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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时,天际忽然掠过一声尖利唿哨,清亮高亢。
仿佛乐器,却辨不出种类;亦不似鸟啼。
所有人都被这奇怪声响惊动,顺着来势仰头望天。可是今夜月暗星隐,随着夜风又飘过大片黑云,将所剩的光芒全都掩去——却冷不防听见大片扑簌簌飞速袭来的诡异之声!
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来,那片扑簌簌之声已经近到了身边!
藏花和手下凭借经验判断,当是飞鸟蝙蝠之类,便急忙举起披风遮住头脸,单手挥刀相击俨。
可是冯谷却惨了,他一来是醉,反应便慢;而来双手都卡着兰芽的脖颈,分不出来自保。
那些黑色的羽翅便尖利嘶叫着扑上来,密密麻麻围住冯谷头脸,不管不顾地咬啮下去稔!
冯谷惊声尖叫,却根本看不清那都是些什么东西,更来不及自救。
不过须臾,冯谷便手一松,整个人萎顿倒地。
兰芽也是惊骇,瞪大眼睛面对那些密密麻麻悬在眼前的黑色飞羽。
看不清它们是什么,却能看见它们于黑色羽毛之间贼亮的小眼睛,以及光芒一闪即逝的尖利牙齿!
难道今晚刚侥幸逃过冯谷的魔掌,便逃不脱这些带毛的小畜生了么?
事已至此,她反倒不怕了,弯腰猛地扯下冯谷身上一片衣裳挥舞着,另只手便捡起刀来,准备与那些小畜生拼了!
却忽地,天空再次飘来那种奇异的尖刺之声。黑毛的小畜生们仿佛有些不甘心,却又不敢不听,便再盘旋了一时,呼啦啦全都调头飞去。
来如疾风,去似闪电,聚集于天际仿佛只是一片遮住星月的乌云。
随着夜风倏来,云开月明,那些小畜生也都飞得无影无踪。
方才一切,诡异得都不像真的。
兰芽依旧持刀乱挥,良久才知道,没事了,这回是真的没事了。
抬眼只望那凄冷月色下血红衣衫的藏花——她发誓,今晚既没能杀了冯谷,来日她却必定要亲手杀了那个妖精!.
藏花看都没看兰芽,只走过来查看冯谷情形。
冯谷早已死了,双眼大瞪,极为惊恐。面上颈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咬孔。
藏花轻哼了声:“倒免得我动手了。”说罢这才目光一掠兰芽:“今晚的事既已了结,那就回去吧。”
兰芽抬头望向黑白两色的夜空,只想知道方才那一切,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救她。
若真救她,那人又会是谁?还有,为何救她?.
藏花自顾带人回走,兰芽走上几步,却又忽地停下。
回眸去望冯谷。
藏花察觉到,便冷然瞥来:“这是最好的死法,仇夜雨必定什么都查不出来。还看什么,走吧!”
兰芽还是坚定走回去,垫着冯谷自己的衣裳,抓起他的左手腕。
死人的手已然冰凉,又沉重。兰芽忍着恐惧和恶心,扳着他的指头,蘸了他的血,在地上写下一个字。
藏花眯眼走过来,低声呵斥:“你到底在磨蹭什么!”
待得看清地面上的字,方特特偏首盯了兰芽一眼。
是个“雨”,却还没写完,只写了外头的轮廓,没来得及点上里面的四个点。
兰芽起身,小心将自己的脚印以布服扫去:“既然死了,便别白死,总要派上些用场。”
此时此刻,饶是冷血如藏花,也不由得胆寒。
他便皱眉:“那今晚的事,若大人问起……”
兰芽抬眸:“二爷刚既然说到虎子根底,便不如都告诉了我吧。”
“你要挟我?”藏花眸色一冷。
兰芽目光闪都没闪:“二爷说吧。”
藏花只能咬牙,“前任辽东总兵袁国忠之子,袁星野!”
怪不得,怪不得……
兰芽闪着泪光,欣慰地笑了。
星野……
虎子真是有个好名字,比他的小名真是好听了太多。不过她还是喜欢叫他虎子,虎子是她心底,最温暖的名字.
