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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星空
朱颜在一瞬间醒来,全身冰冷。眼前是一片深深浅浅的光点,模糊成一片。额头上有一只手,按在那里一动不动——这是哪里?
她想坐起来,却发现整个身体都无法动弹。
“唉,你实在是个不安分的孩子……”她拼命挣扎,却无法冲破周身无形的束缚,忽然一个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低沉而苍老,带着熏熏醉意,“我一把老骨头了,经不起你的折腾,只能暂时将你封住了。”
谁?朱颜转不过头,只能努力转动着眼珠,眼角终于瞥到了一袭黑色的长袍,从长袍里伸出的手枯槁如木,握着一枚纯黑的玉简。
大司命?那一瞬,她认出了对方,忽然如梦初醒。
初醒的片刻懵懂过去之后,一切从脑海里瞬间复苏,清晰浮现。最可怕的那一天所发生的事情陡然浮出了水面,一幕一幕掠过,令她全身如同风中枯叶般地颤抖起来——是的,她想起来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
渊死了,师父也死了!
她的人生已经片片碎裂,再也无法拼凑完整。
大司命在最后一刻出现在星海云庭的地下,如今又把她带到了哪里?
“这里是伽蓝白塔顶上的神庙,除了我无人可以随意进入。”仿佛直接读取了她心里的想法,大司命淡淡地回答,“你太虚弱,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时间不等人,我只能催你尽快醒来。”
什么?这里就是传说中的伽蓝白塔神庙?
她周身不能动,只能努力地转动着眼睛,四处地打量——视线渐渐清晰起来,眼前却还是一片漆黑,只有光点浮动。
那是神庙内无数的烛火,明灭如星辰。
白塔神庙的内部辉煌而深远,供奉着巨大的孪生双神塑像:云荒的上古传说中,鸿蒙天神在创造云荒时用的是右手,如果造出的雏形不满意,则用左手毁去。创造出了天地之后,天神耗尽了所有力量,倒地死亡。在神倒下的地方,出现了绵延万顷的湖泊,就是如今的镜湖。从天神的身体里诞生了一对孪生儿,分别继承了天神的两种力量:创造,以及毁灭。
——也就是神之右手和魔之左手。
那一对奇异的孪生兄妹拥有无上的力量,主宰着云荒大地的枯荣。亘古以来,他们的力量维持着微妙的均衡,彼此消长,如日月更替。
此刻,高达十丈的孪生双神像俯视着这座空荡荡的神庙,创世神一手持莲花,另一手平平伸出,掌心向上,象征生长;破坏神一手持辟天长剑,一手掌心向下,象征毁灭。黑瞳平和,金眸璀璨,如同日月辉映,俯视着空旷大殿。
而主殿的上空居然是一个透明拱顶,细密的拱肋交织成了繁复的图腾,星月罗列。拱肋之间镶嵌着不知道是不是用巨大的水晶磨成的镜片,清透如无物,竟然可以在室内直视星月!
此刻,她就躺在神殿的祭坛上,头顶笼罩着天穹。
这个大司命把她带到这里、到底是想做什么?
“我在刚才看到了你的梦境……原来,你曾经在苍梧之渊救过影的命?”大司命看着她,声音竟然温和了一些,叹息,“一还一报、一饮一啄,俱是注定啊……”
“你……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你不是要替师父报仇吗?”她受不了这样的语气,眼前不停地回闪着最后的那一幕,渐渐失去了冷静,在绝望和痛苦中失声大喊起来,“我……我杀了师父!你快来杀了我!”
大司命冷冷地看着被定住身形的她:“你以为一死了之就可以了么?”
“你还想怎样?”她不敢相信地看着大司命。
“还想怎样?”大司命看着她,眼神犀利,一字一顿地说,“赤之一族的小郡主,你犯下了滔天大罪知道吗?竟然敢弑师犯上、勾结叛军、杀死帝君嫡长子!——你自己死了还不够,还得株连九族、满门抄斩!”
什么?朱颜猛然一震,仿佛被人迎头泼了一盆冰雪。
当渊死的那一刻,她脑海里一片空白,被狂烈的憎恨和愤怒驱使着,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复仇。然而此刻她终于冷静了下来,明白自己做了什么样可怕的事——她杀了空桑的大神官,帝君的嫡长子!
