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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平先是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然后蹑手蹑脚的穿过院子,推开了东厢房的房门。东厢房卧室是一间半的格局,电灯通亮。赛维还穿着白天的洋装皮鞋,一头乌黑短发一胡一乱掖到耳后,脸倒是洗过了,不施脂粉,皮肤透着一点营养不足的黄色,倒是很光滑细腻,能够反射灯光。独自坐在罗汉床边,她沉着脸低头翻阅一本杂志。身旁床上摆了一架红木小炕桌,桌上是一壶咖啡,一碟子一奶一油蛋糕,大概就是她的夜宵了。
胜伊从来不是姐姐的对手,所以干脆上床睡觉,不来涉险。而刘平见赛维冷着一张单薄的小黄脸,对自己视而不见,真是动了大气的模样,就陪了百分的小心,走到罗汉床前深深的弯下腰,轻声说道:“我回来了。”
赛维没理会,神情硬得像雕塑,充耳不闻的翻过了一页书。
刘平在女人面前、尤其是年轻可一爱一的女人面前,一贯没有脾气。赛维生气,他不生气。有心伸手碰赛维一下,可他又犹犹豫豫的不敢出手,毕竟人家是大姑娘,和自己又没什么亲密关系,自己说碰就碰,有可能招来一个大嘴巴。
绕到赛维另一边,他把腰弯得越发深了:“你是在担心我吗?我只是去看一看,没有冒险。”
赛维面如铁板,就恨他不听自己的话。当然他没有对她听话的义务,但是赛维对他另有一番一厢情愿的高要求,他不听话,她就生气。
刘平好些年没和女人亲近过了,此刻不禁有些手足无措。两只眼睛紧盯着赛维,他慢慢的蹲了下去,口中喃喃的又道:“胜伊说你刚才发了脾气……”
他蹲稳当了,仰着脸去看赛维:“别生气了,我向你赔礼。”
赛维又翻一页杂志,心里有主意得很,就是不理他。
刘平静静的蹲在她的腿边,缓缓的把头垂下了,半晌不言语。屋内寂静久了,赛维忍不住斜瞟了他一眼,不料他就像头顶心长眼睛了似的,立刻抬头迎了她的目光。欲言又止的抿了抿嘴,他浅浅的吸了一口气,然后抓住时机微笑道:“我错了,对不起。”
赛维硬着心肠,把目光收回到了杂志上,同时就瞥见刘平站起了身,端起咖啡壶,轻手轻脚的往空杯子里倒了大半杯一温一咖啡。无声的放下咖啡壶,他把杯子往赛维一边推了推,又道:“夜深了,是不是该睡了?”
赛维合上杂志,用眼皮一撩刘平:“知道我要睡了,还给我倒咖啡?”
刘平听她总算开了腔,就知道她的怒气至少是开始消散了。隔着一张小炕桌,他也静静的坐在了床沿上,只听赛维继续说道:“我知道,我也没有什么资格对你发火。”
虽然她是气话,但是话中蕴藏着的意味感情就复杂了。刘平扭头看了她一眼,然后笑着转向前方,垂下眼帘对着地面说道:“你有。要说没有,也是我没有。”
赛维心中一动,立刻转向了他:“你没有什么?”
刘平给了她一个含羞带愧的微笑侧影:“我什么都没有,你是知道的。”
赛维很不好惹的翻了个白眼:“随便你有没有,我又不要你什么!”
刘平扭头正视了她,看了片刻,最后却是苦笑着低了头,又叹息了一声。赛维的心意,说到此处,已经是极端的明了,可是他的秘密,又该如何出口呢?
赛维看了他的行为,也摸不清他是愿意还是不愿意。难得今夜有了机会,她索一性一紧一逼一一步,把话挑明:“刘平,你吞吞吐吐的,到底是什么意思?男子汉大丈夫,有话就说。我并非心口不一的人,希望你也坦诚痛快一点。直说了吧,我和你很投脾气,愿意与你建立一份长远的感情,你呢?”
刘平没想到她忽然采取了单刀直入的方法,不由得有些懵:“我……”
赛维伸手拍了拍身边:“你过来坐,我们又不是开会谈判,隔着桌子干什么?”
