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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定雄那天偷偷溜到了宋诗仁别墅的窗下,从窗户往里看,陆小柔像被人剥去衣服,一件,二件、三件……陆定雄的心跳得厉害,仿佛被撕裂了一道鲜红的伤口,在流血。他像疯子一样跑回学校,筋疲力尽倒在操场上大叫,可是,像他这样悲戚的叫声,在上海这座都市里,到处都是,谁有时间去关注他这样一个无名小卒呢?陆定雄觉得陆小柔彻底抛弃了他,这世界上,他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这种悲凉的感觉,如同屋檐下的冰条,寒彻心扉。回宿舍的路上,一阵冷风吹来,泛黄的梧桐叶,从半空缓缓飘落,陆定雄轻轻拾起,他知道,对那种单纯爱的时光与怀念,要谢幕了。
在宿舍,陆定雄喝光了一瓶从老家带来的山西汾酒,对阎锡山说:“我要杀了宋诗仁,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玷污了陆小柔和我的爱情。”
“杀人?算了吧,你长这么大,连鸡都没杀过呢。”阎锡山说。他太了解陆定雄这个人,很多事,陆定雄都是说说而已,不见得真会有什么行动。阎锡山劝陆定雄说:“朋友,你要明白,这个世界上,失恋实在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人活在现在,目的是为了有个更好的未来,你有着大好前途,不要为了一个不值得的女人,毁了自己的未来。过去只是回忆,曾经就是已经过去的意思。过去了的事情,如果不能改变,就什么也不要去想。不管想什么,心都会痛苦。”
“我只不过是,想好好爱一个人,难道有错么?”陆定雄觉得,这个世界,有的人为名而活,有的人为利而活着,他自己是为了陆小柔而活,除了爱情,他一无所有。
“爱情没有错,错的只是你爱错了人而已。爱是两个人的事,而不爱也是两个人的事,不要把它想成一个人的事。你失去的,只是一个不爱你的人;而她失去的,却是一个爱她的人。如果爱是世界上最有价值的东西,相比之下,你的损失比她的要小得多。现在最应该觉得遗憾和痛苦的,不是你,而应该是她。”阎锡山安慰陆定雄道:“改变自己的想法才是解决失恋问题的根本途径。如果你想快速脱离苦海,就马上改变自己的想法吧。生活就是这样,没有绝对的失去。总有一片灿烂的风景,是为你准备的,你要有足够的勇气走下去,直到尽头,才见花开。”
陆定雄没有再说什么,一个人继续喝白酒,他的内心如同一座坟墓,早已将他的灵魂埋葬。他觉得自己人生的意义,是一片荒芜,连杂草都无法生长。
酒喝多了以后,陆定雄变得容易失眠,老是在做同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自己身处一片银白的世界里。古老的松树参天蔽日。大地披上白色的披肩,厚厚的积雪几乎连灌木丛都掩盖了。雪地里荒芜人烟,他一个人在风雪中艰难前行,身后留下一串串脚印。这时,一只硕大无比的狗熊朝他追来,他跑呀跑,最后跌倒,寒风把大片的雪花吹到他的身上。他陷入了厚厚的积雪里,越陷越深,渐渐呼吸困难。他的呼救声,被可怕的积雪的寂静和怒吼的狂风所覆盖。很多个夜晚,陆定雄都是从刺骨的寒风中醒来的。窗外往往是沉沉的暗夜,有时下雪,婆娑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格外容易侵人耳帘。早晨,他形如枯槁,憔悴不堪,头痛得要命,大白天的,他也会忍不住大喊大叫。宿舍的同学都传言,陆定雄疯了。
那日,在学校的广场后边,一大片枯萎的四叶草被人踩得东倒西歪,有的甚至被踩进泥土里。
“这些可怜的草儿,竟然被人任意践踏,会感觉到痛么?”陆定雄想到自己卑微的心境,不禁潸然泪下。胡思乱想一阵之后,他的肚子开始抗议了。他低着头,快步走出校园的大门,不远处一位卖鱼小贩的叫卖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陆定雄放眼望去,那中年妇女的面前摆了好几堆僵硬的胖头鱼。只见那女贩子手起刀落,一个个硕大的鱼头就应声而断。陆定雄顾不上浓重的鱼腥味,凑了过去。这时,买鱼头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陆定雄也趁机挤了进去。等那位女小贩重新抽出身来的时候,她发现刀子已经不见了,于是在大街上破口大骂。
