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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鞅沉着脸把手中的茶杯砸在桌子上,发出“嘭”一声响。他带久久来这里是为了重温美好,让久久缓解心情的,现在这个胡说八道的读书人,简直就是败兴。
昨天言官直谏,消息传到内宫后,久久看似不在意,但是他又怎么会看不出,久久还是因为这件事影响了心情?
他还未亲政时,太后给他安排了老师,但是这些老师大多心有顾及或者野心勃勃,有人糊弄他,有人刻意讨好他,还有人怕担责任,不敢都说一句,多行一步。这么多老师中,唯有顾长龄把他当真了一个帝王,也当成了一个学生。该恭敬的地方,顾长龄从未失礼,该严厉的时候,顾长龄也没有因为他是帝王,而睁只眼闭只眼。
顾长龄致仕的时候,他是真的不想答应。实际上他也清楚顾长龄做出这个选择是为了什么,为了顾家与久久心安,他只能忍痛答应了对方。两个舅兄也都是有才之辈,只是还缺少阅历,熬一熬资历后,必会成为大丰的良臣。
为帝王者,不能一味的相信别人,但也不能时时活在猜忌中。
“陛下,这个读书人不过是年少轻狂,何必为了他动怒,”顾如玖见他气成这样,自己反而气不起来了,“就算今天没有他说这种话,明日还有其他人说,不被人说的是庸人,便是金银也有人嫌弃它们浑身铜臭,更何况顾家远远不及金银来得动人心。”
“你怎可拿自家人跟那等俗物相比?”晋鞅又好气又好笑,转头对坐在邻桌的顾存璟道,“若不是朕当初坚持求娶久久,岳家也不必遭受如此不白之冤,这是朕的不是。”
邻桌的龙禁卫暗暗心惊,陛下这是有多信任顾家,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陛下信任微臣一家,乃是顾家满门的荣幸,岂会是陛下的不是?”顾存璟立刻起身拱手道,“是微臣一家做得还不够好,才会让天下人怀疑。但微臣相信日久见人心,今日他们不信顾家的忠心,明日,后日,只要臣等一家忠心不改,总会有全天下人都相信的一天。”
“好,”晋鞅站起身走到顾存璟面前,伸手拍着他的肩膀道,“这话说得好,朕相信史书上必会留下朕与顾家君臣相得的记载。”
“陛下英明!”胡云旗第一个站出来表示支持,其他几个龙禁卫虽然慢了一步,但还是很识趣的表示附议,顺便还把皇上的英明与顾家的忠诚都夸了一遍。
且不说顾家压根就没有这么大的野心,就看皇上对皇后爱重的模样,他们也明白自己该对这事持什么态度。
“把那几个高谈阔论的读书人叫进来,朕想看看,究竟是多惊才绝艳的人,才敢对朕的岳家说三道四。”晋鞅心情好了不少,坐回顾如玖身边,然后让白贤带两个龙禁卫下去叫人。
顾如玖给他重新倒了一杯茶,小声道:“有什么可见的。”不是她瞧不起读书人,只是像这种在贵人云集的场所高谈阔论的,绝对算不上什么真正的人才。
成大事者,怎么会如此浮躁,对朝政还不清楚就敢指手画脚。民间有句话叫满瓶水不响,半瓶水叮当,就这种整日上蹿下跳的读书人,心中即便有些墨水,那也不会太多。
“不见一见,我如何知道怎样的人不能用?”明年开春就要春闱,有些地方的学子甚至提前一年来到京城求学,只为了拜得名师,能够在考场上拿个好的名次。
楼下那些学生,听口音也不太像是京城人士,恐怕也是其他地方赶来备考的。
白贤走下楼,原本高谈阔论的学子之间气氛不太好,或许是因为被之前那个学子言语刺激了,大家又不好闹翻脸,所以气氛有些僵。
有眼尖的学子发现白贤是从之前那个包厢出来的,顿时都变了脸色。
“我们家先生与夫人听到各位的讨论十分感兴趣,所以请几位公子到楼上一叙,还请各位才子不要推辞。”说完,他朝其中一位面色潮红的年轻人道,“不知这位才子高姓大名?”
此人正是之前诋毁顾家之人,白贤面上虽然笑着,眼神里却满是冷意。
“不敢不敢,在下免贵姓梁,名余,字从留。”这个学子站起身,朝白贤回了一礼,“不知阁下的先生是哪位贵人?”
