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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如晦久久不言语,苏垢笑眯眯地望着他,弯弯的眼眸中颇有些意味深长的味道。
苏垢袖下的手指微微一动,“读心”秘术无声发动。
幼年种种白蝶似的在眼前纷沓而过,苏如晦唏嘘不已。他老早就有疑惑,桑持玉秘术暴走的真相是什么?一碗“心头血”怎么能救活一个人?还有他体内来历不明的心核又是何物?二十二年前发生的一切疑点重重。追查半生,死过一回,这一切疑问终于有了答案。
如今看来,心核就是师父所说的“心头血”。这所谓的心核似乎是妖的灵力源泉,是妖性的根本,蕴藏着妖族“血肉重组”的天赋。明若无借由心核的力量治愈了苏如晦的内脏损伤,但心核终究无法与凡人紧密无间地融合,随着苏如晦长大,副作用逐渐显现。苏如晦最终因为心核身体衰败,难以为继。
而这救了他性命,又害死他的心核,来自于桑持玉。他今日最大的收获便是确信了这一点——桑持玉不是人,而是妖。苏如晦忍不住深思,若妖来自风雪,桑持玉是怎么从雪境落入人间的?澹台净为何要收养桑持玉,还给了他世家子的身份?更重要的是,桑持玉的原形是什么?
听说狗的叽巴有倒钩,蛇有两根叽巴,苏如晦汗涔涔地想,这两种动物他都不大喜欢。
苏垢眸子微动,缓缓问:“江大人似乎并不信服苏某的话,难道大人从前遇见过妖么?”
“没,”苏如晦飞快答道,“我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弱贵公子,哪能见过这玩意儿?”
“是么?”苏垢笑了,“时间还早,江大人可有空,听我说说我之前提到的‘刀兵’。”他侧身向苏玉拱手,“烦请小苏大人回避。”
苏如晦一把揽住桑持玉的脖子,桑持玉被他摁得脸贴住他的胸膛,鼻尖满是他衣裳上清新的皂角味道。桑持玉不由自主想起昨天晚上窝在他被窝里睡觉的情景,耳尖微微泛红。
苏如晦扬眉一笑,“我小弟是我心腹,不用回避。”
苏垢颔首,“既然如此,那便一道儿听听吧。”
桑持玉微微蹙起眉心,“刀兵”是何物?
苏垢的嗓音拉长,露出追忆的况味,“千百年来,我族深居险恶之境,栖身陋劣之所。秘术强大者得生,弱小者必毙于狂风暴雪。为求存续,我族智长者穷尽心血探寻秘术传承的规律。众所周知,秘术觉醒没有规律可循,每个人觉醒的秘术都不尽相同。他致力于找到一种方法,让族里的孩子觉醒出最强大的秘术。
“三十多年前,他提出了一个方案——推选族中圣女,接受族中老祖的雨露。我族有五位老祖,秘术修为深厚,功法造诣卓绝。若放之于你人间,当属朝圣境大宗师。诸位老祖欣然应允入圣女帷幕,可惜我族向来孳息艰难,一月之后,圣女仍未怀胎。医官说圣女心情抑郁,有碍于繁衍。那时族中恰巧抓来一个外来人,便献于圣女充作宠物。谁知圣女与之苟合,半月之后珠胎暗结。”
“……”苏如晦汗颜,这圣女真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
“念在我族子孙难继,老祖们做下决定,分食那人宠,留下胎儿。”如此惨绝人寰的事儿从苏垢嘴里说出来,可这家伙半点波澜都没有,仿佛杀人分尸天经地义。苏垢微笑着继续道:“胎儿足月降世,竟然觉醒了我们从未见过的强大秘术。”
“什么秘术?”苏如晦问。
“‘吞噬’,他可以掠夺他人秘术,任何被他吸食了精血的人,秘术都会转嫁到他的身上。”