刘平站起来,乖乖的走到了她的身边坐下。赛维的一只手就搭在腿上,他微微歪着头,伸手想要去握一下,可是手都伸到半路了,却又迟疑着停顿了:“赛维,我对你是……高攀不起。”
赛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我现在和你谈的是感情问题,不是阶级问题。”
刘平握着赛维的手,赛维的手瘦瘦的,皮肤很软,骨头很硬。两人的手指相扣,是个纠缠不清的样子。
“赛维……”他凝望着两人一交一握的手,同时轻声开了口:“感情方面,我没有任何问题。可是感情之外的方面,我们也不能完全不考虑。说句实话,你并不了解我。”
然后他抬眼望向赛维:“你肯一爱一我,我真是受一宠一若惊。等到大家平安度过眼下的风波之后,我会把我的故事讲给你听。听过之后,你再做决定。”
赛维的脑子里忽然拉起了警铃:“你有什么故事?是遭了通缉?还是结过婚了?”
刘平立刻摇头笑道:“不是不是,我没犯法,也没结婚。”
赛维当即松了一口气,心想他的故事,大概就是一个“穷”字。念头忽然一转,她又起了疑心:“你是在搪塞我吗?你实话实说,如果你不喜欢我,我也不会强人所难!”
刘平一揉一搓一着赛维的手,心中茫茫然的,不知道自己还能有几次机会和她亲近。抓起她的手贴上自己的面颊,他低声说道:“赛维,我是你的。只要你肯要我,我就是你的。将来或许有一天,你会怕我躲我。赛维,不用怕也不用躲,你不要我,我就离开。”
赛维歪着脑袋凝望了他,两只眼睛透出了光彩:“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是谁的?”
刘平在淡淡的雪花膏香气中,正视着她答道:“我是你的。”
赛维听清楚了,竟比听到“我爱你”三个字还要满足。心花怒放的粲然一笑,她像不知道怎样才好了似的,单只是笑。刘平也笑了,笑得不甚踏实,因为感觉赛维和自己根本没有结合的希望。结合了,是长的美梦;不结合,是短的美梦;刘平不敢多想,总之赛维此刻是一爱一他的————有一个女人,一爱一上他了。
赛维在爱情上取得了阶段一性一成功,十分狂喜,立刻感到了饥饿。在房间里点起火酒炉子,她想要煮一点米粥吃。刘平不劳她发号施令,直接就自动的点火倒水,出去取米。不过片刻的工夫,火酒炉子上的小锅里咕嘟出声了,炕桌上也摆了四个小菜碟子。赛维盘腿坐在罗汉床上,心满意足的笑道:“干嘛呀?我是不要男朋友伺候的。”
说到“男朋友”三字,她像饮了一口蜜一样,满嘴甘甜,一直美到了心里去。刘平也笑了,只盼将来真相大白,她不要恨自己是个骗子。
赛维像只欢天喜地的鸟,叽叽喳喳的嚷着饿,可是啄了几口热粥就饱了。两人再纠缠就算彻夜了,于情于理都该各自回屋休息。赛维遂了心愿,打着哈欠回了卧室。刘平横穿小院进了西厢房,东西厢房格局相同,西厢房外面的半间屋子里摆着沙发茶几。刘平摸一着黑进了屋,见沙发上光一溜一溜的没放被褥,就决定进里间去和胜伊挤一宿。
他上床时惊动了胜伊,胜伊厌烦天下一切男一性一,唯独对他不嫌,迷迷糊糊的问道:“她好了吗?”
刘平小声答道:“好了。”
胜伊翻身背对了他,含含混混的又问:“没打你吧?她打人可疼了。”
刘平梦游似的躺下去,扯过半边被子盖住了身一体:“没打,睡吧!”
胜伊打了个呼噜,重新坠入梦乡。刘平辗转反侧,却是难眠。他是喜欢女人,可是从来没有打过赛维的主意。睁着眼睛发了许久的呆,最后他往被窝里一缩,决定不想了。反正赛维肯喜欢他,哪怕只喜欢一天,也是他的幸运。
刘平睡得晚,醒得却早。昨夜他心中惶恐,似乎根本谈不上悲喜;大清早的回首往事,他回过了味,胸膛像是迎风敞开了,五脏六腑满是光明清凉。外间有人出出入入,是老一妈一子送了热水进房。他不管熟睡的胜伊,径自下去洗漱穿戴。最后推门一步迈出去,他抬头一怔,随即就笑了。
原来赛维和他心有灵犀,也是正推开了房门。她已然经过了一番修饰,头发不但一丝不乱,面孔上也施了脂粉。含一着笑容向前走到院中,她把腰背挺得溜直,像朵小桃花似的抿嘴一笑:“早呀!”
