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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景家住在镇东街与南街的十字路口靠南一些。砖包土坯结构,比纯粹的土坯房要结实一些。三间正房住人,两厢的土房作凉房、仓库、驴圈、羊圈、鸡窝用。
担任狱队前,尉景家的日子不好过。遇上灾年,土地绝收,一家六口就靠他一人分配的军粮活命。不足部分只能靠进山打猎,摘拾野果补贴。特别是父母去世的前一年,二位老人把儿媳孝敬的一口吃食省下来留给孙子尉粲,却因为营养不良,双双离世。
尽管高娄斤持家有方,可家无隔夜粮的困顿,一直让这个家挣扎在死亡线上。有了第一胎夭折的阴影,全家人省吃俭用只为保证尉粲存活。高娄斤因为有弟弟高欢这个拖油瓶,更是在家里直不起腰来。姐弟两只能偷偷吃野菜和米糠拌在一起的窝头。实在咽不下去,就拿菜汤往下顺。即便是这样的食物也不管饱。从情感上说,高欢并不缺失“母爱”。因为如此,他对阿姊的敬重超过一般姊弟关系。
尉景的父母常常因为高欢这个吃白饭的存在,难免说些不中听的小话。高娄斤为了让弟弟能在这个家活下来,只能忍辱负重,私下抹眼泪。这一切,高欢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尽量不给阿姊找麻烦。
寄人篱下的日子让他变得十分敏感,却也学会了设身处地的想事情,看问题,处理人际关系。高欢善解人意的早熟常常让阿姊高娄斤揪心。明明饿得快虚脱了,为了让阿姊在公婆面前抬起头,懂事的弟弟硬说自己在外面吃过了。
七八岁以后,他偷偷的跟人学射箭,学给野兽挖坑埋夹,给飞禽下套,学刀术骑术。总而言之,只要与生存有关的学问他都学。
有一年,镇里来了一位饿得奄奄一息的说书艺人,凭十几个故事在镇里混了两个月,临走时居然吃的红光满面。两个月当中,他是最忠实的听众。说书艺人走后,十几个故事他早已烂熟于心,顺理成章的成了说书艺术的传承人,并第一次用说书换来零食。为了能靠这点技艺多吃几顿饱饭,他开始学认字,找每一个识字的人求教。半年后便能磕磕绊绊的读书,从此在知识的海洋里汲取了更多的营养。又把学到的知识变成故事,故事变成糊口的食物。
十岁开始他跟大人进山打猎,第一次就套住一只野兔。自食其力的渴望让他一发不可收拾,有事没事就要进山。大人们不去,他就约上小朋友们去。可山里都是食人兽,豺狼虎豹大灰熊,遇上哪一个都能将他吞了。小朋友们不跟他去,他就一个人在山口“守株待兔”。虽不是常有收获,但也不是次次落空,于是就有了第一个狩猎伙伴韩轨。十二岁的时候,他已经是怀朔镇有名的小猎手了。这样,家里缺吃少穿的日子便有了极大的改善。
生存比理想更能激发出一个人的学习动力。
成年以后的高欢,在怀朔镇这一亩三分地上,已经是文武双全的青年才俊了。凭着一身超凡脱俗的野外生存能力,毫不逊色后世的特种兵。只带一把匕首丢进阴山里,两个月以后走出大山,他居然能吃得膘肥体壮。特别是他出神入化的箭术,上射飞禽,下射虎豹,十六岁以后罕逢敌手。文化也学了不少。诸子百家不慎精通,通俗演义却能信手捏来。
十六岁替父服兵役,终于能吃上一口饱饭,他也开始正常发育。而且短短的一年,从一米五蹿升到一米八五,相貌堂堂,英气逼人的不像话。除了眉宇间郁结着一股散不开的忧伤外,十八岁以后的他,属于极其罕见的美男子。也正是这副有点忧郁的独特气质,深深吸引了娄昭君的芳心,以至于她宁可断绝与娄家的关系,也要嫁给一贫如洗的高欢。
有了娄昭君的底蕴,高欢的日子锦衣玉食。尉景被擢拔为狱队,各种收入多了起来,一家人的温饱问题彻底解决了。更有新婚后娄昭君的暗中补贴,高娄斤也从破衣烂衫的贫寒之妇,逐渐进入衣食无忧的怀朔镇准贵妇行列。儿子尉粲在全家人的呵护中健康成长,以至于他对苦难的感受并不明显。
棍棒出孝子,溺爱出败儿,奢靡出纨绔,苦难出豪杰。
没人能证明这个理论是否正确。可现实中,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
