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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望之抬手,竟发现自己手背上似乎因为方才搬动碎石沾染上了些许血迹,她俯下身去,在河水里淌了淌,可那水早已是一片污浊,便是洗去了血迹,也仍旧会留一手污泥。
她缓缓将双手都静静地放置在河水中,良久,抬首看向顾望城,问道:“阿城,若有一趟浑水,我要拉你下去,你怕吗?”
顾望城闻言,先是微微一愣,很快便明白了顾望之话中的含义,他垂眼看向顾望之,眼眸坚定道:“亦余心之所向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好,”顾望之起身,扭头看向顾望城:“我需要你做三件事。”
“你讲。”顾望城道。
“其一,我要你将安定桥坍塌原由汇整成册,我要这桩桩件件,都成为江敏杀人的证据,叫他辩无可辩。其二,我要你将这份证据分别交由京兆府、御史台、大理寺主事;至于其三……“顾望之一顿,缓缓道:”我要你作一幅画。”
“画什么?”
“画你所见,”顾望之握住顾望城的手腕,眸色灼灼,“画骤然断裂的桥难,画砸入河底的裂柱,画眼睁睁瞧着自己身怀六甲的妻子不不幸遇难却无计可施的丈夫,画在将亡之时,仍旧支撑着手肘,为她的孩子作最后的庇护的母亲。”
顾望城心中一震,当日种种仿佛就在眼前,他晦涩着嗓音道:“你是要将这些交给摄政王的人,借他们之手为状告江敏?”
“不,”顾望之摇了摇头,“我如今在太子一党,若是当真在暗地里做了把对太子不利的证据交由敌方手中之事,那即便我当真是为了那些无辜枉死的黎民百姓,只怕也会叫旁人觉得我身在曹营心在汉,如此饶是我长了一百张嘴,也无可辩驳。况且若赫连玦的人先行状告,只怕他们会祸水东引,借机将这把脏水泼到太子身上。”
“那你是要……”顾望城有些不解道。
顾望之定定地看着面前之人,眼眸中是从未有过的坚定,“我要亲自上奏天听,状告江敏。”
唯有她亲自状告,方才无关党争,只为黎民。
顾望城闻言,眼眶几乎刹那便红了半圈。他比任何人都知晓,这对顾望之而言意味着什么,她可能会失去她如今辛苦所得到的一切,失去她历经诸多苦难才爬到的位置。
可她明明可以不管的,她甚至可以不去追查,如若不然他便发现不了其中的蹊跷,那江敏大可将坍塌一事推脱于雨季水患冲刷,顶多便是个监管不当之过,太子也可以继续持掌工部。
如今她却愿意为了那些无辜受难的百姓去对抗她几乎无法抗衡的力量,甚至要面临未卜的风险。
顾望之,原来至始至终,我都小瞧你了,顾望城喟叹。
她从不是个谨小慎微,承颜侯色之人。相反,她的灵魂,果敢,坚毅,在聩暗的黄昏中,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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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璟铁青着脸色看完了这本奏章,猛然将其重重拍在桌案上:“好个江敏,竟仗着父皇恩宠嚣张至此!”
安平桥坍塌一事非同小可,事关民生百态,父皇尤为重视,可工部递上来的折子,字字句句却都将原由推至护城河雨季水患之祸,对修缮时的偷工减料,倒吃回扣绝口不提。
“江大人连皇城根眼皮子底下的工程尚敢如此,只怕以公款吃回扣之事,绝不在少数。”顾望之拱了拱手道,“还请殿下下令,彻查工部账目。”
赫连璟抿了抿唇,江敏以权谋私,贪赃公款之事他不是不知晓,可总是心软念及旧情,有些事替他遮掩着便也过去了,可谁知他是个不长记性的,行事愈发无所畏惧,如今竟动了安定桥修缮公款的脑筋。
他前几年才因秦启失了兵部,如今若再因此事失了工部,那他手中能与赫连玦抗衡的底牌,便又少了一张。
“此事本宫定会细查,江敏受贿贪污,也理当受罚。”赫连璟不动声色地将那份奏折收了起来,淡淡道。
顾望之默然半晌,方才又开口问道:“殿下认为,江敏该受何罚?”