这等罪名,足以让赤之一族血流成河!
她僵在了那里,脸色唰地惨白,全身微微发抖。
大司命手指微微一动,一把断刀唰地一声飞到了手里,正是她用来刺入时影胸口的凶器——这把九环金背大砍刀原本是赤王的武器,刀背上铸着赤王府家徽,染着时影的血。
大司命冷冷看着她,道:“这把刀一旦交给帝君,你也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不!”她终于恐惧地叫了出来,“不要!”
“你怕了?”大司命看着她,嘴角露出了锋利的讥诮,“赤之一族的小郡主,你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到这个时候,才终于想起自己还有父母和族人了?”
“……”朱颜剧烈地发抖,半晌才声音嘶哑地开口,哀求这个老人,“一人做事一人当!师父是我杀的,你……你把我五马分尸、千刀万剐都可以,但求求你、不要连累我的父母族人!”
“说得倒是轻松。”大司命冷笑了一声,却毫不让步,“你是想一命抵一命,可空桑律法在上,哪里容得你做主?”
朱颜颤抖了一下,脸色灰败如死,抬起眼看着这个老人。
“你……你到底想要怎样?”她颤声问,“你不杀我、带我来这里,肯定有你的打算,是不是?”
“倒是个聪明孩子。”大司命看着她,原本冰冷的语气忽然缓和了一些,“其实我知道这一切不能全归罪于你。时影并不能算是你杀的,是吧?他这样的人,这世上原本也没有人能杀得了——他是自己愿意赴死的,是不是?”
朱颜一颤,没有料到这个老人竟然连这一点都洞察了,心里一时不知道是喜是悲。咬着嘴唇,许久才点了点头,轻声:“是的!师父他……他在交手的最后、忽然撤掉了咒术!我……我一点都没有想到……”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经哽咽。
大司命沉默下去,苍老的手微微发抖:“果然。”
停顿了许久,老人喃喃:“影从小就是一个心思深沉的孩子,甚至是我,都不能得知他究竟想的是什么。”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转头看着头顶苍穹的冷月:“上一次见到他,还是一个多月之前——那天他突然告诉我,他想要辞去大神官的职务。”
朱颜大吃一惊:“我……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大司命愣了一下,看着这个明丽懵懂的十八岁少女,忽然明白了过来,眼眸里满是苦笑,“对,你当然不会知道——你的心在别处,自然什么都看不见。”
看到朱颜沉默,大司命不由得喟然长叹:“真是孽缘啊……影的脾气,简直和他母亲一模一样!”
师父的母亲?他是说白嫣皇后吗?
朱颜愣愣地听着,却看到大司命的眼里露出了一种哀伤的神情,似乎陷入了遥远的回忆。许久,老人终于回过神来,摇头:“从他生下来开始,我就为他操心了一辈子——看着他成长到如今,本来以为他已经逃过了劫数。没想到……唉。”
大司命摇着头,一口气将酒喝得底朝天,随手把杯子往地上一扔,喃喃:“人力毕竟强不过天命!他自愿因为你而死,又岂是我能够阻挡?”
师父……师父自愿因她而死?
朱颜呆呆地听着,只觉得心里极混乱、却又极清楚。她只觉得痛得发抖,然而,眼里却掉不下一滴泪。
“他这个人,想什么,要什么,从来不需要别人知道——连我,都被他弄了个措手不及。”大司命喃喃,灰色的眼眸里有复杂的表情,“唉,即便是相交数十载,他也从来不是一个会预先和你告别的人啊……”
老人低声地说着,摇了摇头,看着手里的一物。
——那是玉骨,被他暂时封印了起来,却一直还是跃跃不安。
“你看,一直到死,影都在保护你;所以,我也没有把你交给帝君处置。”大司命咳嗽着,看着赤之一族的小郡主,“放心吧。如果我想要为影复仇,那么你睁开眼的时候,父母和族人早就尸横遍野了!”
朱颜猛然颤抖了一下:“那、那你想怎样?”
大司命忽然问:“赤之一族的小郡主,你还恨你师父吗?”
