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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婚房的地段由赵欢与挑,户型由沈乐皆定。她要跟着宋野枝买同一个小区,方便日后串门。俩房子离得近,互望着坐落,打开阳台门能看见对方家檐尖。两家人请的同一个设计师,但沈乐皆这边的进度快一些,他赶赵欢与的婚期。

    易青巍倚在门口,不进,问他:“坐多久了?新屋味儿没散干净,别待太长时间。”

    沈乐皆:“不至于,差不多就行了。”

    易青巍看他手法是有模有样的熟练,觉得稀奇:“一个人喝上茶了。”

    沈乐皆:“常陪人喝,喝惯了。”

    易青巍和他分了沙发:“找了吗。”

    沈乐皆摇茶叶罐,给他沏一杯。

    “火车,直达票。白查,随便哪个站都能下。”

    “两张?”

    “一张。”

    “宽心吧,好歹是一个人走的。”

    “怎么走都是走,没区别。”

    “和霍达捆着走,你乐意?”

    沈乐皆反问:“我有什么不乐意,和霍达走还好,路上有人帮忙照看她。”

    说起来,火车她还是第一次坐,买的硬座,不知道车上挤不挤。

    易青巍鞋踩柔软的地毯,脚底不踏实,觉得既轻又虚。他低下头,不打算听嘴硬的无用话。

    沈乐皆扬了点声:“小野呢?”

    “听说婚礼取消,我们就半路改道去医院了。”

    “医院?”

    “宋叔血压高,有点儿危险。前几天就该住院观察,但宋叔说得参加完欢与的婚礼。等拖拖拉拉办好手续,宋野枝留医院了,我来看看你。”

    “小野知道赵欢与要走的事儿吗。”沈乐皆问。

    “知不知道的”易青巍盯着沈乐皆的表情,往后倒,靠在沙发上,“怎么,你能怨上他?”

    沈乐皆:“不是。”

    唇贴杯沿,略略抿一口,易青巍咂摸茶香,说:“丢了谁就去找谁,别在我跟前摆谱。”

    “沾点他的边儿你就急。”沈乐皆笑笑,说,“我疯了,怪他头上去。我也就想知道一下,她走之前,跟小野说了些什么。”

    开始时,在装修风格上,赵欢与和沈乐皆分歧不小,争了好一段时间。他建议低奢极简,她要活泼温馨。易青巍看着客厅沙发旁的立式落地灯,灯身是铁艺雕的,灯罩是卡通画的。

    这两个人,好像都没赢。

    也都没让对方输。

    “去把她找回来,话说开。”易青巍想着,就对他讲出来了。

    “什么话?”

    “什么话,你继续搂着。你他妈下次看见霍达,去照照镜子,仔细瞧瞧自己用的什么眼神——哦,没下次了,见不着了。”

    沈乐皆“啧”了一声,易青巍这语气,还真是和王行赫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主儿。

    “其实她走,是怪我。怪我说错话,要她一辈子留我身边。她和霍达回来的这一趟,变乖好多,我没看透她想法,掉以轻心,吐露龌龊心思,把她逼走了。”

    各方各面,在沈乐皆脑海里过一遍。

    他说:“找回来,我指不出路给她走,不是更招她恨么。”

    “怎么指不出了。说开,难和压力,欢与扛得住。”

    沈乐皆:“我扛不住。我身边儿太重了,放她出去,她轻松些。”

    官场上,沈乐皆和易焰至今拒不站队,京城圈里对沈易两家虎视眈眈的人多了去了。家里边,沈锦云和符恪待赵欢与,从小是当亲生闺女养大的,哪能受得住这个。易青巍看着他,替他想,进不得,退不能。

    “但总得找着人吧。”

    “我过几天,给姑姑通个信儿。她只想离我远点,不会胡乱走。”

    “……你他妈别笑了。”易青巍低声说,“比哭好看不了多少。”

    易青巍站起来拉他:“晚饭在我家吃,以后也少一个人哭兮兮喝茶。”

    沈乐皆按住他的手:“我今天在这儿吃。”

    易青巍环视一圈,说:“你真疯了。”

    “厨房的锅碗瓢盆柴米油盐,早为他们买齐了。”

    “那你是不是还得睡这儿,住这儿,从此不走了?”

    “只今儿个,就当给新屋开开灶。”沈乐皆摸出电话,“我让小野来接你?”

    易青巍点头:“行,连撵人也这么弯弯绕绕了。”

    走到门口,易青巍折返几步,记起件事情:“赵欢与是不有一同学搭上你的线,请你办事儿了?”

