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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满都海,两人之间的气氛陡然变了。
兰芽甚为后悔,只怪自己何必这样?早就知道他是草原皇孙,这样的身份怎么可能情有独钟?况且满都海是他七岁的时候便已到了他身边,比她早了太多。
兰芽便努力一笑:“对不起,是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慕容垂眸望她。天光水色都罩在她面上,将她眉眼映得明媚如画;可是那强撑的笑靥里,却刻着同样明媚的,忧伤。
慕容蹙眉,缓缓问:“你是从何处得知满都海?”
这个世间的历史,永远只为男子书写。就算贵为大明的皇后、贵妃,史官的记录不过“某宫某妃某氏”,连名字都不会留下,数十年生平只吝啬为几十个字;于是中原对于满都海就更是闻者寥寥。盖因满都海之名,与她先夫“满都古勒汗”的名号相近,于是大明从上到下就几乎不知道满都海的存在窠。
兰芽实话实说:“在悦来客栈,听见说书的先生讲的。”
慕容目光未有片刻移动,紧紧盯着兰芽的眼睛:“说书先生?他怎么会知道满都海?”
兰芽便忍不住笑了:“很奇怪么?在我看来,这世上的说书先生当真什么都知道呢。”
便比如他这两回扮成说书先生,在燕子楼上以汉高祖“白登之围”讽喻大明英宗先帝的“土木之变”,又扮成周生出现在悦来客栈……
慕容却没半点笑意,只是蹙眉:“大明一向对草原之事讳莫如深,更何况这是距离草原天高水远的江南……怎地会有说书先生恰恰选在你住的客栈里,说极少人知的满都海。难道你不觉奇怪么?”
兰芽蹙眉。却也只淡淡道:“也不奇怪。我问了他的身份,他说是北方边关的人,又曾被草原人掳走过,在草原生活两年。于是他知道满都海,亦属情理之中。”
他忽地笑了,依旧一瞬不瞬凝望她的眼睛:“兰伢子,草原有多广阔,草原部族有多众多,你知道么?除非大汗直属本部之外,其他部族也只有王公太师才有资格拜见满都海……一个被掳去的汉人,他哪里有资格听见满都海的名字?”
兰芽眼波一跳,她忙背转过身去,走了两步。
慕容无声一叹,忙走上前来,伸手按在兰芽肩上:“……你多心了。”
兰芽回眸,明丽一笑:“慕容我没事。满都海救过你,多年来一直护持着你,我对她的敬重更多,我不会多心。”
兰芽吸口气,藏住心下的黯然:“我只是,只是有些猝不及防,于是还没整理好自己的心绪。慕容,你给我些时间,我会整理好的。”
慕容碧眼深处幽幽一荡,便伸手握住她的小手,轻声说:“我方才的意思,是怀疑那说书人的身份。他不可能是普通的说书先生,更不可能是恰巧出现在悦来客栈……我担心他是故意要将这个故事讲给你听,他是别有所图。”
兰芽缓缓抬首:“你担心,是司夜染的人?”
慕容却别开目光去,转头望向身旁已然枯萎了的花木:“……这天下并非唯有灵济宫一脉人马。”
兰芽吸一口气:“那这天下,还能有谁这般关注你我?”
慕容缓缓道:“别忘了还有紫府,还有锦衣郎。甚至,这南京城中的人。”
兰芽心下也是一跳:“你是说,紫府或者锦衣郎的人,也在秘密监控着你?”
慕容这才转眸回来,碧眸里漾过练练幽光:“我是整个大明的眼中钉,你忘了?”
兰芽心下一跳。是啊,此时慕容身边群狼环伺,就算暂时少了一个司夜染,他却依旧还在险境中。于是现下还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她更不应该为了一个满都海,便乱了心。
兰芽伸手握住慕容的手:“这些日子来,你可明白了我为何要你住在曾诚的宅子里?”
慕容望着兰芽的眼睛,“我想到了。只是,我尚未找到。”.
兰芽心下一沉,疲惫道:“你将这宅子里里外外整饬一新,便是掩人耳目,以便四处动过土木,认真寻找过了。你手下,那管事的耳聪目明、厨娘力大无穷、账房先生一双铁手……有这么些人帮衬着,又将这宅子翻了个底朝天,竟然还没找见?”
慕容碧眸微眯:“你看出来了?”