兰芽一路强撑平静,可是回到听兰轩,还是按着盆子吐了出来。
冯谷虽然不是她亲手杀死,却是死在她眼前。更何况他死状甚怖。
吐完了,她自己蹑手蹑脚地收拾。夜已深了,她不想惊动双宝和三阳。
院子里小小青石井口,映着一颗白白的月亮。她小心汲水盥洗,却冷不防在那摇曳不止的水面里,看见一张脸的倒影!
那样白的脸,森如夜魔。
颀长身影立在飞翘的屋脊之上,背倚夜空,白月与他的白脸左右生辉!
她手里的桶子便吓掉了,跌回井里,将水面击碎,哗啦一声,人面与月影就都看不见了。
兰芽可真羡慕那水面,水面可以当做不见,可是她总得面对。
她便抿抿鬓角,转身施礼:“大人。”
今晚他只裹了一件阔大道袍,纯黑。发上一枚翡翠簪,绿得妖异。
见她施礼,只上上下下看了她一眼,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将那阔大的袍子一兜,转身抬步便走了。
兰芽倒怔了,猜不透他的意思.
司夜染出了听兰轩,独自一人裹着纯黑的披风,行走在如墨一般的夜色里。
息风悄然跟上来。
“大人,是属下办事不利。求大人责罚!”
息风带人回来,刚进宫门就被司夜染叫去。司夜染只笑笑问,“事情办完了?”
息风不敢隐瞒,便将中途遇见了藏花,藏花主动将杀人的差事揽过去的事情说了。
司夜染便没说话,只一甩袖子,示意息风退下。
息风出了观鱼台就知道糟了.
司夜染清冷一笑,听不出喜怒:“罚你什么?你本无错。”
息风越加惶恐:“属下有错!大人是将差事交给属下,属下却没有亲自完成。求大人责罚,求大人成全!”
长街暗夜,暗影里只有他们两人。息风便扑通一声跪倒下来。
司夜染却脚步未停,只说:“起来吧,时候不早了。我去看看藏花,不必跟来。”.
司夜染走了大半晌,兰芽还有点没回过神来,坐在灯下更无睡意。
双宝突然有点冒冒失失地奔进来。
瞧他样子倒不像是从睡梦里起身的,反倒更像是从外头才回来的。
兰芽这才明白方才双宝是不在,否则司夜染来,他怎么能一点动静都没有?
兰芽便笑骂:“趁着我方才不在,你跑哪儿野去了?”
双宝便扑扑通通跑过来,也忘了礼节,伸手就将一个物件儿塞兰芽手心里。
双宝这孩子一向稳妥,虽然刚十岁,却从来不毛毛愣愣的。可是今晚奇了,这孩子究竟怎么了?
兰芽揣着狐疑,垂首看掌心。
便欢喜地叫出来:“我有腰牌了?”
掌心托着的是约有三寸长,二寸宽的一块玉牌。玉质莹润淡雅,上头以疏淡刀工雕刻出兰花图样。
上下有灵济宫、兰等字样。
有了腰牌,就意味着在这灵济宫里有了正式的身份。甚至意味着将可以走出灵济宫去……也意味着,司夜染是正式接纳她了!
兰芽喜不自胜,笑道:“你个小鸡贼,原来这么晚才回来,是给我守着这个物件儿去啦!算你有心,当赏!”
玉牌虽形制简单,看似雕刻的纹样也不过那么两片兰叶,但是兰芽却看得出那刀工的精湛。细细寡寡的兰叶,每一根都倾注了感情,每一根都是有筋骨的。这样的雕工,也亏得双宝盯着,才能这么快雕成。
兰芽又随手划拉划拉自己的东西——玉锁片儿已是给了双寿,她再没什么体己的物件儿了。幸好上回打秋风的二百两银子还剩下一百多两,她便抓了个元宝塞双宝手里去。
双宝却像捧着个烫手的山芋,一个劲儿地说:“公子这不行!上回挨打,大人不过送了二十两到我家去;公子一给就是五十两,这,这……”
兰芽一挑眉:“上回挨——我的打,他送钱去了?咳,不过他的是他的,我的是我的,谁说我就不准送得比他多?再说我上回偷了你腰牌,害你又受连累挨了打,这一锭就算两回一起算了!”