“我家先生名讳,非我等下人能提起,”白贤在两桌人身上扫过,又把刚才也闹得挺欢的两人叫上,“三位请随我来。”
三人心里十分疑惑,还想再问,哪知这个面白无须的男人似乎并不打算跟他们商量,直接把他们“请”上了楼。
剩下的在座诸位学子觉得这情况有些不对劲,于是有人提出要报官,但是又没有谁愿意去做那个报官的人。
两桌中人,唯有一人从头到尾都没有怎么说话,他听着几位同窗的议论,沉默的抬头看向楼上,皱了皱眉。
“彭生,你怎么了?”坐在他旁边的人见状,关切的问了一句。
“没事,”彭生摇了摇头,低头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只怕楼上包厢的人身份不简单,刚才下来说话的男人面白无须,声音也偏细,不像是干惯了粗活的奴仆,倒像是……
他手一抖,放下茶杯站起身朝大家拱手道:“诸位,家中有事,我先走一步。”
因为出了这一档事,大家都没有多少兴致,见他开了这个口,也都跟着起身告辞,左右他们与梁生等人,也不是一个地方来的。
只剩下几个与被叫上楼的三位同窗关系好,又好奇楼上包厢客人是什么身份的学子还留在鱻鱼楼,等着他们下来。
梁余等三人跟在白贤身后,到了包厢门口,就见这个面白无须的男人恭恭敬敬在门外汇报了一声后,才推门走了进去。他心下有些好奇,这是谁家的下人,竟有如此大的规矩,门还没推开,腰却先弯了下去。
走进屋内,他发现包厢里搭着两张桌子,一男一女单独一桌,剩下的人坐在另一桌,还有几个人侍立在一男一女的身后。他跟两位同窗进门后,那几个侍立的人也连头也未抬一下。
梁余还未反应过来,另外两个已经觉得有些不对,当即便朝众人作揖行礼,做足了恭敬的姿态,并且在心中暗恨梁余拖累了自己。
“在下锦州崇安书院梁余见过诸位。”进门后,见到屋内这些人气质非凡,梁余便已经酒意已经去了一半。他朝单独坐在坐一桌的男女看去,只见这位男子面如冠玉,贵气逼人,让人见之便自惭形秽。男子身边的女子虽是妇人打扮,但是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身上的布料首饰皆是他不曾见过的金贵物什,容貌更是甜美可人,只是一眼便让人忍不住心生喜爱怜惜之,观二人的坐姿似乎是一对夫妻。
“锦州是个好地方,”顾如玖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读书人,见他身材消瘦,身上穿的衣服也很普通,便道,“我记得鸿胪寺卿当年也是崇安书院的学生。”
梁余见他行礼后,屋内这些人没有半点反应,而且还让一个女人随意开口,心里觉得有些恼羞成怒,觉得这些人在明晃晃的看不起他。
心里虽然恨这些高高在上的富贵人家,但是他却不敢得罪,只好强忍着心里的难堪不满:“回这位夫人,大人确实是我等后辈的楷模。”
“嗯,”顾如玖点了点头,“鸿胪寺卿向来沉稳大气,办事游刃有余却从夸夸其他,你要向他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
三人闻言脸色一白,他们再蠢也知道这个贵气逼人的夫人是在说他们轻浮无能了。
“夫人这话是何意?”梁余面色通红,他又羞又怒之下,年轻气盛,忍不住便开口辩驳起来:“我等学子,读书十余载,本就是为了百姓,难道因为畏惧权贵,便不敢发声吗?”