当年被桑持玉吸食了精血,苏如晦的秘术就消失了。这下一切谜题水落石出,苏如晦心下了然,桑持玉就是那圣婴。然而苏如晦心中又升起疑惑,他从来不曾见过桑持玉用他的“无极推演”,事实上,他压根没怎么见过桑持玉用秘术。
苏如晦身边,桑持玉垂下眼睫,遮住眸中复杂的神采。
苏如晦挑起一边的眉梢,道:“你可别告诉我,这个孩子便是你族的绝世刀兵。”
“大人猜对了。”苏垢微笑着点头,“听到这个秘术,你好像并不惊讶。”
“惊讶,怎么不惊讶!”苏如晦捂住心口,佯装恐惧,“太强了,我已经开始害怕了。”
不知道他的演技有没有过关,总之苏垢只是笑了几声,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苏垢继续道:“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举族震惊的事,三十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圣女带着圣婴逃离王城。他们遇见了来自秘宗的旅行者,旅行者带着圣女母子一路西逃,圣女死于途中,圣婴带入秘宗,从此不知去向。我等忌惮秘宗,不敢深入。拖到今日,做好万全准备,才深入秘宗。”苏垢向苏如晦拱手,“江公子,现在你明白这个孩子对我们有多重要了。你若有关于这个孩子的消息,请务必告知我们。”
“我才刚进秘宗,路都认不全,更别说人了。”苏如晦装傻,“三十前生的,现在该是而立之年了。你等我,我去鹰扬卫调取案牍,把秘宗三十岁以上的人列张单子,你看看能不能找到。”
苏垢遗憾地摇头,“江公子,你不坦诚。实不相瞒,我已经得到这个孩子的线索,而你的过去与其息息相关,你不可能不知道。你不说实话,如此一来,我们没有合作的必要了。”
“掰了更好,我也不想跟你们一块儿沆瀣一气。”苏如晦冷笑,“你说你们造的什么孽,人好端端一个女孩子,被你们囚起来生孩子,你们还沾沾自喜觉得自己找到了拯救全族的百年大计。还圣女,人乐意当这个狗屁圣女么?”
苏垢并未发怒,一字一句道:“为我族未来献身,是她的荣耀。”
“好啊,”苏如晦气笑了,“现在我告诉你,只要你与十个彪形大汉夜夜同床,就能拯救你族于水火,你愿不愿意?”
苏垢沉默了。
苏如晦回头看了眼一直静悄悄不吭声的苏玉,那小子的脸罩在阴翳下,看不清表情。他比往日还要安静沉默,似乎一心一意当苏如晦的影子。
桑持玉是钝钝的人,多年来苦修静心,便是狂风暴雨呼啸而过,他的心湖最多漾出圈圈涟漪。与其说是迟钝,不如说是冷漠。苏如晦并不知道,他很难与别人共情。对他来说,父母太过于陌生,他们的悲惨遭遇无法让他产生过多激烈的情绪。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感觉到难以言喻的悲哀。他抚着心口,心尖儿的位置有灼烧般的疼痛。
原来,苏如晦一生的病痛与苦难皆因他而起。他因为苏如晦,感受到深刻的悲哀。
“我说过,”苏垢叹道,“不要与我们为敌,你的力量同我们相比不值一提。你何必自寻死路?你很聪明,我曾期望你能为我们所用,为我们行走凡尘。可没想到,你我最终仍是要刀兵相向。”
他的“读心”秘术早已洞穿了苏如晦的心绪,看见了苏如晦那段幼年回忆。方才说那么多,是他实在怜惜苏如晦这个人才,给苏如晦一个坦诚的机会。只要苏如晦和盘托出,他们就可以同苏如晦继续合作。
可惜,结果并不尽如人意。
苏垢退后两步,素手牵动星阵杀线。繁复的光线现出金光,交织成一片网。那是星阵的星线,牵动一根,整个星阵的走势立时改变。这样的星阵秘宗随处可见,秘术者死了不能复生,星阵破了还能再修。比起秘术者,秘宗更愿意仰赖精致缜密的星阵,秘宗培育星官,花费数十年的光景让或攻或守的星阵浸透秘宗每一寸土壤。