双宝这才乐了:“这回公子自己有了腰牌,就再不用偷奴婢的腰牌了。”
兰芽掂量着手里的重量,忍不住问:“你说,我这腰牌好使么?我真能这么凭着它大摇大摆走出去,你家大人的爪牙真的就不会拦着我?”
双宝盯了她一眼,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忍不住伸手向兰芽:“公子,将奴婢腰牌先还给奴婢。”
兰芽一吐舌头。双宝的腰牌她“借”来之后便再没还过,一直在她腰上挂着呢。便解下来还给他。
双宝将两块腰牌并排放在掌心,托着给兰芽看:“公子请上眼。这俩腰牌一样儿么?公子明白了吧?”
是不一样。双宝的是木牌,她的是玉牌。
可是不同材质又能说明什么?玉牌更值钱一点?
可是还没等兰芽想明白,双宝已经将玉牌放回她手心,然后一扭身就想溜了。兰芽一把扯住他后脖领子:“你先不忙着走。你先给我说明白——我明白什么了?”
双宝又老气横秋叹了口气:“公子的玉牌自然要高于奴婢的木牌去。灵济宫中另外还持有玉牌的人是息风将军、花二爷等几位……凡是玉牌便进出自由,没人敢拦的。”
兰芽也真是吓了一跳。
她便又绕着弯子问:“这玉牌能出宫……那在这宫里边儿呢?我也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么?”
双宝想了想:“除了观鱼台和半月溪,便都是哪里都去得的。”
双宝终于得脱,转身吐了吐舌头,赶紧撒腿就跑。
兰芽自己捧着腰牌,转头盯着窗外夜色——真那么好用么?她倒要试试!.
兰芽这边由最初的后怕呕吐,到因为一块腰牌而重又欢喜起来;藏花那边却越发沉重、黯然。
藏花回到房间,脑海里反复浮荡的都是兰芽在冯谷死亡前后的反应。
她的恐惧让他开心;可是她恐惧之后随即便呈现出的冷静和急智,却让他越发介怀。
正在此时,房间中忽地一冷。藏花警觉回首,却见一袭黑袍的司夜染不知何时已走到了他背后。
藏花慌忙起身,强撑欢喜,奔上去要替司夜染解开披风,“大人今晚怎来了?哎,怎不让初礼提前告我一声儿,我也好提前做些准备。”
司夜染眸色无波,“你这样已很好。”
藏花身上穿着的还是方才出宫的血红衣裳,上头难免粘了羽毛,染了血腥……哪里敢称好?藏花便扑通跪下:“大人可是心里不痛快了?”
司夜染居高临下:“我怎会不痛快?”
藏花垂下头去:“……是因为冯谷之事,小的自作主张。”
司夜染方扬声而笑:“你还知道!”
藏花阖上眼帘:“大人,小的只是想为大人办事!冯谷既然该死,毕竟不能让仇夜雨抓住我们的把柄才行。所以小的比息风更适合来办这件事!”
“还敢狡辩?”
司夜染蹲下,睨着藏花的眼睛,忽地放柔了声音:“那夜我曾与你说得那样明白,不要多心,更不要因为对她的嫉妒而影响了你自己的行事……我以为你必定都听进去了,记在心上。我那样地对你,可是你却这般对我!”
“花,你对我阳奉阴违,嗯?”
司夜染说完起身,面上凝霜:“你不是替我办事,你也不是为了让冯谷死得没有把柄——你依旧还是冲着岳兰芽去,你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嫁祸给她。”
藏花浑身颤抖,压不住喉间哽咽。
司夜染仿佛有些疲惫:“花,你到我身边来多少年了?我那年初初见你,还是在宁王府中……一转眼我们都长大了。”
藏花伏地泣下:“……大人,小的直到死都忘不了大人的恩典。”.
初次见到司夜染,还是藏花十岁那年。他彼时是宁王府中的小内监,因天生柔婉,时时受其他内监欺辱。他不堪受辱,有次以一反抗五人,被打得半死,却没再受辱。半月后他刚能下地,便亲手用衣带勒死了那个为首之人。
他们不叫他活,他便先送他们上路!