朱颜一震,竟然说不出话来。
是啊……恨么?在那一刻,当然是恨的。当渊在眼前死去的瞬间,她恨极了他!甚至,恨到想和他同归于尽!——可是随着那一刀的刺入,那样强烈的恨意也转眼烟消云散,只留下深不见底的苦痛。
原来,仇恨的终点,竟然只是无尽的空虚。
她抵达了那里,却只有天地无路的绝望。
“不,”终于,她缓慢地摇了摇头,“不恨了。”
是的。不恨了。在她将刀刺入师父胸口的一瞬,在他慢慢中断呼吸的一瞬,她心里满腔如火的憎恨已经全数轰然释放,然后转瞬熄灭,只留下无边无际的虚无和悲哀——那一刻,她只想大喊,大哭,只想自己也随之死去,让所有的痛苦都戛然而止。
不恨了。她所有爱的人都死了,还恨什么?她剩下唯一的愿望,是自己也立刻追随他们离开!
可是,为何这个老人却把她拘来了此处、苦苦相逼?
“不恨就好。”大司命凝视着她表情的变化,松了一口气,“如果你心里还有丝毫恨意,那后面的计划就无法进行了。”
后面的计划?朱颜愣了一下,不由得抬头。
“这个我先留着。”大司命袍袖一卷,将那把染血的断刀收了起来,冷冷,“这是你弑师叛国的罪证。”说到这里,他却顿了一顿,又道:“不过,今日的这一切也可以这样解释:复国军在叶城发动叛乱,大神官出手诛灭了叛军的领袖,不幸自己也身受重伤——从头到尾,这一切和你没有丝毫关系。”
大司命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觉得这个结果怎么样?”
什么?朱颜一下子惊住,不可思议地看着大司命,说不出话来。
他……他的意思,是要替她瞒下这一切?
“到现在为止,除了你我,没有任何人知道在这次叶城内乱里发生过什么:没人知道你出手帮助过复国军,也没有人知道影已经死了。”大司命看着这个失魂落魄的女孩,循循善诱,“我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把你带到这里,就是为了争取时间妥善处理这件事,好给你一个机会。”
她愕然地看着这个老人:“机……机会?”
“是。”大司命一字一句地开口,“可以挽回你一家性命、逆转这一切的机会!只有一次的机会。”
“逆转?”朱颜大吃一惊,“你……你难道可以令时间倒流吗?”
即便大司命是云荒第一人,也不可能做到让时间倒流、逆转星辰吧?难道他能凭着自己的力量回到三天之前、去制止这一场惨剧的发生?
“当然不能。”大司命果然摇了摇头,却道,“但是我有一个方法。”
“什么方法?”朱颜一震,只觉心跳都加快了几拍。
“看这里。”大司命并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拍了一下,将她身上的禁锢解除,“看到那一颗在紫微垣右上方的星辰了吗?——那颗暗紫色的大星。”
朱颜得到了自由,一跃而起,循声看向了伽蓝神庙穹顶东南方的星域,冲口道:“看到了!是那颗颜色很漂亮的大星吗?”
“是,那就是影的司命星辰。看上去还是很亮,是不是?”大司命的声音低沉,“我用术法让它在陨落之后还继续保持了虚光,不被外人觉察。”
朱颜不由得愕然:“还有这等术法?”
——维持星辰令其不坠,这需极大的力量,这个老人,居然能做到?
“这个云荒除了我和时影,只怕也没有第二人能够用出这个术了。”大司命眼里掠过一丝傲然,“这是接近‘天道’的术,需要耗费极大的灵力。”
朱颜脑子有些迟钝,讷讷:“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不让云荒陷入大乱,我同时操控了两颗星辰。”老人的声音疲倦,“再持续一段时间,我也会精疲力尽。”
两颗星辰?那另一颗又是谁的?
然而朱颜此刻心里极乱,已经不想多问其他,只是抬头看着大司命:“你为什么要瞒住这个消息?”
大司命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道:“人死如灯灭。现在,影的那颗星已经黯了,只有幻影尚存——此阶段非生非死,属于中阴身。而我用尽了我的所能,聚拢魂魄,将中阴的时间延长到了七七四十九日。”
她有些茫然:“那……之后呢?”