刘平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在印象中,他总觉得她像是带了一点病容,没想到经过了香粉胭脂的武装,她也是个白一里一透一红的苗条大姑娘。忽然快步跑向了对面的东厢房,转眼的工夫他出来了,手臂上搭着赛维的呢子大衣。把大衣展开披到赛维肩上,他又绕到了她的面前,伸手为她拢着大衣前襟:“冷。”
赛维一直没有男朋友,男朋友的一爱一护,自然就更没享受过。清晨的秋风,凉如深水,可是她从心眼里向外散发着热量,想要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于是失控似的就只是笑。笑着笑着,她眼珠一转,忽然不笑了。
弯腰从院子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她扬手用力掷向西厢房的玻璃窗。窗子后面贴着一张蓬头垢面的脸,正是惊讶的胜伊。隔着玻璃受到了一次震慑,胜伊当即后退一步,而赛维站在院内,扬着脑袋大声道:“你姐我就站在外面,要看出来看,鬼头鬼脑的干什么?”
房内的胜伊乱窜了一圈,末了找到大衣裹到身上。趿拉着兔毛拖鞋跑去外间,他推开一房门伸出脑袋,继续警惕的审视赛维和刘平。赛维已经把大衣穿利落了,公然挽住刘平的手臂,她对胜伊说道:“我们已经建立了恋爱的关系,一会儿要出去找家广东馆子吃早茶。你呢,最好就不要跟着我们了,我会给你带芋头糕回来,好不好?”
胜伊听闻此言,几乎愤怒了:“凭什么?我是你亲弟弟,你要他不要我?等我十分钟,我也要去!”
赛维和胜伊从出生到如今,一直是不拆伙;如今忽然听说赛维要和刘平恋爱了,胜伊若有所失,同时恨起了刘平。及至他们到了馆子,胜伊冷眼旁观,就见刘平端起茶壶,自然而然的为赛维洗涮杯碗,还不时偷眼看她。赛维涂了个亮晶晶的红嘴唇,一排白牙齿始终晾在外面笑嘻嘻。也不是浓情蜜一意的模样,倒像是刚刚得了大胜利,洋洋得意。
胜伊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含一着一点眼泪望向窗外,感觉自己是孤苦伶仃了。
胜伊别别扭扭,虽然不敢和赛维正面抗衡,但是已经暗暗的把矛头对准了刘平。用牙齿啃了一丁点芋头糕的边角,他饱了,开始斜着眼睛去看刘平。三人是围成了一个“品”字形落座,刘平正是坐在他的旁边。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刘平一边慢慢咀嚼,一边疑惑的抬眼回望向他,又带着上扬的调子,向他询问似的“嗯?”了一声。
胜伊冷笑着转向窗外,不言不语。刘平看出了他的异样,放下筷子轻轻一拍他的手臂,结果他像被热水泼了一样,猛然一拧肩头,又对着外面风景说道:“姐,照理我该向你们道喜,可又怕我道了也是白道。你想爸爸能同意你嫁给个穷困潦倒的和尚吗?他身上穿的戴的,还都是我们给他置办的呢!你若是真跟了他,你的婚姻,就不是下嫁两个字可以说完的了。你把五姑的教训全忘记了?”
他说话时,刘平就怔怔的看着他,嘴里还含一着一点糕饼,面颊微微的鼓着。赛维两只耳朵对着胜伊,一双眼睛瞄着刘平,越看越一爱一。及至胜伊话音落下了,她露出了和弟弟一模一样的冷笑:“你把我说成傻瓜了。难道我真能直通通的就跑到爸爸面前,说要嫁给刘平吗?我自然是有我的主意,你等着瞧吧!”
胜伊无所谓似的一耸肩膀,从鼻子里笑出一声:“哼。”
三人中的两人吃饱喝足,出了馆子。家里的汽车一直等在门外,胜伊把双手插在西装口袋里,站在后排车门前仰头望天。车内的汽车夫跃跃欲试的回头看他,不知道自己要不要下车为他开门。
及至刘平和赛维也从后方赶上来了,胜伊还像根刺似的戳在地上,一动不动。刘平伸手为他拉开了车门,没说话,只笑了一下。
胜伊翻了个白眼,随即一爱一答不理的钻进车里。赛维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当即翻了个同样的白眼,心想你没人要,我可有人要。难道我见了可意的男人不找,天天照镜子似的看你吗?
三人坐上汽车,刘平居中。忽见赛维没戴手套,一只手缩在袖子里,另一只手就撂在大一腿上。他下意识的握起了她的手,心中依旧是没有生出天长地久的奢望,又想此刻自己每多关怀她一次,将来真相大白,恐怕自己就要多挨一个大嘴巴。大姑娘的手是能随便握的吗?不过有的握就是幸运,握一次算一次。将来算起总账,她一爱一怎么着就怎么着吧!自己在大问题上规矩一点,别耽误她以后的婚姻,也就是了。
刘平盘算定了,便把赛维的手揣进自己的口袋。赛维状似无意的望向前方,一颗心在暗地里怦怦乱跳,同时听见刘平询问胜伊:“你冷不冷?”