杀了人,他被送到宁王世子面前受审,以为必死。却没想到小宁王竟然大笑拍他肩膀,说:“好,好,真够心狠手辣。”
他没死,被送去卫营,从小被训练成杀手。少时的天真早已泯灭,嗜血与仇恨扭曲了他的心。
宁王封国在大宁(内蒙赤峰宁城县),乃是面对北元的边关。那晚是他自己头一次出任务,奉命去刺杀微服混入大宁城中的鞑子。
以他十岁瘦小,去杀一个膀大腰圆的鞑子,他知只能以灵巧,且要一击即中,否则死的就是他。
那晚他缩在勾栏外墙角,等着前方的伙伴给出准确消息。
边关夜色,总比京师多了一缕雄浑与苍凉。他勾着头,望街上檐角摇曳的那几盏昏黄破败的灯。情知自己今晚稍不小心,便也会跟这几盏飘摇不定的灯一样,噗一声就灭了碎了。
就在此时他发现此时街上不止他一个小孩儿,另外还有一个。而且就在距离他不远处,正目光黑白分明地盯着他看。
那小子头戴尖帽、身穿光板没毛破羊皮袍,手上还牵了头小灰驴。
杀手是个见不得光的营生,他被那小子这样盯着,便觉得极不自在。便转身走掉,从勾栏院后面绕过去,到另外一个方向的墙角继续埋伏,心想这回可避过那小子了吧?
可是没成想,他竟然拖着他那头小毛驴,简单地走了几步,就迈过那段最近的距离,到了他眼前来了!
楼上同伴已经发出暗号,他白了那小子一眼,便急忙翻墙进去。整个身子都已翻过去了,脚脖子却被扯住。
他骑在墙头回头一看,正是那小子!
他用力一蹬,呲牙道:“放开。否则我要了你的命!”
那小子文文静静地在苍凉的灯影里抬首,近乎悲悯地望着他:“今晚没命的是你。”
他咬牙笑道:“你怎知道!”
“我就是知道。”
他发了狠,拔出腰间匕首,便向他那只手刺了下去。那小子这才松开。
他顺势便翻进墙内去。
顺着同伙的指示上楼,直奔那鞑子的房间去。可悄悄用匕首划开了门,便怔了。
原本说好的,由同伙先上去踩点,确定那鞑子是搂着姑娘进了房,脱了衣裳远了兵器之后,他才好上去动手。可是房门一开,那鞑子非但刀箭都还在身上,而且房中并非他一个鞑子,另外还有两个草原模样的汉子!
暗杀都是取巧,硬碰硬的功夫却不太擅长。更何况以他十岁身量,去跟三个草原汉子厮打!
他是后来才知道,是他同伙出卖了他,那晚上就想让他死——他从前勒死的那个领头的内监,就是那个同伙的远亲。
那晚他像只兔子,被三只老虎围攻。他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大不了举刀自尽。
却没想到关键时刻,房内的几盏灯竟齐刷刷一同熄灭。
三个汉字在光线变换的一瞬间不适应,他却感受到一个人无声进来站在他身畔。低声对他说:“左边那个交给你,必须一招致命。右边两个我包了。”
他都没能看清是怎么回事,只在蜡烛袅袅的白烟里,看见那身影矫捷如猴,踏着桌子直接扑向那两人脖子,从其中一个的脖子转到另一人的脖子,便听得两声闷哼。他自己也不敢怠慢,以几乎相同的动作窜上左边那汉子的肩膀,将手里的弓弦狠狠缠上那人的脖颈……
那晚也是他第一次杀人,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去,到后来几乎用弓弦生生将那人的脖子整个切断!
是那小子冷冷按住他手腕,说:“够了,已死透了。赶紧脱身!”