    沈乐皆想了想:“是有一个,不过这阵子事多,没空理。”

    “行,别理了,方便再使使绊子。”

    “怎么?”

    “小事儿,就这样,我走了。”

    “你得说,我才知道这绊子使到啥程度啊。”

    易青巍抓着门不耐烦,说:“就上次去他们高中同学聚会,这人面儿上挺和谐友善,背后说得老难听,被人传我耳朵里来了。”

    “说你和小野?”

    “啊,就这档子破事儿。”

    沈乐皆笑:“那俩崽子也挺傻,还特地嘱咐我,这忙一定得给人上心帮了。”

    易青巍也笑:“是,他俩老不信人能这么坏。你嘴紧点儿,别跟宋野枝说。”

    “知道,悄摸的,让他继续蠢下去。”

    易青巍本来要走,后来抵着门,睨沈乐皆:“这会儿你话又多了。”

    易青巍从沈乐皆那儿离开,直奔医院。推开病房的门,灯已经点上了。宋英军闭着眼躺床上,宋野枝陪在床边翻书。

    听见门响,宋野枝转头看,眼睛一亮:“小叔!”

    易青巍:“宋叔睡着的?”

    宋野枝点头:“吃了晚饭,睡好一会儿了。”

    陶国生提着水壶从走廊另一边走来,易青巍瞟见,朝宋野枝招手:“走,带你喝羊肉汤。”

    到了店里,挑角落坐好,易青巍用清水把碗筷粗略擦一遍,期间时不时看一眼宋野枝。

    “怎么了?”

    易青巍把筷子递去对面,问:“你前几天从卡里取的那笔钱,是不是给赵欢与了?”

    买下房子后,他们的钱都存一张卡上。前些天宋野枝说想要取点钱出来,金额不小,见他没要说的意思,易青巍也就没多问。今天接到沈乐皆的电话,易青巍看宋野枝的表情,几秒钟把来龙去脉理清了。

    “赵欢与要逃,之前是不也跟你通过气儿了?”

    宋野枝一五一十说:“欢与一个星期前来找我,她没说——但也差不多是说了,我猜出来了。钱我划她卡里去了,也不知道她打算先去哪儿,多备着点儿,总归方便。”

    “先去哪儿?你还猜到她要去的地方了。”

    “霍达说她一直想去南极,也想世界各地逛一逛。”宋野枝说,“小叔,我怕我跟你说,就等于是跟乐皆哥说,所以使劲瞒着。这几天没个人商量这事儿,慌慌的,都没睡好觉。”

    易青巍:“我看你睡挺好,精神抖擞的一天天。”

    再把盛好的汤送去,易青巍语气软道:“吃好了,给你乐皆哥打个电话。”

    宋野枝笑:“好。”

    沈乐皆从小到大,唯红烧肉这道菜最拿手。今天做砸了,鲜少做一个人的量,没估对糖,放少了。裹着米饭,搁在嘴里一点味道也没有,和下午的茶一样。

    宋野枝打来电话,他正准备往垃圾桶里倒干净。

    “乐皆哥。”

    宋野枝的声音听起来有内疚,下一句就得是对不起,可沈乐皆不是叫他来道歉的。

    他问:“小野,宋叔情况怎么样?”

    宋野枝看着易青巍:“稳定下来了,再观察。”

    “行,那就好。”

    “乐皆哥。”

    “嗯,小野。我就想问问,赵欢与走之前,跟你说了哪些话。”

    “她没跟我说她要走的事儿,是那天的最后一句,她让我记得想她。我猜到了。”

    “其余就没什么话了么。”

    “没了,一直寻常般聊天。”宋野枝慢腾腾地补一句,“但她那天来胡同里,管我在院里挖了两株花,带走了。”

    “花?”

    宋野枝深吸气,说:“对,就那年从秦皇岛回来,没能从你手里拿到的花。”

    后来红烧肉没丢成,他咽完了,星点汁儿,泡饭吃干净了。

    她是陪着他长大的,一天没落过。

    1995年末,赵欢与离家出走,往易青巍家去,三天。1996年夏,赵欢与再次出走,往密云去,七天。1997年夏,考入广州中山大学,离开整一年。1999年起,再没回过家。2002年12月,他亲自往广州将人带回。只待到2003年5月,下一回,便是同年9月带着霍达来了。

    沈乐皆独坐黑暗中,捋了一路,不知道这一次,她会什么时候回。

    良久,月爬树梢。

    他站起身,穿整齐衣服,定在玄关处,回头将毫无生气的、阴森森冷冰冰的客厅览于眼底,从内兜里拿出钥匙,抛去空中,听它落在大理石地板上,他合闭门,未作停留地走了-

    年初,假期才结束,易青巍被派去上海学习,一走就得半个月。

    爷仨关紧了门,围在暖炉边,垫着薄毯嗑瓜子,聊闲天。

    宋英军问:“你俩啥时候搬新房子进去住啊?”