“当官当为民,此言说得不错。既然你口口声声一心为民,不如告诉我,锦州与京城的米面价格如何,锦州农作物收成如何?”顾如玖端起茶杯,慢悠悠的喝了一口,“这是很简单很基本的问题,梁生一心为民,想必对这些事了然于心。”
“我、我等读书人,两耳不闻窗外事,怎么知道这些庸俗之事……”
“哐!”他还没说完,一只茶杯就砸在了他的面前。
“当官不知民生疾苦,做官又有何用。你字字不离为民,却连与百姓息息相关的东西都不了解,你哪是不畏权贵为国为民,不过是拿着这个借口,自诩清高罢了,”顾如玖冷笑,“什么读书人两耳不闻窗外事,我看你这种肩不能提,背不能摸,胸无沟壑,只能抱怨跟愤恨的无能之辈,简直就玷污了读书人三个字。”
“无知,无耻,无能,简直枉读圣贤书!你这等人何必来科举,留在自己家里,做你的清高梦便足以,免得败坏了读书人名声。”
“你你你,”梁余又急又气,半晌才伸手指着顾如玖道,“尔等无知妇人,我不屑与你细说。”
然后他就感觉自己手背钻心的疼,他捂住手扭头看去,只见一个面无表情的青年抱着一把刀站在旁边,对方肯定用手中的刀敲他手背了。
“尔等是何人,朗朗乾坤竟敢伤人,”梁余瑟缩道,“不过是些仗势欺人之辈罢了。”
顾存璟懒得跟这种酸腐无能书生说话,他抱着刀坐回原位,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敢拿手指着他妹子,没把他手敲断都是轻的。
“你连我这个无知妇人都说不过,岂不是更没用,”顾如玖懒得跟这种没多少本事又瞧不起女人的读书人说话,她扭头对晋鞅道,“夫君,我看不如换个地方吃饭,免得被这种人影响了心情。”
晋鞅点了点头,皱着眉头看了梁余一眼,转头对何明说了一句,然后对顾如玖小声道:“我有些好奇你院子里那棵橘子树长成什么样。”
顾如玖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说……”
“嘘……”晋鞅把食指放在嘴边,露出一个“你懂的”微笑。
隔壁包厢里,晋响带着吴冲等京城头等纨绔愉快的吃喝玩乐,突然听到走廊外传来一个有些尖细的声音,忍不住愣了愣,这声音好像有些耳熟。
他推开扒拉着自己喝酒的吴冲,拉开门朝外面一看,腿软了软。今天虽然不是他当值,但是作为刚上任一两个月的龙禁卫副统领,在外面吃喝玩乐偶遇皇帝这种事情,还是让他有点心虚的。
他看了眼身后的纨绔好友们,走出门顺手把门带上,然后走到晋鞅面前拱手道:“公子,夫人。”
啧啧啧,还是皇上会玩,连皇后都一块带出来了。
“堂兄怎么在这里?”晋鞅朝晋响身后的包厢看了一眼,顿时明白过来,“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晋响见他身后带的全是身手不错的龙禁卫,也就放下了心,忙点头道:“您随意,您随意。”
顾如玖对晋响微微颔首,又礼貌的笑了笑,才跟着晋鞅一块儿离开。
被他们留在包厢内的梁余三人有些傻眼,为什么被称为堂兄的人要对那个俊美的男人如此恭敬,这太奇怪了。
不过见他们走了,梁余心里偷偷松了一口气,他原本以为对方会毒打他一顿,或者找个由头找他麻烦,哪知道就这么离开了。
这让他对这些权贵的恶感少了些许,至少这些人还没有到草菅人命的地步。
“你们几个是什么人?”晋响见皇帝原本待过的包厢还站着三个书生,桌上的酒菜似乎也没怎么动过,就用挑剔的目光把三人扫视了一遍,轻嗤了一声。
三个人被他这种高高在上的眼神刺激的面色发青,半晌都没喘过气来。
晋响也懒得搭理他们,高冷的瞥了他们一样,转身便走。
梁余小声骂道:“不过是些靠着祖宗过富贵日子的蛀虫罢了。”
“梁兄,你且少说一句吧,”与他同行的人苦笑一句,“京城重地,最不缺的就是显贵之人,若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连累我们连春闱都不能参加,岂不是得不偿失?”
另外一人也劝道:“待你高中之时,才能改变现状,若是现状就得罪他们,你心中之志又该如何实现?”
梁余终于被他们劝动了,跟着二人下了楼。而与梁余同行的两人却下定了决心,今日过后便离梁余远一些。虽说他们锦州的学子应该互帮互助,但是这样的猪队友,有还不如没有的好。
“刚才见你气成这样,我还以为你会让人把那个书生抓起来,”出了鱻鱼楼,晋鞅与顾如玖并肩走在街道上,看着街道上的行人来去匆匆,生机勃勃的样子,脸上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
“不是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嘛,我这个皇后肚量怎么能比宰相小?”顾如玖小声道,“再说了,这种酸腐书生也不止他一个,我跟他较劲,有什么意思?”
参天大树会跟豆芽比大小吗?压根就不是一个层次的人,她如果就因为这个喊打喊杀那就太小家子气了。反正这个得罪过她的人,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进入官场了。
这个梁生方才在大堂里说的话,早不知传到多少人耳朵里去了。鱻鱼楼鱼目混杂,不知道有多少人耳目在里面。所以明年开春后的春闱,朝中官员是不会让这么一个人金榜题名的。
现实会让这个书生明白,什么叫谨言慎行。
用完午饭,晋鞅带着顾如玖晃来晃去,终于晃到了顾家大门口,然后晋鞅扭头对顾存璟道:“二舅兄,我走了大半天有些口渴,你是否介意让我在府上喝杯茶?”