陆定雄装着什么也没听见,拉了拉自己的棉袄,大步向学校跑去。快到学校门口的时候,陆定雄发现一位满头白发、衣着灰色破棉袄的老人趴在地上,拉着一把红漆都快掉尽的二胡,陆定雄把身上仅剩的两块钱,扔进了老人的破帽子里。
陆定雄偷了女贩的砍鱼刀后,走进学校,突然发现学校原来如此美丽:古朴的建筑别具灵气,微风在翠绿的廊檐边欢唱,满树的枫叶让他感觉到生命的绚烂。但一想起陆小柔,他觉得人生的一切都是虚幻的,真真实在的,只有现在的凄切的孤单和悲愁。
陆定雄大叫一声,像野马一样在校园里狂奔,跑累了,便坐到石凳上躺着喘气。旁边的人纷纷避陆定雄而远之。这时,陆定雄才意识到可能是身上的刀子带着一些鱼腥味,他拉了拉棉袄,想掩盖住那股味道。一位水桶腰的女生,朝陆定雄狠狠瞪了一眼。就跑开了。
“老弟,杀人这种事,你做不了,还是交给专业人士吧。”这时,他的朋友阎锡山发现了他的异常,走了过来,给他出主意,说:“听说最近上海青帮来了一位大字辈的‘老头子’,自称‘判官’,原来法租界龙门路的均培里一号,专门替没背景的老百姓撑腰,要不你去求求他。”
均培里一号住的正是大名鼎鼎的袁克文,这里原来是黄金荣的住所,黄金荣被李经述抄家后,这里被没收拍卖,当时盛宣怀买了下来,却被儿子盛恩颐豪赌输给了袁克文。袁克文在这栋三层洋楼里养了很多手下,做他心中梦想的“名士”,替老百姓出头。他重金聘请了很多仁人志士,手下包括当时到上海闯荡的青年王亚樵,他善于使用的武器是斧头。
王亚樵,1889年2月14日出生于安徽合肥磨店乡,说起来与李鸿章还是同乡。他自幼读书,聪颖过人,曾参加前清末科举考试,名列前十名。他的家世贫寒,祖父王榜,父王荫堂,均耕种地主田地。虽其父王荫堂行医,亦以务农为本,历年所收,均不敷所出,因欠租无法交付,被地主孙有富告到官府,受处罚后佃季家围田,收谷太少,又被地主季广德摘佃逐出。只得移居到磨店镇上,开设一个小染坊糊口,屡被土豪劣绅李竹斋家丁恃势不付钱取染,吵打数次,反请酒赔礼。
王亚樵从小目睹豪强、官吏压榨人民,痛恨入骨。王亚樵秉性倔强,嫉恶如仇,见义勇为,不屈不挠,邻里友人多赞亚樵有古侠士风。后与友人组织“正气学社”,探讨文天祥生平事迹,结识吴旸谷、柏烈武等。
不久,胸怀天下苍生的青年王亚樵到上海闯荡。上海不好混,他没有钱,只好白天做苦工,夜晚宿马路盖报纸,贫困不移其志,后来结识在国内倡导安那其主义(无政府主义)的北大教授景梅九,钻研克鲁泡特金的无政府主义学说,参加无政府主义研究小组,研究怎样打倒社会上一切强权。
无政府主义(英文:anarchism),又音译作安那其主义,其目的在于提升个人自由及废除政府当局与所有的政府管理机构,它的基本立场是反对包括政府在内的一切统治和权威,提倡个体之间的自助关系,关注个体的自由和平等;其政治诉求是消除政府以及社会上或经济上的任何独裁统治关系。对大多数无政府主义者而言,“无政府”一词并不代表混乱、虚无、或道德沦丧的状态,而是一种由自由的个体自愿结合,以建立互助、自治、反独裁主义的和谐社会,这种学说在十九世纪晚期到二十世纪初在世界各国很有思想市场。
法国的皮埃尔·普鲁东通常被认为是第一名自称无政府主义的人,他在1840年出版的《什么是财产?》一书中以此自称,因此一些人主张普鲁东是现代无政府主义思想的创立者。普鲁东发展了一种以自发性秩序为根基的社会理论,称为互助主义,在这种社会里,并没有类似政府的中央控制机构,使个体得以依照各自的意愿追求他们自身的利益。
饱受旧政府压迫的王亚樵很痴迷于这种无政府学说,总想凭借自己的力量让所有人都能得到公平正义,后来,碰到袁克文收买仁人志士铲奸锄恶,马上带人投奔他的名下,跟随王亚樵的,很多都是他的安徽老乡,是贫苦工人或失地农民,这些人都是光脚不怕穿鞋的主,很快成为“判官”袁克文的得力干将。
陆定雄听说过“判官”的大名,但是他有点犹豫,说:“我什么都没有,人家肯帮我这个忙吗?”