八月初三,尉景一家探望刚刚醒来的高欢时,尉家父子借题发挥,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因为有高娄斤的存在,高欢和娄昭君并没有真的介意父子俩的出言不逊,但不等于心里没有看法。出于对高娄斤养育之恩的感激,夫妻俩一如既往地默默资助尉家。只是这种资助,大多情况下只有高娄斤一人知道。
高欢深刻了解尉景的性格缺陷。心无城府,信口开河,得意便张狂,失忆就萎靡。这种人不适合在官场厮混。勉强进入,也会被人害的身败名裂。所以他打算让尉景当一辈子富家翁。两人谈过几次,尉景偏偏自视甚高,自认为只有廷尉一级的官职才配得上他的才华。
尉粲更不用说,不学无术也就罢了,还遗传了尉景的志大才疏小算计。除了他自己,眼里从来没有别人。不是眼高于顶,目中无人,他是把别人为他付出视为理所应该。你若不给他点什么,那是你的不对。这孩子做人不行,做事也不行,心术也不是很正。
……
且说尉粲在黑虎坊输了一千贯,追悔之下,想要返回去杀了刘三和李四两个涉嫌陷害他的王八蛋。却不料,刚刚推开黑虎坊的门,便被一记重拳砸成满脸桃花开。仅仅是一记重拳并不要紧,要紧的是,打了他的那位壮汉随后丢出来的一句话:“明天天黑前把一千贯钱还上,万事大吉,不然就把你大卸八块,丢进阴山喂狼!”
大卸八块的情景在尉粲脑海里还未形成完整的画面,他便再也不敢往下想了。躺在地上装死狗,想想有什么办法逃过此劫。躺了一会儿,不见有人拯救自己,只好臊眉耷眼的往家去。
打架斗殴这种热闹总会招来好事者的围观。而黑虎坊门前,即便打死人也不会有人围观。都知道黑虎坊不好惹,所以,小三喊破嗓子也没人管尉粲的死活。
尉粲回到家,见母亲和弟弟不在,父亲中午的酒还未醒,悄悄溜回自己的房间,躺在炕上苦思冥想明天天黑前上哪找一千贯还赌债。然而,这世上谁能为他拿出一千贯?家里是肯定没有那么多钱。外人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借给他哪怕一贯钱。要不干脆逃出怀朔镇……可哪里是自己的安身之处?要不一死了之……下不去手啊!
想来想去,只有舅舅能救自己。
怎么才能让舅舅拿出这笔钱呢?让阿娘出面?……那还不如自己张口呢!
要不自己亲自登门赔礼道歉,就说上次出言不逊是被猪油蒙了心。再说,你吃在我家,长在我家,至今都没有报答我父母对你的养育之恩。外甥遇到难题,你能视而不见吗?别说只要你一千贯,就是要你一万贯、十万贯,也是你理所应当拿出来报恩的对不对?
……如果舅舅不搭理怎么办?关键还有舅母。
……要不让阿爷出面?阿爷的面子总该给吧?
刚想到阿爷,就听见隔壁醉酒的尉景醒了,吵着要喝水。为了引起尉景的注意,尉粲故意将一只鞋砸在门框上。果然,就听见有脚步声往这屋走来。
尉景酒醒了,想喝口热水却不见妻子在家。忽听儿子那屋有动静,便走了进去。喊了几声不见回应,一怒之下把盖在儿子脸上的皮袄扯开,看到的却是尉粲两眼乌青的景象。
“谁打的?”尉景的舌头还不利索。
“没谁。”尉粲故意躲避父亲的问话。
“没谁?乌眼儿青,撞驴屁股了?”
“您别管。”
“我是你老子,我不管谁管?”
“说了您也管不了。”
“放屁!老子是怀朔镇的狱队,邢狱乃分内之事!怀朔镇还有你老子管不了的人?”
“您就别吹嘘了。欺负欺负老实人还行,碰上硬茬,次次稀怂。”
“老子啥时稀松了?怀朔镇作奸犯科的,哪个不在狱里老老实实蹲着?说!谁打的,老子给你出气!”被儿子鄙视,这是做老子的最大悲剧。决不能在儿子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一个窝囊废的恶劣印象。
成功的让父亲的自尊心受伤,尉粲的计谋第一步完成。接下来就是让父亲生出强烈的妒忌心。便说:“阿爷,消停点好吗?您能像大舅那样,天王老子也敢惹的霸横吗?如果有,儿子现在就带您去报仇;如果没有,就老老实实躲家里认怂不好吗?”