顾存璟看了眼自家躲在皇上身后偷笑的妹纸,忙说不敢,然后亲自把人迎进了大门。门房见二少如此小心翼翼的样子还有些奇怪,当他发现二小姐也在其中的时候,就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二小姐不是已经进宫做皇后了么,怎么跟着二少爷回府了?难道是跟皇上吵架,气得回娘家了?
门房没敢细想,老老实实的躬身站在角落里,等二少二小姐一行人朝内院方向走去后,才摸了摸脑袋,看二少与二小姐的神情,也不像是心情不好的样子啊。
主院中,顾长龄、杨氏、胡氏正在跟顾盼琪张劭夫妇说话,女儿女婿带着外孙回家,杨氏心情是好得不得了,听到管家说二少带着二小姐回来后,她脸上的笑意顿时凝固了。
“你说二少带着谁回来了?”杨氏惊讶的问,屋里其他几人也都迷惑的看着门口,这都是怎么一回事?
“夫人,二少爷不仅带着二小姐回来,还带了一位年轻公子回来,说是家中的贵客。”管家是个聪明人,他已经猜到贵客的身份,但是却不敢说破,“贵客气质不凡,贵气逼人,小的不敢直视其真容。”
“快快有请,让人上茶,”顾长龄站起身,边往外走,边对家人道:“你们也跟我一起去迎接贵客。”
张勋手忙脚乱的站起身,顾盼琪让丫鬟把儿子带下去后,对张勋道:“别紧张,还有妹妹在呢。”顾盼琪看事情很简单,皇上既然愿意私下带妹妹回娘家,那么一定是跟妹妹感情深厚。男人嘛,如果看重自己的女人,那么对岳家的人也会给足尊重,不然何来爱屋及乌这一说?
一行人还没走到二门,顾盼琪就看到妹妹与一个俊美至极的男人相携而来,看起来亲密极了。
见到两人这样,顾盼琪心里稍微放心了些许,虽说做皇帝的女人不容易,但是至少两人有感情的基础在,即便日后宫里进了新人,妹妹作为正宫皇后,也不会太难过。
想到这,她轻轻叹息了一声。张勋察觉到她情绪不对,牵住她的手,关切的看了她一眼。
顾盼琪见他这样,笑着摇了摇头,示意没事。
“父亲,母亲。”看到父母后,顾如玖加快了脚步,红着眼眶上前给顾长龄跟杨氏行了一个大礼,然后拉着顾长龄与杨氏的手,怎么也不让他们朝自己行礼。
“岳父,岳母。”晋鞅朝岳家的人作揖行礼,转头见几乎从来不落泪的久久哭得眼睛通红,又是心疼又是担心,伸手揽住她的肩低声劝了起来。
杨氏见女儿这个样子,心里也很难过,只是御驾在前,她不好落泪,只好硬生生的忍住了。又见皇上耐心哄女儿的样子,难过的情绪总算缓解了一些。
“陛下,请到屋里上坐。”顾长龄眼眶也有些发红,只不过比杨氏看起来要冷静一些。
“岳父请。”晋鞅一手扶着顾如玖,一边抬手示意顾长龄先走。二人推辞了一番后,晋鞅才带着顾如玖走在前面。
跟在他们身后的张勋见状,小声对身边的发妻道:“皇上对岳父一家真好。”
“你对他们也好,”顾盼琪对他笑道,“连我母亲都说,你是她的儿子,我像是被她捡来的。”
“身为女婿,尊重岳父岳母是应该的,”张勋憨厚的笑了笑,“我就是觉得,皇上能做到这一点,就太不容易了。”
顾盼琪笑了笑,没有说话。
一行人进了主院,各自落座以后,晋鞅才道:“今日刚巧出宫路过岳家,我想着久久必定想二老了,所以便带她回来探望你们。今日乃是私下出行,所以不必讲究君臣之礼,尊卑之分。”
身为母亲,杨氏最关心的便是女儿,听到晋鞅说这话,便笑着道:“小女任性,让陛下为难了。”话虽这么说,眼睛却在顾如玖身上看了好几遍。
“久久很好,能娶到她,是我的福气,”晋鞅笑着道,“今日出行,也是我决定的,与她无关。”说完,他偏头看了身边的顾如玖一眼,见她眼眶仍有些红,又心疼起来。
顾如玖听到他这话,朝他笑了笑,只是眼睫毛上的泪痕未干,瞧着有些可怜巴巴的模样,这个样子,看得晋鞅差点忍不住把她搂进自己的怀里,好生安慰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