兰芽摇摇头:“这原没什么难的。我只是不明白,曾诚既然是你的人,他好歹也该给你留下些指引,怎地你竟然仿佛什么都不知道。”
来了南京两回,又曾跟凉芳侧面打了那么多回交道,兰芽渐也明白曾诚为人。曾诚是个骨气清高的人,颇有江南名仕的自制,纵然身在南京户部尚书之位,收受贪墨了那么大笔的银两,可是他个人平素并不花用。府中除了有凉芳等四个男宠,为人诟病之外,再难指摘出他其余过格的来。
由此可见,他手里那数以百万两计的银子,他自己极有可能分文不曾动过!
他既然自己不花用,那他贪墨收受那么多银子又要做什么?唯一的解释是,他是留给慕容的。凡举大事,必费银钱,他必定将那银子都藏了起来,而且私下里应当悄然给过慕容指引。
于是她认定,这天下纵然司夜染和紫府都找不见的银子,慕容当能找见。可是他却怎么竟然找不见!
慕容长眉紧蹙,缓缓道:“曾诚突然下狱,一切来的仓促。再加上司夜染为人奸猾,看守尤严,于是曾诚纵然有心,却也没能及时将消息通知于我。”
兰芽点头:“想来,也唯有这一原因。”
两人相对,又是黯然下来。
兰芽深吸口气,抬眸望他,展颜一笑:“嘿,勿要郁卒。我帮你找,必能找见!”
慕容目光缓缓拢上来,便也微微挑起唇角:“我信。”
兰芽拍了拍巴掌:“那就开始找吧!”
慕容问:“该从何处寻起?”
兰芽眯眼想了想:“曾诚以江南名仕自居……于是,咱们就先从书房找起!”.
方静言亲自陪着藏花一同入宫。他们两个都是阉人,进宫倒也方便。
到了昭德宫,长贵亲自到宫门前迎着,却没带去正殿见贵妃,而是绕过月洞门,到了后院,从后门又出了昭德宫,将藏花带进了一间闲置的空房。
藏花被蛊虫控制着,目光和反应都有些呆滞。长贵问了好些话,又仔仔细细看过了,方向方静言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同到外头说话。
长贵拢着袖子,目光微凉地落在方静言面上:“你说藏花被凉芳下了蛊,当真?”
方静言躬身陪着笑:“奴婢岂敢欺瞒贵公公?奴婢已在灵济宫中观察了多日,那虫儿果然神奇,将个一向阴狠的藏花收拾得服服帖帖,已全然没有自己的意志,只像个提线的木偶一般,凉芳叫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
长贵盯着方静言,忍不住磔磔一乐:“你小子,当真卖主卖上了瘾。”
方静言没答话,只笑眯眯地。实则他心下道:你长贵又是个什么东西?巴结了贵妃一辈子,待得贵妃刚一失宠,你不也摇着尾巴卖了贵妃么?
长贵点头:“你看着他。这一二日间,便叫他去办事。”.
长贵拢着袖子,缓缓走回昭德宫。照例来给贵妃请安的一众嫔妃才走,梅影却兀自对着宫门气愤难平。
柳姿跟过来劝道:“你又何必这么动气?她们一向都是如此的了!早前咱们娘娘得宠的时候,说了不叫她们每日来请安,让她们只去给太后和皇后请安就够了,可是她们自己腆着脸非要每日地来。当日倒也罢了,咱们昭德宫又不缺那么点子茶水和点心,贵妃不搭理她们,大不了咱们陪着说两句就也罢了。”
“如今本巴望着她们不必来了,省得咱们看了也心烦。谁知她们却还巴巴儿地来,却是来看咱们娘娘的笑话儿呢!怎么着,是见咱们娘娘憔悴了、苍老了,她们才开心是不是?梅影,咱们就偏不动气,偏笑脸迎送着她们罢了!”
“但凡她们来,拼着咱们自己不吃不喝,还拿最好的茶叶点心招待她们。就连茶具摆设,咱们也把库房里从前御赐的、还没用过的那些都搬出来,一件一件蓝了她们的眼珠子!”
