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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下午。
卧室里,床上的衣服七零八落,地上的塑料袋被风揉得脆响。易青巍双手叉腰,站在一边,凝视空了大半的衣柜。
4号是七夕,是宋野枝的生日。易青巍瞒着人订了机票,没几个小时就要出发。作为惊喜,他想穿得好看些。不愿过分隆重,但要足够精致,挑得他愁眉不展。
他寻思了一会儿,能不能打电话给宋野枝,问问明天打算穿什么,他依着他配套搭得了。
易青巍马上转身找手机,拿到手里,才反应过来伦敦正是凌晨。
手机抛回枕边,在房间里转了转,他把塑料袋卷进垃圾桶,半路注意到窗台目光呆滞的紫色小熊,一道带上,放至阳台,让它见见太阳。
手机嗡嗡振起来,有人致电。
易青巍有些不愿去看,医院那边他是跟同事调好了班的,总怕这时候出差错和意外。他跪去床上瞟屏幕,是陌生号码,他松了一口气。
“您好,请问是易先生吗?”
“是的,您哪位。”
“您的钢琴我们送到门口了,敲门没人应啊,您在家吗?”
“钢琴。我没买钢琴。”易青巍说。
“是另一位易先生买的,他下了单,说了地址,让我们务必送到家。”
另一位易先生?易焰?
易青巍已经有一架钢琴摆楼下偏厅里了,一年碰一次都难得,他不知道,他哥平白无故又添一台做什么。
“行,麻烦等一下,我下楼给您开门。”
门外停着一辆小卡车,几个人穿着蓝色工服,把钢琴从货厢里往外运。钢琴也不见真身,被棉布包得严严实实。
“您看一下,哪儿方便放?”
易青巍侧着身子让他们先进门,他想了一下:“客厅?”
为首的那个男人说:“易先生说,请我们到时候问问您,可不可以放卧室。”
“卧室?我卧室?”
“这钢琴是您弹吗?”
“是吧”
“那就是您卧室,他是送给您的。”
“行,先搬上去吧。”
棉布和钢琴套一层层卸下来,易青巍才认出来,一架斯坦威。
——他这哥哥出手,也算是阔绰。
“您检查一下,没什么问题的话,我们就走了。”
“好,没事儿,谢谢,辛苦了。”
等人走完,易青巍清理完残碎的垃圾渣,洗干净手,才来房间。挪开椅子,站在钢琴前。饰面的纹路很罕见,独特又漂亮,棕色的木材,不显暗沉,只要沾得一点亮,流光溢彩。边边角角,无一处不透出华贵的美,雍容大气。
指头碰上去,触觉像上好的羊脂玉。
易青巍见识过的好东西不少了,此时也被勾得手痒。坐下来试音色,手指落下,第一声,沉重的呜鸣,既清,又纯,像被澄澈的水迎面泼了一勺,激得他头皮发麻。
音比貌美。
易青巍跳去床上,拨电话给易焰。
“哥,钢琴到了,我刚才只试了一下,无论哪一项,都太完美了。”
易焰被埋在文件堆里,昏昏沉沉:“钢什么琴?”
易青巍无语几秒:“难不成是爸买的?他和宋叔游山玩水去了还想着我呢?”
易焰说:“你问问呗,他那个想让儿子当个钢琴演奏家的梦想是不还没破灭呢。”
楼下有细碎的声音,易青巍慢腾腾从床上爬起来往外走,手机还搁在耳边说话:“行,不过不太像爸爸的风格,这个钢琴太”
他出了房间,站在走廊上,正对楼下大门。
易焰还在那边等易青巍的下文,却突然被挂了电话,听筒里传来忙音。
这边,易青巍看见宋野枝站在楼下,轻轻合上门,背着手,一身清爽利落,抬起洁净的脸朝自己笑。
上一次,很久前,他也是站在这个位置,目睹他离开。现在,毫无预兆地迎接他回来。
易青巍顿时僵在那里,握着手机,手脚不知该往何处摆,胸腔里涌来充盈的情绪,也不知该往何处排遣。
手肘搭上雕栏扶手,小臂软软地垂在外面。他要开口,发现无话可说,不自觉笑出来,脸低下去,手指虚抵着额头,掩在臂弯里。
弓背,肩膀抖动,连连摇头,笑声开怀。
宋野枝,好一个易先生。
宋野枝一直在看他,也咧嘴,露出一排整齐糯白的齿,陪着不断地笑。
易青巍没起身,以半趴在栏杆上的姿势抬眼看他,又瞬时抿着笑将头转开。摸了一下下巴,捂了一下脸,挠了一把头发,才伸手指了指,问他。
“手里是什么?”
宋野枝晃了晃袋子,扬起来给他看:“烤鸭,路过的时候太香,就买了。你吃午饭了吗?”
“没吃。你先上来。”
“烤鸭呢?”
