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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大人,人犯昏过去了。”
“第几次了?”
“回大人,第三次。”
“弄醒。”
“是!”
对五十岁年纪的人来说,纵然是夏季,劈头盖脸挨上几桶冷水的滋味却也不好消受,不过,这滋味比起那直往骨子里钻的痛楚,实在也不算什么了。
从‘刑讯逼供’这词被造出时算起,普通衙门用刑,无外乎眼滴辣油、十指插签,若是犯人难伺候,便再来个开水烫皮、铁刷剌肉,如此一套下来,已算服侍的地道周全。这般整法,犯人叫的虽惨、可到底还能叫出声;伤势瞧着吓人,其实裹上药半个月便好。
与那些老掉牙的逼供手段相比,雷部中人用刑则方便许多,什么辣椒水老虎凳一概不需,究其原因,全要归功于他们修习的那套‘天刑五雷正法’。相传习此法诀者,所练真气兼具雷电之力、狂戾无比,敌人一旦被这股真气侵入体内,立时便会受到万蚁噬骨般的痛苦,绝不仅仅是皮焦肉烂那么简单。
说起来厉害,到底是不是那样一回事,李当忍心下再清楚不过。他给人紧紧绑在刑架上,疼晕三次、又被激醒三次,心中早无数次闪过求死的念头,可落在雷部手里,要死又哪那么容易?
“醒了吧?”
厉昶凑到李当忍跟前,笑道:“若是醒了,咱们就接着聊。”
“厉大人……”
李当忍耷着脑袋、口齿不清道:“打水不易,便叫我多睡一会儿又何妨,何必那么快喊我起来……”
“李老板还没说出我想要的东西,可别这么快急着长眠。”
厉昶搓捻着李当忍湿淋淋的头发,冷笑道:“昨日头回提审,只是先弄些开胃小菜给你尝尝,想必不够过瘾。今日我嘱咐他们多卖些力气,不曾想李老板倒能捱的很,了不起了不起!”
“厉大人这般抬举,可真叫我下不来台了……”
李当忍口中涎水不断流下,含混道:“实不相瞒,李某人眼下是真想死来着,可又怕投胎以后还会遇到你厉大人,活不能活、死不敢死,实在叫人为难。”
“李老板说话真是中听,无怪能把生意干这么大!”
厉昶哈哈一笑、轻轻拍了拍李当忍头顶,“乖,别怕、别怕,只要你把实情招了,我担保你这辈子和下辈子,都见不到我喽!”
头顶乃人之尊严所在,李当忍却恍若未觉,漠然道:“通巫之说、实属诬陷,还望厉大人明察。”
厉昶似笑非笑道:“我原以为李老板是聪明人,难道从昨日到现在,你还没想明白自己是因何入狱么?”
“这可奇了,李某之所以给人押进大牢,纯是因为你跟刘知府硬往我头上扣了个‘资敌叛国’的罪名,不知厉大人眼下又要我想起些什么?”
李当忍猛咳几声,喘气笑道:“莫非……莫非我八岁那年偷看令堂洗澡的事,也被你们翻出来了不成?”
“大胆!”
一旁小邓听得上司被辱,登时抢上前去,一连扇了李当忍四五个耳光,“死到临头还敢说嘴,我瞧你这贱骨头到底多硬!”
厉昶淡淡道:“行了,你退下。”
小邓哼了一声,这才罢手。李当忍给人扇的口鼻淌血,兀自对那小邓笑道:“年轻人,我本是开句玩笑,你这般火大,倒好像厉大人的老娘真被我瞧光了一般……”
“你这老贼!”
小邓大怒,正欲再赏给李当忍几个嘴巴,却见厉昶挥手道:“你们都出去。”
“大人……”
“嗯?!”
“……属下遵命。”
小邓毕竟不敢违逆上司命令,愤然一口唾沫吐在李当忍脸上,这才连同另外两个驱邪使一起退出刑房。
一时间,场中只剩一官一囚。两人相对无言,良久,厉昶突然感慨道:“李老板,你的人缘很好啊。”
“哪里哪里,”
李当忍苦笑回答:“厉大人该知‘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个道理。”
“神武宗……文扬伯……”
厉昶坐回椅子、端起一盏早就凉透的茶水,“……这些人,可不是仰仗钱财便能结交的。”
“人活一世,谁无二三知己。厉大人身为雷部大员,如此位高权重,难道身边没有几个交心的朋友么?”