星线一改,原本温和的星阵霎时间蜕变成了杀机毕现的绝杀之阵。庞大的雷火星阵笼罩住了苏如晦和桑持玉,熊熊火焰在苏如晦和桑持玉眼前嗤地燃起,火苗几乎能舔舐上穹顶。桑持玉缓缓推出横刀,一截秋水刀刃出了鞘。
苏垢站在阵外赞叹道:“多么绝丽的杀阵啊,想不到蚂蚁一般的凡人也有如此智慧。这雷火杀阵精巧无比,足有上百种变幻姿态,除非你能未卜先知,从几百种变阵可能中预测你们要应对的变阵姿态,否则你们绝无逃生之路。孩子,后会无期。”
桑持玉不动声色观察着周围,他专精刀术,对星阵并不精通。但是所有星阵都基于星线分布,只要用绝对的暴力破坏星线,这星阵就无法运转。苏垢和他背后的族胞意图不纯,圣女宁死也要逃离雪境,可见苏垢一族之凶恶。苏如晦必定不会供出他的身世,把他交到这些怪物手中。他必须救苏如晦,就算在苏垢面前暴露自己的秘术也无所谓。
若有必要,他甚至可以自曝身份。
他正待出刀,却听见苏如晦举起手:“等等等等,我说,我说就是了。你们要找的人是我那个倒霉夫君桑持玉,我见过他身子发光,他还夺走了我的秘术,和你描述的圣婴特征一模一样。没有意外的话,他就是你们流落人间的圣童。”
桑持玉:“……”
苏垢笑着点头,“不错,灵力脉络、吞噬秘术,他的确是我们的圣婴。想必你已经猜到,我们这一族并非凡人。我们来自险恶莫测的风雪,我族是远比你们凡人更加优越,更加古老的族群。我们天生自愈能力强大,天生能够重组血肉,而你们大部分人都无法觉醒秘术。”
“这么看不起我们?”苏如晦抱着手臂道,“可我相公有一半的血脉属于凡人。”
苏垢遗憾道:“卑贱的凡人血脉,玷污了我们的圣童。不过按着你们凡人的话,祸兮福所依,若他是只纯正的妖,只怕活不到今日。若我猜的不错,你们的大掌宗应该剖去了他的心核,以至于我们派遣神目秘术者暗中寻觅数月,仍然未曾找到他的下落。寻常的妖族失去心核必死无疑,而桑持玉是只半妖,失去妖的血脉,他便只余人的血脉。”
苏如晦低声喃喃:“所以他才能活下来。”
可是当时师父剖心核的时候知道这一点么?苏如晦暗暗后怕,他敢打赌,阿舅和师父绝对没有十足的把握保证桑持玉能够在失去妖核之后存活,他们压根就是打算用桑持玉的命换他的命。
“孩子,没想到你这么容易就松口,”苏垢笑着叹息,“我原以为你同那孩子情谊深厚,看来是我高看你了,我的族胞说得对,凡人大多是贪生怕死之徒。”
苏如晦敛了心中的复杂情绪,定了定心神,回应道:“你想多了,他向来不稀得搭理我。而且……”
苏如晦诡秘一笑,说出了一句令苏垢无比震惊的话:
“而且你不是会读心么?我说不说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你都知道了。”
苏垢的声音一滞,“你怎么知道我会读心?我告诉过你,我的秘术是‘真言’。”
苏如晦拍了拍手掌,掌声一出,苏垢就感到后颈痒痒的,一只破破烂烂的钢铁小蜘蛛从他肩膀上爬下来,指甲盖那么大,尘埃似的不起眼。他捻起一条蜘蛛腿,蜘蛛在他掌下挣扎了一会儿,不动了,好像在装死。
“我的窃风蜘蛛,”苏如晦笑嘻嘻地介绍,“那天去江家落在江宅的,谁曾想就听见你们谈话了呢?你这秘术麻烦得紧,我这人脑子转得快,就爱胡思乱想。为了今日,我训练了好久控制思绪不瞎想,免得让你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何意?”苏垢微微愣了一下,“你今日所思所想是故意给我看的?”