胜伊像只受了惊的鸡崽子一样,急赤白脸的将两只膀子乱扇一通,满车里都是他来无影去无踪的手:“哎呀别管我别管我,离我远点,一边儿呆着去!”
赛维没有动,心里想着对弟政策:“我是揍他呢,还是不揍他?”
胜伊半路下了汽车,说要找朋友玩去。赛维先还不理会,及至到了家,忽然发现胜伊居然随身携带着支票本子,登时吓得魂飞魄散,生怕胜伊被人诳去赌一场,输尽二人身家。
她把刘平留在家里,慌里慌张的独自出去找弟弟。刘平独自留在赛维房一中,这里坐坐,那里坐坐,忽然自己笑了,笑过之后翻出他的破旅行袋,找出了他仅有的一张小照片。眼看院内寂静,他捏着照片坐在窗前,在一陽一光下面细看。
二十年前得到照片时,感觉它真清楚,真奇妙,竟然能把两个人的面貌收在一张小纸片上,并且是活灵活现。说好每年都要拍一张一合影的,倒要看看一个小女人是怎样一点一点的老去;而纵算是女人老了,照片上的影子也依旧年轻。
可是,他们只有一年的光一陰一,月牙死在了十九岁的好年华,永远不老。
手中的照片已经渐渐变得模糊,仿佛他与照片之间,隔着二十年的岁月风尘。时间剥夺他的一切,他是永恒的一无所有。
刘平盯着照片看了许久,想起了许多热气腾腾的往事。对他来讲,往事也是珍贵的。他的人生是无涯荒野,十年之中,未必会有一件事情值得记忆。
旁边窗台上摆着一瓶蔻丹,是赛维用过的。蔻丹红得热烈,和照片形成了一个刺目的对比,陈旧的更陈旧,新鲜的更新鲜。
刘平看看蔻丹,看看照片,诸如此类的对比看得多了,所以他并不动容,只叹了口气。
起身把照片收好,他坐回窗前,拿起蔻丹摆一弄着玩。通红的小玻璃瓶子带着一点芬芳,刘平拧开了上面的金属瓶盖,瓶盖里面伸出一根小刷子,浸染着淋一漓粘一稠的指甲油,油的气味很刺鼻,幸而他此刻可以肆无忌惮的不呼吸。
正在他自娱自乐的做研究时,院内忽然来了客人。他隔着玻璃窗向外望,就见来者裹一着一件簇新的长披风,袅袅婷婷如入无人之境,正是马家的四小姐。二小姐三少爷不在家,丫头们乐得躲在屋子里偷懒,院子里空空荡荡,于是四小姐手里捏着几张花花绿绿的票子,站在院内娇一声叫道:“三哥,在吗?我来给你送几张义务戏票。”
然后不等人回答,她一扭头,忽然发现了东厢房内的刘平。马家上下各自为政,如今敌对势力范围内忽然出现了新面孔,她就下死劲的盯着他看了好几眼,随即径自转弯,迈步上前推开了房门。
抖着手里的票子一挑里间门帘,她是不怕男人的,站在门口直接问道:“哟,你是二姐三哥的朋友?”
刘平知道马家的关系很复杂,所以不想和四小姐生出任何联系。迟钝而又一陰一沉的扫了对方一眼,他垂下眼帘,默然无语的将一刷子蔻丹涂抹在了手背上。手很白,蔻丹很红,看着有点触目惊心。
四小姐愣了一下,又问:“我三哥呢?”
刘平自顾自的拧好玻璃瓶子,然后开始对着手背上的指甲油吹气。吹着吹着,他忽然笑了一声,然而脸上又没笑容。眼中光影一闪,他的黑眼珠在微微凹陷的眼窝里骨碌碌的转动了,是过分的明亮和灵活,一下子转向四小姐,然后就定住了。
指甲油在皮肤上干结了,他一边缓缓去抠,一边对着四小姐又笑一声,神情和举止全都不带人气。四小姐捏着票子后退一步,感觉自己是见了妖魔鬼怪————至少也是个疯子。
退了一步,再退一步,四小姐骤然转身跑出了东厢房。刘平装疯卖傻吓跑了四小姐,心里暂时也没有事,就饶有兴味的继续去抠手背上的蔻丹。哪知安静了没有几分钟,院子里又起了脚步声音。他转向玻璃窗子,很意外的看到了马英豪。
马英豪是西装打扮,头上歪戴着一顶礼帽,不是要卖俏,而是真戴歪了,腾不出手去扶正。拄着手杖站在院子中央,他先喘了一阵,然后才环顾四周喊道:“二妹,老三,我来了!”