“那之后,三魂七魄消散,星辰随之陨落,这点幻影自然消失不见。”大司命叹了一口气,眼神严肃,“一旦到了那个时候,轮回的业力启动,便会将他带往下一世!”
“不!”朱颜失声,默默握紧了手。
“在这之前,我们还有机会。”大司命颔首,看着她,语气意味深长,“只是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朱颜失声:“什么代价?告诉我!”
大司命没有回答,只是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件东西,放在了她的面前——那是一张薄薄的纸。然而朱颜只看了一眼,忽然间脸色大变!
——在那张纸上,赫然写着四个字:
星魂血誓。
“这……这是……”她的手指开始微微发抖,死死地盯着那一张纸,似乎上面有神奇的力量,令她完全移不开视线——这是师父给她的手札上缺失的最后一页的内容,有起死回生力量的术法!
是的,她竟然忘记了:除了师父,这个云荒还有第二个人掌握这个最高的术法,那就是大司命!
大司命叹了一口气:“你应该知道,这是可以转移星辰,改天逆命的禁忌之术。”
“太好了……太好了!”朱颜的眼睛猛然亮了一下,感觉心脏都在不受控制地跳动,“快教给我!学会了这个,我……我就可以救师父了!”
“你愿意付出代价?”大司命盯着她,语气森然,“你虽然说不恨他了,但是,你愿意付出一半生命的代价来交换他的命吗?”
“当然!”她想也不想地打断了老人的话,“我也愿意付出另一半的命来换回渊的命!只要他们都能活回来,我……我就算是死了也可以!”
“别妄想了。”听到了这个回答,大司命不屑地冷笑了一声,“鲛人并没有魂魄。你说的那个渊,此刻应该已经化为云、回到了碧落海了吧?——如果你愿意赎罪,也只有影的命还可以尽点力。”
“我当然愿意!”她忍不住叫了起来。
“那就好。”大司命默默点了点头,似乎在慎重地思考着什么。
直到此刻,朱颜的眼神才一点点亮了起来,似乎那一点渺小的希望之火在心底燃起。她看着大司命,迫不及待地追问:“那……你应该知道我还剩下多少年的寿命吧?”
大司命点头:“你的福报很好,原本可以活到七十二岁。”
“我现在十八岁零七个月!那就是说,现在我还剩下五十四年左右的寿命?”朱颜飞快地在心里计算着,脱口,“如果我分给师父一半,他就还能活二十七年,是不是?……太少了,可以多分给他一点吗?”
大司命冷然看了她一眼:“这不是可以讨价还价的事。”
朱颜颓然闭上了嘴——好吧,能有二十七年……那也是好的。
大司命叹了口气,喃喃:“原本,我自己也可以用星魂血誓来复活影的。只可惜我剩下的寿命也不多了……”老人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丝苦笑,“我也有我的定数,一切都是逃不过的。”
“没关系,让我来!”朱颜握紧了拳头,眼神灼灼,“只要你教给我星魂血誓!”
“并没有那么容易,”大司命回头看着这个急不可待的少女,摇头,“别看星魂血誓只有一页纸,但它却是云荒所有术法里最艰深的,一万个修行者里也不见得有一个能练成。”
“不会的,”她却是信心满满,“我一定学得会!”
“是吗?”大司命将那张纸扔在了她的面前,“你看看?”
朱颜只看了一眼,眼里的亮光顿时凝住——怎么回事?乍然一眼看过去,这纸上起首的第一句,她居然就无法看懂!
她不敢相信,重新凝聚心力又从头看了一眼,发现这一页纸上每一个大字,居然都是由无数个极其细小的字组成!当她凝视着这一页薄薄的纸时,这些字一个一个地从视线里跳了出来,如同活了一般在她眼前扭曲,展开,一变十、十变百,转眼无穷无尽,密密麻麻地林立在她眼前!
这些光点,一个个都在动,如同漫天的星斗飞快地运行。朱颜只看得一眼,便觉得一阵晕眩,喉头血气上涌,哇的一声几乎呕血。
大司命袍袖一卷,将那一页纸拿了回去,冷眼看着她:“怎样?”
当那些文字从眼前消失后,朱颜全身一震,这才艰难地回过神来,深深吸了一口气,脸色煞白:“这……这术法,好生邪门!”