“差不多。”苏如晦点头。
“你回忆桑持玉幼年秘术失控,你被夺走秘术,明若无为你移植心核,都是故意的?”苏垢不敢相信,“怎么可能?”
“可能啊,怎么不可能?”苏如晦笑眯眯道,“在今日之前就怀疑你们和桑持玉的身份便可能。”
苏垢眯起眼,“是了,我知道了,我的族胞告诉我你昨夜出过城。你见到他们身上的灵力脉络,想起桑持玉,所以对桑持玉的身份起了疑。”
“不止,在昨夜以前。”
“昨夜以前……”苏垢低眉细思,“你与我的族胞第一次见面在江宅,第二次在秘宗,第三次便是昨夜。昨夜以前,难道是我在秘宗露出了马脚?还是你在江宅便有所怀疑?怎么可能?我们并没有露出致命的破绽,没有显露过灵力光流,更未曾显示过非人的怪异之处,你为何会认为心核、桑持玉同我们有关?”
“你对你们的伪装实在太自信了一些,不过主要原因是在你们之前,我就见过同你们类似的妖怪——换句话说,我见过你们的族胞。”
苏垢不信,“不可能,不算桑持玉,这是我族第一次来到人间。”
“谁说我是在人间见的,”苏如晦缓缓道,“我是在雪境见的。”
桑持玉一惊,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了什么。大悲殿的阿难曾说雪境地下洞穴发现一具八臂怪骨,七年前有人炸塌了山洞掩盖这具怪异的尸骸。他现在知道那个人是谁了,那人就是苏如晦。早在七年前,苏如晦便知道妖物的存在。
苏如晦掸了掸袖子,抱着手臂道:“自幼年那场灾难起,我就注意到了桑持玉身上的异状。我不是傻子,用心头血救我这谎话骗骗十岁的我勉强可以成功,十二岁我就知道这事有蹊跷。赶巧我十八岁那年,无意间得知桑持玉并非桑家遗孤的秘密。这可真是奇了怪了,桑持玉的身份是假的,为他捏这个身份的人只可能是我阿舅澹台净。我阿舅是个极端死板的人物,竟不惜扯一个天大的谎言庇护桑持玉。
后来我进入黑街,找了个拥有‘神目’秘术的家伙,让他看看我的五脏六腑。果然,我的胸膛里多了颗奇怪的‘心核’。七年前,我在雪境发现了你们一个死掉的族胞,在他身上发现了一颗一模一样的心核。从那时起,我便知道桑持玉的身份有古怪。”
“你故意在我面前回忆过往,是为了从我口中得知桑持玉的真实身份?”
“不错,要感谢你,愿意同我唠嗑。要是碰上桑持玉那样的闷葫芦,我叽里哇啦同他说一天,他大概只会说三个字。”
“什么?”苏垢忍不住问。
“你、好、吵。”苏如晦道。
桑持玉:“……”
桑持玉抿抿唇,没吭声。
他才不会这么说,他从未说过苏如晦吵。
苏如晦笑了下,脸上现出少有的落寞神采。其实那段回忆还没完,陪桑持玉睡觉那夜他忽然胸口巨痛,原是因为他的身体对心核产生了严重的排斥,明若无和澹台净夤夜进入小洞天把他抱走。他连续发了五天烧,等能下床的时候,桑持玉已经回了秘宗。
自那次分别,他们七年不曾相见。
更重要的是,待他再次苏醒,一片雪花从天而降,落入了他的眼眸。从此以后,他的脑袋里多了一个声音——系统。
他不会忘记那天,系统平板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检测到宿主失去秘术,存活率低于10%,系统上线条件达成。宿主信息确认中……确认完毕,宿主000号,姓名苏如晦,性别男,目前状态为重伤。】
【初次见面,我是您的系统。我将竭尽全力让您平安存活,直到您发现这个世界的奥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