“李老板这话可说反了,正因为厉某出身雷部,满朝文武畏我如虎,谁敢与我交心。”
“如此说来,厉大人可孤单的很了。”
“朋友少些,未尝不是好事。毕竟这世上并非人人都是方子易那般愚蠢耿直之辈,万一错交了命犯孤星、天生克人的劣友,不免要被他害的家破人亡了。”
“唉……”
李当忍无奈苦笑:“说来说去,厉大人仍是疑心我与巫人结交。”
“李当忍,你是明白人,我也不妨直说了。”
厉昶把茶盏放下、蓦然起身,“昔年巫人坐拥天下、我大瑞尚且把他们杀的片羽不存,如今他们沦为阴沟里的老鼠、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李当忍面色不变,低声道:“厉大人此话何意,除了那些巫人、还有谁能把我害到这般境地?”
厉昶面无表情道:“弘明三十三年,你进京采货期间,偶遇了一位贵公子模样的人物,当时他在酒楼吃饭、恰好未带银两,那酒楼老板便揪住人死活不放,你倒好心,出头替那公子结清了饭资。李当忍,你可还记得这事?”
“弘明三十三年……?”
李当忍喃喃道:“到我这个年纪,连前天早饭吃了什么也不记得、又哪会记得二十多年前的事。”
“李老板贵人多忘事,不要紧,我帮你想想。”
厉昶微微一笑,接着道:“你帮那公子结过账,两人本来就此别过,不曾想那公子第二日便找你还钱、还邀你一同游览京城,一来二去,你二人便从此熟络起来。打那以后,你每回进京,那公子都会约你喝酒游玩、有时还同吃同住,交情不可谓不好。李当忍,你把那公子当成兄弟,可相识多年、他却从没请你回家盘桓半日,你真就半点没起过疑心么?”
“他妈的……”
李当忍沉默良久、突然笑了,“老子不仅起过疑心、还不止一次提出要去他家拜会长辈,可那家伙太也能诓,这次说长辈不在府中、下次便说跟家人吵了架,总之回回都能给他圆过去。我以为,这是因为他出身官宦世家、而我商贾身份实在不配登门,他不愿伤我面子才找借口岔开,于是后来也就不再多问。”
“原来如此,李老板果然待人赤诚,无怪能认识那么多好朋友。”
厉昶点点头,又道:“后来,那贵公子因为犯下大错而被家人看管了起来,他非但不思悔改,反而伺机逃出家门。他犯的错实在太大,京里是不敢待的,外地倒有几个叔伯,可他却不敢相信他们。没奈何,那贵公子思前想后,只能一路潜逃至东阳府,求助你李当忍李老板。”
“雷部手段当真了得,这些事,竟全给你们查出来了……”
李当忍身上的痛楚好似一时间全消失了,心中无惊无怒,反有一丝淡淡的释然。
厉昶叹道:“惭愧,打从那人消失起,我雷部便把寻访他的下落视为头等大事,徒劳奔波十几年、直至今时才查出些眉目,已是天大的失职。”
李当忍低声道:“不简单。”
“李老板,当那人敲响你李府大门的时候,你可曾想过他会给你带来今日的祸事?”
厉昶面露讥笑,一字一句道:“你该明白的,从你决定收留吕琰的那一刻起,天劫雷刑迟早会降至你的头上,叫你永世不得翻身。”
什么都清楚了,李当忍此生最大的罪孽,已然浮出水面。
吕琰,大瑞开国帝君吕崴之长子长孙,其父吕睿太子深得太祖皇帝喜爱。吕睿不幸早逝后,太祖皇帝爱屋及乌、钦册吕琰为皇太孙,是为帝位正统继承人。吕琰自幼长于皇宫、常伴太祖皇帝左右,其地位无人能够动摇,只待爷爷老腿一蹬,他便可加冕登基、成为天下之主。
可谁也想不到,弘明四十二年,吕琰竟突然犯下一桩重罪,导致太祖皇帝临终前撕毁册封诏书、另传帝位于吕睿第二子吕圭,既当今承安皇帝。其中缘由、朝廷封锁极严,只以‘失德’二字为吕琰定罪,从此他不仅无缘帝位、更一夜之间被贬为庶人。
皇太孙之位册立已久,太祖临终易储、本就叫人生疑,偏生罪名又太过笼统,此事一度在民间掀起轩然大波。吕圭此时登基称帝、已然顶着莫大压力,让他没想到的是,就在他登基半年后,那个被贬为庶人、幽禁京城的兄长吕琰,竟然逃了。
屁股下的盘龙椅还没坐热、曾经的正统继承人却下落不明,此等情形下,谁敢跟这事扯上半点干系、谁便是跟自己脑袋过不去。关于吕琰失踪一事,吕圭传令严厉保密,并以‘彻杀巫族余孽’为由,命雷部彻查兄长下落,谁知抓人的事一无所获、倒是剿灭巫人颇见成效,也算无心插柳了。
虽说现在已是承安十五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可吕琰一日不知死活、皇帝心中那块死结便一日不会消散,哪怕此结需要无数钱财人力乃至人命去解,也无妨,只要能给皇帝治好心病,花几个钱、死几个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李当忍,庶人吕琰现在何处,赶紧招了吧。”
厉昶一扫先前的波澜不惊,语中有兴奋、有激动,以至于声音也跟着发起颤来,“你已为他吃了太多苦头,早算是仁至义尽。你不欠他什么,真的,自始至终都是他在祸害你,只要你轻轻说几句话,我便能替你报仇了!”
