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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蒙德原先安排了整个城堡最为光照充足的房间给赫卡特。说是光照充足,也不过是北地人的看法,就像是塞勒涅的房间一样,能看到日出,能在晴朗的日子里享受片刻的阳光,除此之外和覆霜城的其他地方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如果不是赫卡特还算是清楚覆霜城和约达城这方面的差距之大,她真的会以为覆霜城的人在故意刁难她的。
她没什么行李,也没什么讲究,按理说是打扫一下马上就可以入住了,但雷蒙德考虑到赫卡特的身份特殊,还是让她在门口稍等片刻,先去请示一下塞勒涅。
从边境线到覆霜城的旅途中,赫卡特构想过很多她在覆霜城会拥有的生活。她以为在一段时间内,整个覆霜城里唯一能让她信任的人是塞勒涅,至少塞勒涅没必要害她——如果不想让赫卡特存活于世,大可以直接把她丢在边境线上任由她自生自灭,既然大费周章地将她带回来了,肯定就是希望她活着。
而来到这里以后,她发觉可以信任的人选增加了一个,那就是塞勒涅的恩师、诺德王国的宰相,雷蒙德。
从外表上来看,雷蒙德是个典型的北地人。身体没有因为上了年纪而佝偻与衰弱,仍旧保留着一部分年轻时的高大健壮,蓄着干净整齐长度适中的白色胡须,几十年前他大概也是奋战在前线的战士,能从衣袖的边缘看见他伤痕累累的手臂。
雷蒙德是覆霜城一个普通家庭的孩子,长大之后参了军,常年在半兽族最肆虐的地区出生入死,因为战功而被授予了爵位,从战场上被吸纳到诺德宫廷中,先王罗伊一直将他视作心腹,也信任他的能力,罗伊一步步稳固了统治的同时,雷蒙德也从一个普通的臣子,变成了王国的宰相。
塞勒涅懂事之后,罗伊更是将教导塞勒涅的重任也交给了雷蒙德。君主有命,忠诚雷蒙德自然严格执行,几乎将自己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就算是性情乖张的塞勒涅,也总是恭恭敬敬地称雷蒙德一声“老师”。
如果诺德和纳格兰之间没有在达成和平协定之后交换质子,这位可靠的前辈大概也会是赫卡特的老师。
对于赫卡特来说,她信任雷蒙德的原因并没有那么复杂。仅仅是她凭借直觉就能感觉到,整个宫廷中,塞勒涅最信任的人是雷蒙德。
她倚在门口等待着雷蒙德带回塞勒涅的回答。
“赫卡特殿下的房间,这样安排可以吗?”雷蒙德将画着城堡房间分布图的纸放到塞勒涅的书桌上,指出了自己所安排的房间的位置,“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我就让人去给她打扫一下了。”
塞勒涅接过图纸扫了一眼,总觉得好像遗漏了什么,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只好暂且点头,让雷蒙德就这样安排。
雷蒙德鞠躬行礼之后,塞勒涅半张着嘴愣了一会儿,急匆匆地敲了敲桌面,叫住正要从书房里离开的雷蒙德:“老师?赫卡特可以住自己的房间啊。”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雷蒙德这才恍然大悟地拍了拍额头,塞勒涅兴冲冲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跑过去在图纸上找到自己房间的位置,然后把手指往旁边挪了一点:“老师你应该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就在陛下您的房间旁边。”雷蒙德微笑着凝视手中的图纸,语气里满是怀念,“那时候我们总要在走廊上加强巡逻,以免早上醒过来之后发现你们又出现在同一个房间里。”
“说起来很奇怪,我那时候也才四岁多一点而已。”塞勒涅回到书桌后坐下,拿起笔轻轻叹了一口气,“但四岁的孩子已经能清楚地记得许多事情,三岁孩子的记忆却要模糊许多。”
“陛下,说到这个,我也不得不问你一句。”雷蒙德折起手中的图纸收回外衣的口袋里,“你对于她的态度……不,准确来说,我对于她的态度,应该如何?”