二妹老三都不在,他只唤出了一名平头正脸的老一妈一子。老一妈一子当然不是他的目标,于是在一眼瞧见窗边的刘平之后,他对着玻璃窗一挥手,然后一边整理礼帽,一边点头笑了一下。
隔着一层玻璃,刘平点头一回礼,然后漠然低头,继续去抠手背上的蔻丹————蔻丹凝在了皮肤纹理中,除不去了。
而马英豪拖起右腿,自作主张的进了东厢房。一看房内的情形,他就知道一直是有人住的,而外间的罗汉床上扔着几件女衣,可见所住之人,应该是赛维。赛维从来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刘平却可以公然在赛维的卧室内高坐。马英豪一边脱一下手上的皮手套,一边感觉其中有戏。
摇摇晃晃的坐在了刘平对面,他记得刘平并不是个无礼的人。然而刘平只对他又一点头,显然是无意和他攀谈。
马英豪摘下礼帽,把皮手套放进了帽子里:“许久不见,刘平师父是旧貌换新颜了。”
刘平抬头答道:“赛维和胜伊很可怜我,给我饭吃,给我衣穿。他们真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好人。”
马英豪微笑了:“是的,不过他们肯供养刘平师父,可见师父你也是有过人之处。”
刘平很认真的盯着他看:“哦,我还没有告诉过你。大少爷,我已经还俗了,以后你叫我刘平就好。”
马英豪一挑眉毛:“还俗?为什么?”
刘平答道:“我做和尚,无非是想到庙里讨生活。现在有活路了,何必还要守戒律当和尚?我决定从此就跟着二小姐三少爷了,他们正好少个跟班,我做别的不成,当跟班是绝对没有问题。对不对?”
然后他拉着椅子向前挪了挪,几乎要把脑袋伸到大少爷的眼皮底下。非常诚恳的对着大少爷的眼睛,他正色又问:“大少爷,你的意见呢?”
马英豪想了一想,随即答道:“二妹和老三也还是小孩子,家里有仆人伺候也就是了,哪里还需要跟班?我看你的新职业,并不是长久之计。”
刘平郑重其事的对他摇头:“没有关系,混一天,算一天。”
马英豪沉吟着笑了:“也是。”
刘平又问:“大少爷要回来住几天?”
马英豪心平气和的答道:“关于二姨一娘一的丧事,我打算向二妹一交一待一下账目明细,等到父亲回来了,二妹也可以独自去向他做汇报。另外听说八姨一娘一失踪了,有人在花园河里捞上一具一尸一体,很像八姨一娘一。我打算去医院瞧一瞧,另外也看看五弟。五弟年纪还小,没了一娘一可真不行。”
刘平说道:“听说府上大太太没有子嗣,五少爷年纪小,可以让大太太来抚养嘛!”
马英豪做了个哑然失笑的表情:“这个……总要双方愿意才行。”
然后他顿了顿,笑容渐渐收敛了:“而且我在大太太面前毕竟是个晚辈,也没有资格指手画脚。”
刘平淡淡的答道:“没错。事不关己的话,指手画脚是不大对劲。”
马英豪静静听着,感觉他每一句话都来得别有用心。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而又别有用心,并且表明了要追随二妹三弟,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伸手贴在一温一暖的窗玻璃上,马英豪笑道:“大白天的,怎么不出去走走?”
刘平全神贯注的一搓一着手上蔻丹:“府上人多,我是个外人,总不好跑到别人的院子里叨扰。倒是听说花园里菊花开得很好,可我胆子小,不敢去。”
马英豪把目光转向了他:“是因为八姨一娘一的缘故吗?不过光天化日之下,想必不会有事。”
刘平摇了摇头,闲闲的又道:“光天化日之下,鬼怪照样横行,只是你我看不到而已。”
马英豪饶有兴味的问他:“哦?谁看得到?”
刘平往手背上啐了口唾沫,然后继续一搓一:“鬼怪自己看得到。”
马英豪在刘平面前,有点坐不住。
他一一团一和气的告辞走了,一出院门就变了颜色。而刘平先是吓跑了四小姐,又说走了大少爷。独自把手背一搓一得通红,他终于除去了皮肤上的红色蔻丹。
他也不知道作怪的人到底是谁,所以敲山震虎。隐患未除,持久的安逸就要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