李当忍闭上眼睛,许久,才缓缓道:“我真不明白,一个庶人身在何处,到底有什么要紧的?”
“他该死!”
厉昶寒声道:“纵然被贬为庶人,可皇上自即位以来、对他仍未亏待半分,他那般不告而别、岂非陷皇上于不义?”
“幽闭软禁、如同待宰牛羊,这便是厉大人所谓的‘不亏待’么?”
“那又如何,至少皇上留了他一命!”
“不过是帝位未稳罢了。”
“李当忍,你不必与我做这口舌之争,雷部只奉皇命行事,谁在那个位子上,我等便向谁效忠。”
厉昶平心静气,淡淡道:“我可傻了,眼下令郎也在狱中,我自去找他谈心便是,何必跟你这老家伙较劲?”
李当忍蓦然抬头,怒道:“你想做什么?”
“我啊,我要当着你的面,捏断你儿子每一寸骨头、拔掉他每一片指甲、敲掉他每一颗牙齿,然后再挖出他两个眼球儿、喂你这当爹的吃下去,啧啧,那滋味,一定新鲜大补。哦,是了,李老板应该尚未抱上孙子吧?”
厉昶凑到李当忍耳边、越说越是兴奋,“看令郎八尺身材,股间的物件儿只怕也不会小了,待会儿我让人给他完完整整的割下来,拿盐腌了送进京里。你不晓得,有些个达官贵人就好这口儿,说是吃了能延年益寿来着,你说可不可笑……”
“厉!昶!”
这番话语,对天下任何一个父亲来说、都比最烈的毒药还要毒上三分,李当忍目眦欲裂、眼角已流出血来,胸腔更发出如困兽般的喘息声,“你敢动我儿子,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听闻这话,厉昶登时哈哈大笑:“我辈以天雷之力代天行刑,李当忍,你可见过这世上有不怕雷击的鬼怪么?!”
“好……我说……你……你放过我儿……我说便是……”
“你若早这般懂事,大伙儿都能省下不少力气。快说吧,吕琰现在何处?!”
“他……他死了……”
“瞧,才说你懂事,却又把我当傻子了。”
厉昶皱眉道:“看来不把李公子请来,到底还是不行。”
“不,你别碰他!”
李当忍咬牙道:“我是说或许……或许吕琰现在已经死了也说不定……唉……”
“活见人,死见尸。”
厉昶淡淡说道:“你寿宴那日,我和手下早把你府中各处搜了个遍,没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也没发现任何可疑的人,说吧,吕琰是何时离开的,离开之后、又去了哪里?”
李当忍低垂着头颅,心中天人交战。
一边是旧时好友、一边是亲生儿子,若给旁人去选,刹那间便已有答案。
可李当忍不同,诚如贺永年所说,他把‘仁义’二字看得太重、甚至重逾自己的性命。他这一生,从没做过半件对不起朋友的事,他若是胆小怕死的人,当邢风怀抱爱女上门时便该当场婉言相拒、当吕琰进到府内坦白身份时便该将他扫地出门,既然彼时他选择了相助,那么无论引出何种后果,他都不会后悔、不能后悔、也不配后悔。
可值此局面,李当忍若不出卖老友、就得舍掉儿子的命。李醒狮才十八岁,他的人生刚刚开始,便活该为了这看不见摸不着的‘仁义’二字去死么?
只是……哪怕招了……
儿子,就能活么?
厉昶没有耐心了。多年辛劳,眼下终于换到了回报,他作为手握底牌的大赢家,没有必要耐着性子等待对手认输,他有权力痛痛快快的打出那张底牌。
来人,提审李醒狮……
厉昶心思已动,嘴还未张开、刑房的门却突然开了。小邓快步来到他面前,沉声道:“大人,刘知府带了个人过来,他说那人跟随李当忍多年,李当忍暗地里做的一些事,那人知道的一清二楚!”
厉昶一怔,问道:“是谁?”
小邓看了李当忍一眼,转头道:“那人是李府管家,名叫贺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