梅影便也咬碎银牙道:“可不!从皇上登基,封了咱们娘娘贵妃开始,皇上每天都要御赐下一件珍宝到咱们昭德宫来。算算,每天一件,积了这十数年,库房里一共该有多少件!又有多少,是咱们娘娘看都懒得看一眼的。在库房里积了尘、掉了漆,倒也可惜。索性都一样一样拿出来,叫她们瞧瞧什么才叫得宠!她们的那点子境界,差得还远!”
柳姿点头:“对,就是这样。梅影尤其是你,你虽然是宫女,可是你在这宫里,却要比半个主子还得脸的。平日咱们娘娘懒得见她们,你就得代替娘娘,好好给她们瞧瞧咱们昭德宫的风范!”
梅影回首颔首:“说得好!我压根儿就没将她们放在眼里过,我不过是——看不上僖嫔那个炫耀的样儿!”.
僖嫔邵氏自从那天早膳的时候干呕了一口,阖宫上下便都传说僖嫔有了龙脉。就连皇后和一向吃斋念佛不理世事的贤妃都被惊动了,两人轮着上下午亲自去照料僖嫔。晚上,僖嫔便被皇上接去乾清宫……一时之间,这六宫之中,她便成了唯一的主角。
都这样了,却竟然还要惺惺作态,非得每天跟一众嫔妃一起到昭德宫来请安。贵妃不见她们,她们坐在客厅里也自觉没趣,便都有意无意都去说僖嫔的肚子。
僖嫔还要故意推脱,说什么:“各位姐姐实在是多心了,小妹哪里就有那么厚的福分?宫里已经十年没有过龙脉,小妹如何敢奢望?”
一众嫔妃便嗔怪:“皇上和皇后定然早就召太医给你瞧过了,就是你自己还不肯承认!怕什么呢,不如告诉我们吧。”
僖嫔再推脱:“当真不曾召过太医。小妹前日还来过月信……请各位姐姐不要误会。”
可是她越是这么说,一众嫔妃却越是理解,越是信实了。她们都以为僖嫔不敢承认,是因为身在这昭德宫里。只因这后宫嫔妃们有谁不知道,宫里十年没见过龙脉,还不都是被贵妃害的!
贵妃善妒狠毒,独霸着皇上不说,从悼恭太子始,只要听说宫内谁人有孕,她必定派人赐下药汤……嫔妃不敢不喝,只要喝下,腹中胎儿必定不保。
更可恨的是,皇上对此一向不闻不问,失了孩子的嫔妃诉告无门,便不敢再提。于是僖嫔就算有孕,也不敢在胎气未稳的时候承认,就是怕贵妃得知,再下狠手罢了.
柳姿便也点头:“她僖嫔竟忘了自己是个什么出身!当初是被她爹换酒给卖了,正好杭州镇守太监买下,便送入宫来罢了。在这后宫上下,她是最没倚仗的。刚进宫时受尽欺负,还不是跑到咱们昭德宫来磕头请求庇护?好歹娘娘也曾明里暗里指点过她几回,她竟然扭头就忘恩负义!”
梅影望着柳姿,眼中冷色渐渐坚定:“柳姿,僖嫔这个孩子不能留!“
柳姿一惊:“梅影,你想做什么?”
梅影冷冷一笑:“做什么?自然是做这十数年来,咱们早就做熟了的事。”
柳姿大惊,急忙拦阻道:“梅影,此时比不得往日,你别做傻事!从前咱们娘娘得宠,纵然出了事,皇上都不闻不问,那下头也没人再敢说什么——可是现如今,皇上一定会问,就连下头的太医和小子们,也保不齐有背叛的!”
梅影满眼冰雪:“皇上变心是皇上的事,太医和小资们背叛是他们的不忠……可是咱们却不能!咱们跟在娘娘身边这些年,虽然身为宫女,却比半个主子还更体面。这些,都是娘娘给咱们的。咱们不能忘本。“
梅影微微抬头,望向冬日这片澄澈碧蓝的天空:“所以咱们一向该办什么事,现如今依旧要办。不因娘娘得宠失宠而有半点改变。”
柳姿大急:“可是梅影,一旦事发,那咱们昭德宫上下就完了!”
梅影缓缓望住柳姿,道:“你放心,若出了事,我绝不会连累昭德宫,更不会连累贵妃娘娘。”
梅影人如其名,骨子里生就三分清冷傲骨。她打定了主意,便不顾柳姿的劝说,自己拢紧了衣袖,走回下房来。
刚伸手要推门,手腕便被狠狠攥住。整个身子随之被扯入房中。
梅影一惊,正要挣扎,定睛一看,却原来是长贵。
梅影这才长出一口气,推开他,冷冷道:“你要怎样?”