塞勒涅专注于手上的那份文件,直到写完最后一行字,才放下羽毛笔,抬起头郑重地回答雷蒙德:“不如何。我知道这有一定的难度,但是我希望你是第一个对她放下成见的人,完完全全地,假装她未曾在纳格兰生活过,假装她一直在我们身边,在这个基础上……给予她一定的优待。老师,我相信只要你这么做,就会加快大家打消怀疑的速度。”
“我会照做的。”雷蒙德再次弯腰鞠躬,转身走出了书房。
独自坐在书房里的塞勒涅看着眼前堆满文件却保持着整齐的桌面,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烦躁。她随手把羽毛笔和纸张都推到一边,忽然想去见见赫卡特。
是的,这是个再正常不过的想法,她们姐妹分别十五年,才重逢还没多久,攒了许许多多的话可以说。而且赫卡特是个十分安全的人,除了一言不合会导致她抽刀砍上来之外,和她交谈没有任何的危险性。
塞勒涅有些为自己的这种心理愧疚,她知道自己想去见赫卡特的真正理由,这个妹妹某种程度上就像是诺德宫廷里一只无关紧要的宠物,不和任何人有利害关系,却又会被所有人另眼相看。这个温和无害的特权阶级可以让塞勒涅安心地与之相处,如同——如同逗弄一只院子里的小宠物。
生命探测不光可以帮助使用者探索周围的生命,还可以让他们明确地辨认生命的气息。塞勒涅平日里所能用到的神术不多,生命探测是十分常用的一个,因此她可以准确地区分城堡中每个人的气息,在需要的时候找到他们的位置。
在赫卡特没有特意收敛起气息的时候,生命探测对她还是有效的,随着神术的指引,塞勒涅走向了后山的皇家墓园,她想了想又停住脚步,折向了正在准备晚饭的厨房。
赫卡特终于凭借着一点含混不清的记忆,找到了十八年前、在自己出生后不久立下的、母亲的墓碑。墓碑上的字迹已经被因为风化而模糊,只能勉强地辨认出名字和生卒年月,那些用较小的字刻出的生平介绍彻底地看不清了。
北地人没有关心逝者的传统,即使在皇室,也只有每年例行的祭拜,持续短短的三到五年,十几年来无人过问的墓碑变成这样也不奇怪,只是赫卡特终究生长在信仰浓厚的纳格兰帝国,很是不满地为母亲拭去了墓碑上的雪花和枯枝,拔出新月刃,用刀尖轻轻抵上石碑,将那些风化模糊了的小字再度加深。
直接用刀刃加深那样狭小的刻痕,以赫卡特的臂力和新月刃的锋利,这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但在旁人看来,这是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力量与技巧。
“你是谁?”
“约书亚。被纳格兰帝国用来和你交换的那个王子,和你处境差不多。”
“……你不是十岁才来到诺德王国吗?”
“三岁也好十岁也好,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约书亚指了指自己的脸,“从表面上来看,我是一个血统纯正的纳格兰人,可是这一点也不能改变我的处境。纳格兰帝国注定不会接纳我,我回去或者不回去,都是他们眼中的叛徒,倒还不如留在这里——我毕竟熟悉这里了。”
赫卡特终于从墓碑上移开视线,抬起头看这位比自己年长七岁却处境相仿的人。她用力刻完了最后几个字,起身收回新月刃,继续寻觅父亲的墓碑。
“在那里。”约书亚伸手指给了她位置。
赫卡特走过去在墓碑前坐下,动作轻柔地拂去雪花:“我从来没想到过,我回来的时候就连父亲都会失去。”
三年前,即使身在约达城,赫卡特也听说了诺德的国王罗伊病危的消息。她从街头听到这个消息,僵硬地站在原地许久,终于反应过来这传言中生命垂危的人是自己的父亲。
而她什么都做不到,只能听着传言一点点被证实,最后那个从未和她说过半句话的侯赛因亲自来到她面前,告知了她父亲的死讯。
“他去世的时候大家都感到不可置信。但塞勒涅告诉我,就像是对这个家族的诅咒一般,诺德王国的君王都很短命。他们总是以惊人的气势领导这个国家前行,然后在最辉煌灿烂的时候死去。也许这只是一句空话,但我……”
“赫卡特!约书亚!”塞勒涅的声音远远传来,食物的香味也从相同的位置飘向了他们。
约书亚凝视着雪地里那个缓缓走来的身影,低声说道:“但我衷心希望她能活得长些。”
塞勒涅提着一个小小的餐篮,用带着得意和炫耀的神情打开盖子,向约书亚和赫卡特展示着里面的东西。
赫卡特探过头看了看,毫不客气地先拿过一个环状的甜点,三口两口就吞进了肚子里,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正宗的纳格兰风味。”
“怪不得我吃起来有点奇怪。”约书亚苦笑着摇摇头,小口地吃着自己那份。
反倒是塞勒涅一反常态,吃完甜甜圈之后还心满意足地舔了舔手指上的糖霜:“会吗?原来北地人和纳格兰人就连对食物的看法都会有不同啊。”
“明明是相邻的两个国家,差异却大到了好像相隔整个大陆。”约书亚点了点头,“这大概也是两国纷争不断的原因吧。”
“……你手里那个可以让给我吗?”赫卡特盯着塞勒涅手中最后一个甜甜圈,咽了一口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