“你说的不错。”大司命点了点头:“作为血系咒术的最高奥秘,星魂血誓和云荒的普通术法的确有所不同。它在星尊大帝时期还不存在,直到在一千年前、才由僧侣从中州西天竺传入——你出身于九嶷神庙门下,第一眼看到觉得它不适应,也是自然的。”
“血咒?”朱颜思索着,猛然颤了一下。
——在苏萨哈鲁,那个霍图部的大巫用的不就是血咒吗?那时候,他居然用几十个鲛人的性命,凭空造出了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死灵!那是源自魔的暗之巫术,向来为空桑术法宗派所不齿。
可是,为何九嶷神庙里的最高奥义居然也是血咒?
“星魂血誓当然不是邪术。”大司命仿佛知道她内心的想法,立刻皱起了眉头,“你别胡思乱想。”
朱颜忍不住质疑:“都是用人命来做法,又有什么不同?”
“暗之巫术以血为灵媒,以他人的性命作为祭品,自然是违逆天道。”大司命耐心地为她解释,“但星魂血誓与之不同,它只能祭献施术者自己的生命。”
“哦……”朱颜恍然大悟,“同样是血咒,用自己的血就不算邪术,用别人的血就算?”
“是,”大司命颔首,肃然道,“所谓的正邪之分,不在于术法的本身,而在于施术者的初心。星魂血誓虽是血系咒术,却是牺牲自我之术,并不是剥夺他人生命之术——其发心纯正,其术自然也光明。”
“原来是这样?”朱颜点了点头,却又皱起了眉头,“可是……既然它不是邪术,为什么师父当初不肯把它传给我?”
“你还不明白吗?”听到她这样懵懂的问话,大司命脸上浮起了一丝苦笑,“他不教给你星魂血誓,其实就是为了防止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啊!”
她在一瞬间怔住,久久不能回答。
“星魂血誓是极其残酷的术法,会剥夺施术者的一半生命。他并不想某一日你会用到它,”大司命长叹了一声,语气哀伤,“唉……影对你的爱护,其实远远超出你所能想象。”
朱颜怔怔地听着。刹那之间,她想起了师父最后一刻的模样:他说过的话,他脸上的表情,眼中的神色,忽然间又仿佛从心底活过来了,历历在目。
那种灼痛苦,令她几乎无法呼吸。
“我……我一定会救回师父的!”她咬着牙,几乎是赌咒发誓一样地重复着,“不惜一切代价也要!”
“那就试试吧。”大司命叹了口气,凝视了她一眼,无可奈何,“纵观这个云荒,你的灵力仅次于我和影,而且剩下足够的阳寿——这就是我留了你一条命的唯一原因。”
原来这就是他的打算?并不是饶了她,而是要用她交换师父的性命!然而朱颜并不以为忤,用力点了点头,殷切地看着老人:“你会当我的老师,把星魂血誓教给我的,是不是?”
大司命却摇了摇头:“不。”
“什么?”朱颜脸色一下子苍白。
“星魂血誓源自西天竺,是无法‘传授’的术法,只能靠顿悟。”大司命看着那一页纸,语气平静,“事实上,每个人所看到的内容都是不一样的。如同漫天星斗在运行,而观星者所站的位置只要略有不同,所见自然也不同——所以,这个术法根本无法口耳相传。”
“啊?”她并没有听懂,茫然。
“意思就是我无法教给你这个术法,就如当年我也不曾教给过影一样。”大司命冷冷道,“而你,也必须凭着自己的悟性和天赋去逾越这一道天堑——没有人可以帮得了你。”
朱颜明白了过来,却并未退缩,只是咬紧了牙关去拿那一页纸,口中道:“好!我自己去学就是了。”
“等一下。”然而大司命却将手指一收,将星魂血誓又收了回来,冷然,“要我出手帮你,是需要付出代价的——除了交出一半的性命之外,你还要答应我两个条件。”
“两个条件?”朱颜愣了一下。
大司命难道不是也想救师父的吗?为何到了这个时候,还要和她提条件?然而她救人心切,想也不想地脱口:“只要救回师父,我什么都答应你!”
“那好,你给我听着。”大司命凝视着她,“首先,如果你救不回时影,我一定会杀了你!”