他便于那夜认识了大人。可是大人那时也不过是十一岁的孩子。大人甚至都没告诉他身份,只说是路见不平,碰巧看见他那同伙图谋不轨的模样。
他是后来才知道,大人那时还只是皇上身边品级很低的小内监,到大宁来是为了替皇上探听宁王在本地是否安分。
皇上和大人的怀疑都没错,宁王本不安分。
后来的两年内,他成为宁王最为倚重的杀手,替宁王除掉了不少敌人。比如那些敢于在皇上面前打宁王小报告的地方官员……
后来在大人集证之下,皇上撤掉宁王领防驻地的兵权,将宁王藩国内迁至南昌……朝廷追究宁王,又碍着宁王本为皇室血脉,于是便只归责为手下的教唆。宁王府一干手下全都因此落罪。
他也难逃,一并被定了死罪,绑赴法场。
那天,他实则已在法场,刽子手朝天向大片刀喷了一碗酒溅了他一身。他知道死亡已到眼前。却猛然听得“刀下留人”,仰头看去,众人一分,那个尖帽白靴的少年依旧骑着他毫不起眼的小毛驴,嘚嘚而来。
大人亲自将他扶起,彼时十三岁的少年便昂然指斥监斩官,轻柔却森冷地说:“他的命,咱家自当亲向万岁保奏,还轮不到你来决定!”
大人亲自将他扶上毛驴,昂然环望一众不忿的官员,淡然说:“人,咱家是非要带走不可。众位大人若不乐意,那就将咱家一并斩了吧!”
小小年纪,竟震慑全场,全场不下千人,无人再敢阻拦。
从此他就留在大人身边,陪着大人从小小内监一路走到御马监掌印太监高位,再到如今……他的命、他的荣光、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大人给的,他便也自然将自己的一切也都毫无保留地献给大人。
他以为,这会是一辈子.
藏花的泣声在这夜色里格外哀婉动人,纵是石头怕也化了。
可惜司夜染却只淡淡掠了掠眉:“你既记得从前事就好。你我初遇,便是因宁王事起。朝廷将宁王内迁至南昌,老宁王幸得寿终正寝。不过到了今代宁王,却又不安生了。”
“花,你最了解宁王府。你便走一趟吧,去南昌,好好儿地替本官,替朝廷,看稳了宁王府。但凡又半点动静,都要飞报来知。”
南昌!藏花心底咯噔一声。
南昌与京师远隔千山万水,大人又分明没有说清楚究竟是要他去多久……他这若是一走,就要与大人远隔关山,更不知相逢何期了么?
“大人!”藏花匍匐在地,声泪俱下:“小的宁愿大人杀了小的,也不愿这般离开大人!”
“你说什么呢。”司夜染偏头而睨:“这是朝廷的差事,几时轮到你我说个不字?再说,你觉得这灵济宫上下,我还能找出另外一个人比你更适合去宁王府的人么?”
司夜染说完便转身,一甩披风抬步就走。
“准备一下吧。两日后,我亲自替你饯行。”.
这样浓黑的夜色,伴随纯黑的披风,裹住司夜染满身。
他独自一人沿着长长的宫墙夹道,踽踽无声地走。
藏花的哭声还在他耳边萦回,这些年来藏花替他杀过的人,一个又一个血淋淋地浮现在眼前。
对于那些敢挡他的道、想要加害他的人,藏花从来毫不留情。藏花一双手上染满的鲜血,都是为了他。
可是他不能停下自己的脚步,更不能改变已经选定的方向。
大约走到了“水镜台”左近,正在这时,暗夜里一抹鬼鬼祟祟的身影欺入他视野。
他一怔,沉声喝:“谁?”.
那抹窈窕身影一窒,全身缩紧片刻,才耸起肩胛向他转过身来。
幸那门内透出微弱灯光来,影绰绰笼住那人面颊。
正是兰芽。
她今晚总归睡不着,一闭眼就都是冯谷的死状,她索性起身掂着腰牌出门,想要先试试这腰牌究竟管不管用。
入夜掌灯后,灵济宫内各个院子都要下钥落锁,不准再随便走动了。她仗着腰牌绕了一圈儿,路上遇见巡夜的侍卫,看了她的腰牌后竟都恭恭敬敬让她走了。
她实在高兴。
心下一高兴,便想找人喝酒。也好聊聊虎子的事。
自是不能去找虎子本人。他自己既然还没想说,那她就得继续装作还不知道。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去找陈桐倚。
秦直碧太聪明,她怕她一旦喝酒说起来,没三言两语就被秦直碧给猜着了;相比较,还是一向乐天的陈桐倚保准些。
可是她刚踏上“水镜台”的门阶,就被夜色里那森凉入骨的声音叫住了。
她登时只觉头皮发麻,真有些后悔自己今晚的得意忘形,如果不来水镜台就不会又撞上这个阎王……可是事已至此,她只能麻木转身,恭谨施礼:“大人,是小的。”.