“丢那儿。你先上来。”
“我的拖鞋还在吗。”
没有第三遍。
易青巍舔了舔上颚,提步下楼。
到了跟前,不等宋野枝说什么,易青巍将人扛起来。脱了一半的鞋晃晃悠悠落地了,易青巍屈膝捡起来,一手箍人,一手勾鞋,一步一步拾阶而上。
宋野枝去抓他的腰:“小叔硌得我难受。”
进门,反锁。两只鞋丢在墙角,宋野枝被抛去床面,弹簧把他托起来,又被俯身上来的易青巍压回去。
宋野枝没和他对抗,不挣扎,乖乖地回抱住他,问:“小叔,你这满床的衣服是什么,去走秀吗?”
“累不累?”
宋野枝摇头:“不累,飞机上睡得可好了。”
“小乖,哪儿来的钥匙?”
“那年的寒假,我没还。”宋野枝说,“还好你家的锁没换。”
“不然?”
宋野枝笑得看不见眼睛:“不然还要麻烦你下来给我开门。”
易青巍掐他的脸,说:“进来了不也一直站那儿,就等我去抱你上来呢,是不是?”
“不是”
易青巍开始回答他的问题:“我订了机票,飞伦敦,下午走,到时候你一个人待这儿吧。”
宋野枝的手脚都圈紧他:“我比你先,我赢了。”
“钢琴是什么?”
“见面礼。”
“易先生?”他歪头,嗅宋野枝的脖颈,问得漫不经心。
“好吗?”宋野枝问钢琴。
“好。”易青巍说易先生。
“让我看看。”
“还非要放我卧室。”
“衬。”
“宋野枝,这么急着要冠我的姓啊。”
“我又不傻,说宋先生肯定会露馅。”
太痒了,宋野枝不准他再亲那一块儿。
“你不傻。没人比你傻了。”易青巍说,“回来做什么?”
“赵欢与说,过几天同学会,大家都得去。”
“高中?”
宋野枝揪他的衣领:“我小学初中大学也没在这儿读啊。”
“几天?”
“不清楚。”
“没带行李?”
宋野枝刚从胡同院儿里转了一趟才过来的。
他还在骗他:“没有。”
“假又变得好请了?”
有点酸。
——易青巍去伦敦几次,也没能得过宋野枝请假作陪的待遇。宋野枝闻到了,细细地笑起来,让他们的胸口黏在一块。
他捧起易青巍的脸,去找他的唇:“醋了。”
“宝宝,哪儿来那么多钱?”易青巍浅浅地,在他唇上轻蹭。
宋野枝说:“我没什么花销,这几年的工资和奖金存下来,我也很有钱的。”
“现在呢?还吃得起饭吗?”
“这不刚买来烤鸭么?”
“我也学会弹钢琴了。”宋野枝忽然说,话题转得很急。
易青巍果然停下来,认真地盯他:“什么时候?”
“也是这几年。”宋野枝说,“大一时候每天都去蹭理论课,第二个学期以后,开始正经上手练,每个星期都会去琴行,直到现在老师那边的学费还没缴清呢。”
“小叔,你还记得,你那一句,要一台斯坦威,换和你合奏一曲的话吗?”宋野枝有点紧张,唯恐他忘了。
“记得。”易青巍说。
“合奏,我可以站在你旁边运琴弓,也可以和你并肩而坐按琴键了。”
宋野枝的眼睛总在看他,无比诚挚。
易青巍想起来,沈乐皆问过他,他们相爱时是什么样子。
他不知道。
沈乐皆又问他,宋野枝爱你时是什么样子。
什么样呢。
人性广阔,难以捉摸。大善者多半掺杂小恶,奸邪者偶尔施人恩惠,倾慕者有嫉怨,嫌恶者有恻隐,无一而足。
唯宋野枝,宋野枝的爱,纯粹,充沛,热烈,坚决,一览无遗。
他爱他时,很好,好到易青巍时不时会想,自己何德何能。
一手掌臀,一手揽腰,易青巍猛地把他抱起来,等宋野枝挂牢了,他把手挪去后颈,逼人和自己接吻。
他在房间里走动,抱着他的礼物,朝他的礼物去。易青巍最后把宋野枝放去未合盖的钢琴上。
崭新的琴,发亮的黑白键,高音区数根短而细的弦被同时重重敲响。像晴天一个惊雷,像高亢的尖叫,像嘶声力竭的笑。
他们说不明言不清的情意,钢琴替他们喊了出来。
气势磅礴,贯长虹,吞山河。
有余音,还在袅袅地微鸣,两个人的心也跟着止不住地颤。
“宋野枝,想合哪一首?”
易青巍的腰被缠得更紧了。
身体是能成为传播情感的介质的。如果彼此相爱的话。
他们那么近,那么用力,心意相通,悲喜互明。他们一起守着同一簇火,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簇火。
他恍然觉得自己像河里扎根的一尾草,被溺水的人找到。他庆幸自己生长得够稳实,他能救他的命,他被需要着,他感到满足。
“梁祝。”宋野枝说。
易青巍笑了。
当年一曲,不过几分钟而已,竟使人惦记到今天。
他在耳边问:“宋野枝,这次,你是来向我讨什么的。”
宋野枝不说话。
他们在房间里拥抱,亲吻,如两只交颈的天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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