“那当然。”她想也不想,“你杀了我好了。”
大司命看了她一眼,继续道:“其次,等一切都恢复原状,我希望你把玉骨还给影,从此退出他的人生,永不出现。”
“什么?”朱颜愣了一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你不愿意?”大司命森然。
“为什么?”她倒吸了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喃喃,“这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决定的事!如果……如果师父他还想见我呢?”
“那也不可以,”大司命的声音平静,一字一句,“如果他还想见你,你就告诉他,说因为渊的死,你永远都无法原谅他——”
说到这里,老人微微冷笑了一声:“像影这样骄傲的人,他只要听你说出这句话,就永远不会再和你见面了。”
什么?朱颜震惊地抬起头看着老人,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这一刻,这个仙风道骨的老人,眼里的光芒却是如此冷酷。
“只要一句话就够了。”大司命声音轻而冷,“你答不答应?”
“为什么?”她实在是忍不住,“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你是个灾星,原本不该出现在他的命宫里!”大司命的眼神灰冷,盯着她,如同看着一条毒蛇,“影的一生,是注定要成为空桑帝君、领袖云荒的一生,怎么能因为你的出现而被打乱!”
“什么?”朱颜怔了一怔,“师父他从来无心名利!他、他才不会去做空桑帝君!他就算活回来了,也会一辈子呆在帝王谷里做大神官!”
“你并不够了解他。”大司命冷冷,“一个尘心已动的修行者,就不适合再披上神袍——影对自己极其严苛,怎会没有这点自知自省。”
“我……”朱颜张了张嘴,还没说什么,大司命就打断了她,语气严厉:“你已经害死了他!如今,趁着还有一丝转机,你必须彻底离开——否则,影迟早还是会再度被你连累,死在你的手上。”
“不会的!”朱颜吓得一颤,抬起头,怎么也不肯相信这样的话,“我……我以后会很听话的!真的,我再也不会乱来了!”
“我不相信你的许诺,”大司命语气冰冷,盯着这个少女,“相信我:没有了你,他的人生会更好,整个云荒也会更好——你已经害死过他一次了,难道还想再来第二次?难道你就不希望他有个善终吗?”
有个善终?朱颜一震,看着这个号称云荒术法宗师的老人,露出了畏惧的神色——作为云荒术法的宗师,大司命是不是能看到过去和未来,所以此刻才说出这样的话?
“没有了我,师父……师父他的人生会变得更好?”她喃喃低语,眼前一幕一幕掠过星海云庭地底的惨剧,全身渐渐发抖,“这……这是你的预言?”
“是。”大司命的语气凝重,“你不相信?难道你还想拿他的命来冒险、看看是不是真的?”
“不……不!我只要师父好好的活着!”朱颜一颤,忽然就气馁了,颓然点了点头,“我、我什么都答应你。”
“很好。”大司命灰冷的眼里终于掠过一丝笑意,看着她,“这可是你心甘情愿立下的誓言,若有违背,必然会付出极大的代价。知道吗?”
“知道了。”朱颜点了点头,忽然哽咽了起来,抬起手背擦了擦眼角,“你放心,我……我也不想再第二次害死他了……”
“你知道那好。”大司命点了点头,指间夹着那一页薄薄的纸张,伸到了她的面前,语气平淡,“把这个拿去吧——希望你能在七七四十九日之内,用星魂血誓挽回这一切。”
朱颜咬牙:“放心,我一定做到!”
“在你昏迷的时候,我已经让重明直接把影的躯壳和魂魄都送回九嶷了。”大司命沉声叮嘱,“此事极度秘密,不能让任何外人知晓——我已命那边的神官清扫了大殿、点燃了七星灯,将整个九嶷神庙都空了出来,不让闲杂人等出入。”
朱颜握紧了那一页纸,霍然站起身来:“我立刻就赶过去。”
“去吧。”大司命转身,一把推开了神庙的门,“如果失败了,就不要再回来!”