赫连璟微微一怔,似乎没想到顾望之会反问于他。只是此事实在难办,罚的太重,便丢了工部,罚的太轻,又堵不住悠悠众口,叫他进退两难。又闭目思忖了片刻,缓缓说道:“安定桥一事死伤众多,本宫定然是要给那些无辜受难的百姓一个交代的。可江敏乃是老臣,虽有贪污受贿,对父皇确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本宫会禀明天听,责令江敏免去工部尚书一职,降为侍郎,罚其半数家产充公,停俸三年。”
免去尚书将为侍郎,顾望之心中冷笑,若无新尚书上任,江敏仍可借侍郎之名代掌工部,过不了两年待风头过去,自然又是官复原职。那那些枉死的百姓,他们的命,便一文不值吗?
顾望之又递上一本六律道:“依先祖律例,若有作奸犯科、贪赃坏法达百万贯者,则免冠罢职,流于岭南,赃吏子孙,不得入仕;坐赃千万,而祸及黎民性命者,立斩,弃于市。”
“啪!”赫连璟猛然将那本六律弃扣在桌案上,他起身,缓缓踱步在顾望之周遭绕了半圈,深吸了一口气道:“顾望之,你应该知晓江敏于现在的本宫而言意味着什么。本宫已经丢了兵部,不可再失工部,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本宫不信你不懂。”
“安定桥一案死伤无数,天子脚下若仍由得尸位素餐、贪如饕餮者横行法外,朝堂中便人人皆可效之仿之,届时簠簋之风、文恬武嬉,便是有朝一日殿下得登大宝,欲一展雄图伟略,却发现朝堂之内早已是一浊污於,君不是君,臣不是臣,便可知此乃今日姑息放纵之罪也,”顾望之叩首,语气却坚定地不容一丝动摇,“故江敏大罪,不死,不足以息民愤;不死,不足以正朝野。”
赫连璟一楞,似是微微有所触动,只觉得一时心乱如麻,他闭眼,像是在问顾望之,又像是再问自己:“那本宫呢,让本宫自折亲信,本宫又能得到什么。”
“殿下舍一人,得天下人。”顾望之直起身子,看向赫连璟道:“会叫天下人皆知,殿下公正律直,仁德爱民,”
“呵,”赫连璟轻笑一声,颇带了几分嘲弄的意味,又低声喃喃道,,“仁德,父皇以仁治天下,本宫便似乎一辈子都要被圈囿于这二字中不得脱身。”
“本宫为民,又有何人为本宫?”赫连璟俯下身子,垂眼一眨不眨地凝视跪在他面前的顾望之,“江敏是贪,可他能为尚在潜龙之时的父皇以死相谏,亦能成为本宫手中制衡赫连玦的兵刃,哪怕此刻有只利箭朝本宫直直刺来,他也能挡在本宫身前甘愿赴死,顾望之,你能说他不忠吗?”
他伸出手,猛然扣住顾望之的下巴,逼着她直视自己,声音中带着丝丝寒意:“那你呢,顾望之,你又当真是忠于本宫吗?”
顾望之对上赫连璟漆黑的眼眸,目光沉静,又坚定有力:“百姓是殿下的子民,天下是殿下的天下,望之忠于苍生黎民,自然也忠于殿下。”
赫连璟忽而埋首嗤笑出声,随即又恢复了以往温润和煦的模样,仿佛方才的阴霾沉郁不过一刹的假象,他伸手扶起顾望之,唇边噙笑道:“江敏之事,本宫定会给你个叫你满意的决断,但绝非是现在,你,懂吗?”
顾望之抬眼看向赫连璟,便知于他心中,权势利益,党争角逐,早已胜过苍生大义,那么他的仁德,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她深闭了闭眼,垂手叩拜道:“诺。”
顾望之啊顾望之,她忍不住自嘲,你非要来试探人心,可人心总是会叫你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