兰芽被叫住前后的反应,全都落进司夜染眼底。
他微微仰头,眯眼打量着她。
她之前像个猴儿,喜滋滋地蹦上门阶去,现在倒像是根儿被霜打了的茄子。
司夜染一声轻嗤:“你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水镜台来干什么?”
他状似无意地转了转指上一枚玉环,“你要去,也该去找秦直碧或者虎子,你倒跑这水镜台来做什么!”
兰芽见隐瞒不过,便垂首答:“小的是想找陈桐倚喝杯酒。”
“大半夜的,你,喝酒?”
兰芽知道他是说什么呢,便压低声音说:“……他们,又不知我是女儿身。”
兰芽心说:只有你自己知道罢了!
司夜染良久无声,半晌却寒凉地“嗤”了一声:“为什么今晚想喝酒?”
兰芽忖了忖,不知藏花那边将冯谷的事跟他说了没,她倒不好先说,便说:“……是因为得了腰牌,心里欢喜。”
司夜染挑眉:“哦?竟然那般喜欢那块腰牌?”
兰芽悄然抬头,在幽幽灯影里,由衷地向他展颜一笑:“是,非常喜欢!谢过大人!”
“嘁……”司夜染长长地嗤了声。
该说的都说完了,兰芽便再一施礼:“大人,可否允小的进去了?小的保证,这次不会造次,就真的只是跟陈桐倚他们喝一杯。喝完了,小的就乖乖回听兰轩去。”
说到这个地步,总差不多了吧?
兰芽觑着司夜染的反应,却见他分明也没什么想说的了,却还是立在原地,没有离开的意思。
兰芽的心便是一沉。看样子他还是不打算允许她去喝酒了……她忍住叹息,只好说:“大人的意思,小的知错了。这大半夜的私出听兰轩已是罪过,就更不该还去找人喝酒……小的不知天高地厚,大人宽宥。小的,告退。”
兰芽躬身施礼,准备等他允了之后,扭身便走。却没想到他只轻嗤了声,道:“我又没说不让你喝酒~”
兰芽抬眸:“大人允了?”便又忍不住笑起来,指着门内:“那小的进去了,谢谢大人!”
她刚想欢跳过去,司夜染却又冷冷一声:“站住。”
然后,就又什么都不说了。
兰芽彻底懵了,心说这位有病么?
敌不动,我亦不动。兰芽在沉默间用力思忖,渐渐捋出一点头绪来——不过这点头绪,却活生生把她肝儿都吓颤了。
看她明明有话想说,却忍着不肯说的模样,司夜染轻哼一声:“说来听听。”
兰芽蹙眉:“小的,不敢。”
“我叫你说,你就说!这次,不管你说什么,本官不罚你了便是。”
兰芽情知躲不过,只能磨磨蹭蹭说:“……大人既允小的喝酒,却又拦着不准进水镜台去——难不成是说,大人的意思是,小的可以喝酒,却不可以是跟水镜台内的陈桐倚等人?大人是要小的另外找人去?”
“嗯。”他只清淡应了。
兰芽有些棘手:“好吧,那小的去找虎子或者秦公子。再不行,就把双宝或者三阳给拎起来。”
“蠢不可及!”
他也不知怎地,竟似恼了。一甩袖子,抬步就走!
他这又是要怎样!
兰芽扎撒着手,瞪着他背影,满心的狐疑。
司夜染走得远了,整个黑袍身影都融入了夜色里去。就在渐渐看不见了的时候,忽地从浓黑彼端冷冷道:“还不跟上来?”.
兰芽只得认命,手脚冰凉地跟上去。他也并不停步等她,依旧保持原来步速。
这么黑的夜,前头又是比鬼还可怕的人……兰芽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家人的骸骨之上,越走越觉得冷。
终于前方漏出一片光明来。
她回神望去,原来是到了司夜染的卧处,观鱼台。
他裹着黑袍,正立在门阶上的光晕里,无声冷寂地打量着她。
她只好悄然提一口气,将记忆都暂时推远,尝试着向他勾起唇角:“大人请入内安歇吧。小的送大人到这里,就告辞了。”
司夜染忍住一把掐死她的冲动,深吸口气沉声道:“进来!”