万丈绝顶上的风呼啸卷来,将老人的袍袖和长发一并吹起。大司命走出门外,轻轻击掌,风里有雪白的羽翼落下,遮蔽了星辰。
“四眼鸟!”那一瞬,朱颜脱口而出。
重明神鸟出现在星空之下,四只朱红色的眼睛冷冷地看着她,那两双眼里有难以名状的复杂表情,满怀敌意和愤怒,尖利的巨喙如同锋利的刀,悬在她的头顶上。
“重明!”大司命低低叱呵了一声,劝阻,“不是说好了吗?如果她愿意补救,你就得好好帮她——现在事情尚有转机。”
神鸟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咕噜,忽然低下头,一把就将她拦腰叼了起来!
“重明!”大司命厉声,手里的玉简扬起。
然而神鸟并没有伤害朱颜,只是一甩脖子,将她凌空扔到了自己的背上,翻了翻四只朱红色的眼睛,瞪了大司命一眼,展翅飞起。
“跟着重明去吧。”大司命看着白鸟背上的少女,拂袖指向了遥远的北方,“我会在帝都盯着你的进度——七七四十九日之内,若星辰的轨迹发生改变,我就会知道你已经成功了。”
朱颜有些疑惑:“你……不跟我一起去?”
“分身乏术,”大司命淡淡道,“目下我在帝都还有一些紧急的事要办,现在无法离开。何况这件事我无从尽力,只能靠你自己——去吧。”
朱颜终于点了点头,乘坐着重明飞去。
当神鸟呼啸飞去之后,大司命长长叹息了一声,在浩荡的天风里独自一人负手走上了塔顶的观星台。这几天来,因为忙碌和焦虑,他都已经很久没有时间好好看一看夜空了。
玑衡还静默地伫立在苍穹之下,无声地运转,而头顶星野缓缓变幻,一如千百个夜晚一样。在数万个日夜之前,他曾经答应了一个女子,要用毕生的心力去守护那个被放逐的孤独孩子——
然而时至今日,却终究还是出现了这样的差错!
阿嫣……阿嫣,你可会怪我?
大司命忍不住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星空,然而只抬头看了一瞬,忽然间一震,脸色顿时大变。
“不可能!”老人脱口而出,扑倒了玑衡前,用颤抖的手扶起了窥管,失神地看着头顶的夜空。然而,通过窥管所见的、依旧令他震惊。
——虽然时影已经诛杀了那个复国军的首领,然而、那片从碧落海腾起的归邪、竟然还在原来的位置上!而归邪的背后,昭明亮起,天狼脱轨,投下了更大更深远的阴影。
一切都没有改变,甚至,比之前看到的更加恶化!
大司命扶着玑衡,身体摇晃了起来,死死地盯着头顶的苍穹看了半天。然而,漫天的星斗还是这样的冰冷璀璨,仿佛亘古以来便是如此,不曾因为人世而改变丝毫。
大司命怔怔许久,忽然长笑了一声,失魂落魄地喃喃:“影啊影……这一次,你算是白死了。”
是的,竟然什么都没有改变!
就算影做出了这样的牺牲,不计代价杀掉了他以为会导致祸患的那个鲛人,可所有不祥的预示、居然都并不曾消失,而空桑的命运,也还是未曾改变!
——等那个骄傲的人睁开眼睛,看到这一切结果,他会如何想?竭尽了全力,不惜舍弃了自己的生命、斩断了最深的眷恋,却依旧未能赢过命运!
影,你是否会后悔?
人力微小,终究不能和天意抗衡。
你身负帝王之血,虽然从小被逐出帝都,远离权力中心,到头来却依旧为了这种虚无的身后之事牺牲了自己——而身为大司命、同样流着星尊帝的血脉的自己呢?难道就打算这样袖手旁观?
“如果都像其他人那样、只安享当世荣华,那么,这世间要我们这些神官司命来又有何用?”
忽然间,影说过的话回响在耳边,凛然而冷冽。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或许,这才是他们这种人存在的意义吧?
大司命定定地看了那一颗帝星半晌,神色几度变幻:间或悲哀、间或愤怒、间或慷慨激烈,明灭不定,转瞬逝去,最后只留下了空茫。
“或许……事到如今,也只能按照我的方法来解决这一切了吧?”许久许久,大司命吐出了一口浑浊的酒气,喃喃,“这把老骨头,说不定还能拼出一点用处来。”
“大司命!”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脚步声从白塔底下奔来,声音带着慌乱:“总管请您立刻去一趟紫宸殿!帝君……帝君的病情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