    宋野枝专心致志剥瓜籽,搁一个小碗里存着。他说:“小叔定,我也不知道,家具还没买全,我还能赖着您好些日子。”

    “哪是你赖我,是我赖您。”宋英军抓着头发回想:“房是啥时候买的来着?”

    “去年”宋野枝惊道,“一年了,去年元宵前定的。”

    “去年——”宋英军皱着脸费力地忆,说,“你们从三亚回来就买上了。”

    “嗯对的。”

    “你小叔提的。”

    “嗯。”

    “行,到时候你们要摆席吗?”

    宋野枝愣了:“什么席?”

    宋英军:“搬迁宴。”

    宋野枝摇头:“易爷爷一家,我们一家,再加上沈叔叔一家,聚着吃顿饭就够了呀。”

    陶国生听了几句,懂了宋英军隐晦的心思,一旁自顾自地笑起来。宋英军被宋野枝堵得没话说,陶国生替他张嘴,问:“小野,中国这社会,男生和男生,能找到地儿申请合法关系吗?咱不求扯证了,就是法律承认的、保护的关系,能么?”

    宋野枝暗地琢磨,爷爷和陶叔真敢想,他这当事人都没做过这种梦。

    他说:“应该不行”

    宋英军把宋野枝的瓜籽抢了,一把蒙嘴里:“那我们能等到这么一天吗?”

    宋野枝将碗拉过来,贴着手腕边,继续一颗一颗剥。

    “能的,爷爷。”他说道。

    窗户附着湿雾,窗外一片白。下了雪,出了太阳,光全打到窗户上来,衬得屋里极亮堂。薄毯捂出了汗,宋野枝把它挪去宋英军腿上。

    雪花一直在外面的世界里模糊不清地飘,三个人无所事事,也就一直看它漫无目的坠落,时而盼它更大,时而盼它停。

    宋野枝小时候,听符恪说自己是早上十一点出生的。自那起,每天他都会惦记十一点的到来。后来越活越久,越不精细,十一点就渐渐失去意义。那段可笑幼稚的仪式感,只持续了短暂的年月。

    直到2006年2月18日,他一生中的每一个十一点,被烙上多一层难磨灭的印记。

    周六早上,他多跑了一趟实验室。回家路上,应宋英军的叮咛,到街口挑青菜,顺手请人多切一块白豆腐。

    多耽误那么一会儿功夫,推开院门,宋英军倒在地上,嘴里不断有呕吐物喷出,陶国生趴在他身边拨急救。

    禁搬移,唤醒意识,防止秽物阻塞呼吸,急救车什么时候能到。

    宋野枝出奇镇定,情绪空白,跪在宋英军身边,一边唤人,一边伸手指进口腔将呕吐物清干净。脑子和肌肉处高度紧张,机械式地处理眼前危情。

    摊着手,脱了力,坐在重症监护室外,他脑子失灵似的,依然不断重复那四个念头,不断重复宋英军失控躺在雪地里的画面。

    脑干出血,出血量不乐观,考虑患者年龄因素,不宜手术,建议保守治疗。

    宋野枝抹一把脸,冷静道:“陶叔,劳烦您守着,我马上回家拿卡。”

    陶国生马上叫住他,扳正他的肩膀:“把魂捡回来,陶叔在呢,没事儿,啊。”

    “好。”

    “跟你小叔说一声,他撑着你。”

    宋野枝眼神落到陶国生身后,红色字母标的病房号。他摇头:“小叔过几天就回来,现在跟他说,不顶用,让他干着急。您别说,我捱得过。”

    家里,宋野枝立在宋英军的床边叠棉衣,装去医院。

    他无端想起去世十余年的奶奶,这些年已经很少梦到她了。那段日子奶奶重病,昏迷在ICU病房,宋英军特地带着宋野枝回家,给她拿平日最爱穿的裙子和鞋,再急急忙忙地瘸腿倚杖赶回医院,每天都趁她难得清醒的那一时半会儿给人换上。

    爷爷奶奶都爱美,最讲究体面。

    眼皮泛痒,宋野枝的嗓子猛地一紧,泪滑下来,打在手中衣服的白色纽扣上,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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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横线那儿剥开的,第二章字数倒多不少,干脆两章并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