说罢他径自抬步进门,不再看兰芽.
兰芽这才彻底傻了。
原来前边他的意思是,允许她喝酒,但是不准跟陈桐倚喝——但是可以跟他喝?
候在门口的初礼看不下去了,赶紧朝兰芽一招手:“快进来吧。难道还要大人三催四请?”
司夜染早走得没了影儿,兰芽跟着初礼一壁走一壁低声嘟哝:“礼公公,大人这是何意?”
初礼举袖悄悄打了个呵欠:“对不住了公子,大人心思只得公子自己去揣摩,小的可不敢妄言。”.
进了房去,初义等几个小内监已手脚麻利地将一壶酒两只杯,并几碟下酒小菜摆上了桌。
初礼安顿兰芽坐下,便带着那几个告退而去。初礼还特地将门儿都给带上了。门枢旋转,嘎吱一声,让兰芽就更是坐不稳当。
房间里空荡荡的,就她一人儿。她不确定司夜染在不在,也不确定司夜染的意思是不是其实是想让她自己一个人儿喝。
其实就算真的要她一个人儿喝,其实也无妨。
她便擎起酒壶,给自己倒上一杯。伸筷子尝尝碟子里的小菜,俱都精致典雅,入口清香疏淡,极是可口。
司夜染从屏风后面转出,瞧见的正是兰芽这自得其乐的一幕。
他轻咳了一声。
兰芽吓了一大跳,一颗莲子好悬卡了嗓子,她起身一边施礼,一边惊天动地地咳嗽。
司夜染忍不住轻轻白了她一眼,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
他换过了衣裳,褪去了之前那件仿若夜色染就的乌黑大披风,此时换上了一件鸭卵青的儒衫,倒似和蔼了些。
看兰芽还站着,他微微颔首:“坐下吧。是让你来喝酒,又不是罚你的站。”
兰芽坐下,掩住心慌,问:“敢问大人,此为何意?”
司夜染瞟了她一眼:“酒里就算有毒,你方才也都喝过了,现在问已是晚了。”
兰芽轻叹:“小的不是怀疑大人在酒里下了毒。小的只是不明白,大人为何要与小的一同喝酒?”
司夜染自己抓过酒壶,姿态曼妙地将自己的酒杯满上,这才抬眼望她:“你想喝酒,我也正想喝两杯,如此而已。”
扯蛋!
兰芽悄然握紧手指:“或者大人的意思是,虽然给了小的腰牌,却仍不希望小的随意进出水镜台等处,是不希望小的与他们几个私下往来?”
司夜染轻哼:“岳兰芽,你未免太高抬你自己!你当我怕你?就算你们几个小东西私下往来,就凭你们几个,还能闹出点什么动静来!”
兰芽顿感黯然。
是啊,现在就凭她和虎子、秦直碧几个,自己保命尚且艰难,不得不在这阎王面前奴颜婢膝……
她深深垂首,司夜染却抓过她面前酒杯,替她满上。冷冷下令:“喝酒!”
兰芽仰头都喝了,那酒水像一线火,***辣地滑过咽喉去。
喝完了辣得舌头都快掉了,也顾不得仪态,伸手抓过碟子里的小菜就往嘴里塞。
司夜染冷冷看着,轻耸肩胛:“笨蛋。这是关外烈酒,不是你小时候在家里偷喝过的清淡米酒可比。还敢这么一口就吞了!”
兰芽掏心掏肺地咳,悄然横了横他。
他也不看她,径自擎着杯,姿态优雅地浅啜。
听着她咳得差不多了,才说:“我给你这腰牌,是让你替我办事,却不是让你给我惹事的!今日还不到你养伤一个月出关的日子,你大半夜的就跑去找陈桐倚喝酒,你果真是想不想活了!”
兰芽抿抿嘴:“可是小的分明都恢复好了。否则,也不会莽撞出门。”
“哦?”他森然望来:“你是说,你想让陈桐倚他们都知道,你身强体壮,受了宫刑不到一个月就已经满地飞奔,外兼大口喝酒了?!”
兰芽咬住唇:“小的根基,的确是好些的。”
“咚”!
司夜染猛地一墩酒杯,杯子里的酒水泼溅出来,打湿了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