不开,二是总怕磕碰着那几个小男孩儿。赵欢与加了点儿速,超过宋野枝时,顺手把他那羽绒服后的连帽一拎,给人戴上了。她倒着滑,和宋野枝面对面,笑着说:“专心点儿滑,我在你旁边儿呢,不会让你摔。”
宋野枝全身绷着劲儿保持平衡,万忙中抽出空抬头看她,只看得见女孩眼睛弯成月牙。他忍不住,也微抿着唇笑了。
“好。”
宋俊的第三通电话打来时,宋野枝的冰鞋已经由卡顿模式进化为流畅模式。他握着手机,几不可察地蹙眉,跟蹲在远处拍天空的赵欢与挥了挥手,滑到角落接电话。
“喂?”
“喂,小野啊,吃饭了没?”
“吃了。”
“给你打几个电话都不接。”
“什么事。”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我给你订机票。”
风刮得更狠了,湖面空旷,避无可避,宋野枝蹲下来,蜷缩成一团。
“我不打算回去啊。”
宋俊气结:“不打算回来了?你多大了?怎么还想一出是一出?”
“我走之前就跟你说过。”
“那是我拗不过你,让爷爷顺带你到那边玩几天,还不回来了?你说了算吗?”
无言。
沉默着抵抗,消极着坚决,是他无力的武器。
“我给你买20号的机票,再陪爷爷两天,然后给我打包回家。”
“不。”
“我明了跟你说,你不可能留在那边,你现在这样,离了你老子,你什么也做不成。”
宋野枝觉得有道理,点了点头,说:“嗯,那就做不成吧。”
“宋野枝,你吃错什么药?是我……”
“她是不是没告诉过你?”宋野枝不想再和他作无意义的纠缠,及时打断,“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孙秀来过我学校找我。”他停了几秒,笑,冷冷的,“孙秀,认识吗?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来看我,说好奇宋俊的儿子长什么样,临了,还请我估肚子里那位是男是女,以后会跟我有几成像。”
无言。
宋野枝压抑住怒意,裹得紧紧的,不让它见一点光,轻声问:“您觉得呢?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爸爸?”
“小野,这件事我能解释。但现在,我们说的是,你不能不回来,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正草率地决定自己的人生轨迹!你才高二,这个节骨眼上,稍一偏差,就是拿你的后半生开玩笑。成龙入天,成蛇钻草,全在一念之间。听爸爸的话,回来,按爸爸铺好的路走,不会害了你!”
“是吗。”宋野枝的语气已经听不清冷热了,“爸爸,我的路尽量让我自己铺,铺成阳关道,铺成独木桥,总会走得完。也免得不认路,半道出轨。那件事,您也别跟我解释,我今天是不得不提。”
“还有,爷爷年纪已经很大了,您没时间陪他,我有,我来陪。您不要再……”他的声气空了一秒,“不要再说了,不慈不孝的样子并不好看。”
说完,宋野枝立马挂断电话。
他甚少表达自己,在父母面前尤其。刚才这一番,由他把成年人世界里的脏东西从不见天日的地方赤裸裸拖出来晾晒,宋俊羞愧与否他不知道,倒是自己,像经历了一场抽筋扒骨的酷刑,痛,也空。
有点恶心,想吐。
原地蹲了一会儿,正准备撑着膝盖站起时,宋野枝发现赵欢与静静地站在他身后,不知多久。
她听到了?又或许没有。
宋野枝不在乎。
他没有停滞,站直了,转头看向赵欢与。
只见赵欢与举起相机,半弯下腰,看着镜头里的人,露出笑:“比花娇,比雪白。”
喉间的紧迫感散去一些,宋野枝正了正肩,来不及做表情。
“咔擦”一声,青葱少年被定格在冰天雪地间。
赵欢与低头赏成片,“啧”了一声,昂首对他说:“入了我的镜头就是入了我的眼,以后你要是真待在这儿不走了,我们罩你!”
赵欢与帽子和围巾戴得很严实,看不见表情,声音倒是有一番澎湃激情。她的身后有一株梅花,树梢不负重荷,积雪滑落,枝头晃了晃,艳梅摇曳。
莫名的,宋野枝从虚妄中窥探到一角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