阎锡山说:“放心吧,只要你的心意诚,确实有冤屈,人家什么都不会要你的。”
陆定雄那晚冒着风雪,跑到了袁克文的公馆前跪着,一直不肯起来。当晚袁克文正好出去喝花酒,没有回家,陆定雄跪在雪地里,整个人几乎冻僵了。
第二天,回到均培里一号的袁克文命人将陆定雄抬进了屋子,问清了他的冤屈。
“你来求我杀人?”袁克文问道。
“是的。”陆定雄回答道。
“你有什么?”袁克文问道。
“我一无所有,除了这条命。”陆定雄说。
“你这条命,不值钱。我为什么要帮你?”
“为了社会的公平和正义。”
袁克文哈哈大笑,说:“你或许想不到,这世界的公平与正义,还得我这样的人来主持!你的事,我会帮你处理,不过你要答应我,你必须得通过廉政专员的复试。你后,你要听我的话!”
陆定雄点点头,说:“你的大恩,我毕生不忘。”
袁克文把这件事,交给了王亚樵,王亚樵说:“我明天就动手。”
第二天,天空飘起来雪花,轻舞飞扬,陆定雄学校里的很多学生欢快大叫起来:“下雪啦!下雪啦!”三三两两的情侣,在校园里手牵着手,有说有笑,嬉戏打闹。
孔子楼,是学校里最古老的建筑之一,墙壁上贴着一张课表显示,宋诗仁的西洋美术课是上午十点。时值深冬,孔子楼四周的枫林,像着了火。《周易》里有云:“血气冲天,命犯北斗”。
陆定雄走到宋诗仁那间教室前,两眼发红,他看到宋诗仁,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硕大的鱼头,还有一双鱼泡一样的眼睛,上下两片鱼唇一开一合。雇凶杀人,他的内心不是没有挣扎过。但此刻,挣扎的意义又在哪里?生活已经彻底抛弃了他,像陆小柔一样。
根据现场的目击学生的陈述,那天情形是这样的:当时,宋诗仁正在唾沫横飞地给学生上课。在凶案发生的那间教室,前排是一位短发的女孩,腰肢纤细,两条修长的大腿在桌子底下轻轻颤动。这时。北风把教室的窗户刮得哗哗地响。有胆小的女生开始把头埋进书本里,不知道是趴在桌上睡觉还是在偷偷照镜子。突然,一位身穿黑色棉袄、戴着眼镜的瘦个青年闯了进来,脸上豪无表情,他的头发凌乱,眼神让人不寒而栗。他手里是一把锋利的斧头,上面雪水凝结成的水珠闪闪发光。
只见那位拿斧头的青年一脚踹开教室门,在宋诗仁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跃上讲台,把斧头抹向了他的脖子。顿时,宋诗仁倒在地下,血涌如注。在宋诗仁庞大的身躯倒下之前,他右手里的粉笔掉在了地下,鲜血在粉笔上蔓延,然后流了一地。那一刻,世界安静了,仿佛只听到墙上的挂钟嘀哒、嘀哒的声音那位青年惨白的脸上也被溅满了鲜血,他愤怒的眼睛和宋诗仁没来得及闭上眼睛都不可思议睁着,教室的空气里混着浓烈的血腥味。然后,那位杀人的青年,迅速地离开了现场。
陆定雄也目睹了这一幕幕,望了望熟悉的校园,伸出手,一片洁白的雪花融化在他温暖的手心。他的心里也开始下雪,雪无声地覆盖了所有,湮灭了青春的迷惘、骄傲与哀痛。轻雪飞扬,当一切归于寂静时,世界突然变得清亮明朗,陆小柔那一脸微笑着的可爱女孩,仿佛在半空中,对着他笑。那微笑,深深埋着陆定雄的心底。雪花在冷风中,在校园的天空不停地飘呀飘,不一会,地上就全白了,大地白茫茫的一片,格外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