长贵则死死盯住她:“我倒要问你想怎样!”
梅影略略迟疑,问道:“……我跟柳姿的话,你都听见了?”
长贵咬牙:“是!”
梅影冷笑:“听见了又怎样?你去告发啊!僖嫔现如今得了脸,你去告发了,说不定你就成了僖嫔的救命恩人,到时候可是前途无量!”
长贵冷冷道:“我若去告发,你便会罢手么?”
梅影高声冷笑:“我方才与柳姿说的话,难道你没听见么?我说了,旁人的选择是旁人的,我的心意却是我自己的!就算你响僖嫔告发了,只要我梅影不死,我必定也要先除了她腹中的孩子去!”
长贵咬牙:“你就当真想陪着贵妃一起死?”
梅影咯咯地笑:“……没错。主子受辱,咱们这些当奴才的哪里还有脸活着!长贵,你又何必这样一脸悲伤地看着我,啊?我梅影死也跟贵妃死在一起,我跟你长贵亦再无半点瓜葛!”
长贵怒吼一声:“可你明明知道,我放不下你!”
梅影脊背贴着墙,目光缓缓在长贵面上滑过。良久,方凄凉地笑起来:“长贵,你别闹了。你不是放不下我,你是恨我。你早明白我的心不在你这儿,所以你该巴不得我死,死得越惨才越好。”
长贵咬牙:“我也曾经以为是的!可是我却发现,我做不到……梅影,听我的话,别犯傻去送死!”
梅影闭上眼睛,泪水无声滑下:“……可是这昭德宫上下,还有谁能替娘娘出这口气?长贵你早有二心了,其实其他人何尝不跟你一样,都在考虑着自己下一步的打算?谁还愿意替娘娘赔上这条命?”
“所以这昭德宫上下,我谁都不能指望了。我只有指望我自己,这件事我只能亲自去办。”
“我早知道你的性子!”长贵叹了一声,走上前来,柔下声音来:“……我自从听说僖嫔有喜,便担心你这样一天的到来。我知道拦不住你,可是你至少可以来找我商量。就像这么多年来一样,昭德宫有事,总归都是你与我两个一同商量。”
梅影落下泪来:“可是长贵,你变了。时至今日,我怎敢再相信你?”
长贵闭了闭眼睛:“……可是我至少仍会设法保全你!”
梅影颤声问:“你是说,你有法子办成这件事?”
长贵有些迟疑地伸手,尝试着握住了梅影的手。梅影挣了一下,没挣开。
“梅影,此时此刻,你已经再没办法去依赖司夜染。可是你却可以依赖我……这件事你交给我。你放心,我必定让你如意。”
梅影一颤:“当真?”
长贵缓缓一笑:“梅影,我早说过,我这个人啊,就是愿意听你的话。只要你肯,我便任你驱策。”
梅影惊得想向后退,绝望道:“总得,总得让我亲眼见你办成了此事。”
“好!”长贵登时意气风发:“……等僖嫔落了胎,梅影,你便要与我正式结为对食。终生不离。”.
长夜漫漫,藏花和方静言也走了,灵济宫中便更显清静。
凉芳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眉眼良久,轻叹一声,起身从枕头下抽出一管紫竹箫,走到园中,独坐清月之下,缓缓吹响。
月下清影,又仿佛是那蓝衫消瘦的男子无声向他走来,立在他面前,竟然带了羞怯地向他笑。继而,从背后抽出这管紫竹箫,讨好地搁在他掌心。
他嗓音微颤,显然紧张:“……你也知道我,手上虽然银子如流水般地过。可是我,我只想送你这样一管紫竹箫。是我亲手植的紫竹,亲手削了,钻好了孔,调好了音。若不嫌简陋,你便试试,可好?”
凉芳想到这里,眼中已是被月光打湿。
他记得那年年少的自己,撑起傲骨不肯接受,目光却不经意滑过他递过来的手……隔着紫竹箫,看见他手指上的道道血痕——那分明,是削竹子的时候,留下的……
凉芳轻轻闭上眼睛。
从此清风明月,纵有紫竹为伴,天上人间,都只剩我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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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配乐《万代·传承》~~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