“小王八蛋,说什么呢!你大舅霸横,那也是有老子罩着。否则你让他试试,走不出怀朔镇就被人肢解了。秋天受伤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尉景的英雄气被调动起来了。
“您既然霸横,大舅家的贸易商行咋和您没有关系呢?您既然罩着大舅,咋不见您开一家商行呢?”
“怎么没关系?老子是大股东。这么给你说吧,你大舅的商行,就是老子的商行。”
“是吗?您可真敢说大话。”
“怎么叫说大话?华北贸易商行,老子至少当一半家。连你大舅在内,有一个算一个,哪个敢在你阿爷面前炸毛?”尉景霸气侧漏的说着,还扒拉了一下短须。
说到这里,尉粲坐起身来,以质问的语气向尉景提出自己的疑问:“……既然如此,孩儿倒想问问,商行明明是咱家开的,您自称能当一半家,那么大掌柜为何要一个来路不明的外地人担任?那个刘贵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商行的事他说了算?”
尉景被儿子问的张口结舌,不知道怎么解释商行的运转模式。
“……大掌柜让外人做也就算了,二掌柜总要自家人做吧?可那个所谓的自家人是大舅的二连襟窦泰。阿爷,孩儿请问,您这一半的家是怎么个当法?说了不算,算了不说,大事小情不闻不问,这也叫当家做主?在大舅眼里,恩同父亲的您算什么?”
尉景:“算……粲儿,话不能这么说,你大舅还是很尊重为父的。”
“……尊重?哼,孩儿没看出来。既然尊重您这位大恩人,为何二掌柜的位子让他连襟窦泰坐,而不让您坐?您有公务在身,忙不过来,不是还有我吗?我已经十四岁了,当个二掌柜不算过分吧?再退一步,那些什么部什么部的主事该给孩儿留一个吧?可是,连这样鸡屁股一样的小主事都与咱爷俩无关,请问父亲大人,您哪来的自信,哪来的霸横?”
尉景:“不能这么说……那个……”
“尊敬的父亲大人,您就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谁不知道在大舅面前,您就像耗子见了猫,天生发憷。他尊重您?呵呵,不是孩儿放肆,那只是您自己的幻觉而已。”
“……没大没小!市井流言你也相信?”
“孩儿也不想信那些污蔑之言。问题是,您拿什么证明您在大舅面前不是稀怂软蛋?”
“放肆!越来越不像话了,有这么说老子的吗?……你想要老子怎么证明?”
尉粲摆摆手说:“算了算了,说了您也做不到,自取其辱,何必呢……怂就怂吧,比您怂的大有人在,也不多您这一个。”
“小王八蛋,说!看看有什么事老子做不到!”
“您不信孩儿说的话是吧?那好,您明天上午去商行支取两千贯出来,孩儿就信您。”
尉景:“……”
尉粲:“不行吧?我就知道!那刘贵随便划拉一下就是几千贯的进出。咱们家的商行,他一介外人凭什么说了算?因为刘贵和大舅才是贴心人。您算什么?给您安一个股东的名头,就以为当家做主了?我早说了,他就是一个喂不熟的白眼儿狼。您不信,被我说中了吧!”
尉景:“那……什么,依你的意思该咋办?”
尉粲说:“您若是听孩儿的,就和他们分家。商行有您一份对不对?自己的钱自己说了算才踏实,交给外人算咋回事?”
“说的有些道理……可是,商行刚开张不久,你大舅说等赚了钱才能分红。”
“我就说您太过老实。商行赚不赚钱,能让您知道吗?现下商行的货品都抢疯了,说没赚钱,您信吗?”
“……粲儿,这一年来,你大舅是变了不少,但还不至于狼心狗肺。”
“……算了,不说了,随您的便吧,早晚您会后悔的。”
“你这孩子……等等,你小子今天这是怎么了?刚刚我们说的是你脸上的伤是谁打的。怎么说着说着,扯上你大舅了?……”
尉粲:“……”
尉景:“说,脸上的伤究竟怎么回事?”
尉粲:“……”
尉景:“你是不是闯祸了,唵?快说!”
尉粲浑身一抖,眼神躲闪,不敢直视尉景。
不管怎么说,尉景毕竟从事邢狱工作多年,一个人有没有问题,总还能看出些许端倪。儿子尉粲是他的种,撅起屁股拉什么屎,岂能瞒过他这个父亲?刚才因为屋里光线不好,再则中午的酒还未彻底清醒,一时疏忽,没太在意。儿子一个躲闪的眼神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厉声喝问之下,居然浑身颤抖,怕是闯下大祸了。究竟是不是如自己猜想的一样,必须问清楚啊!但愿是自己多疑了。
“还要瞒下去吗?”尉景的声音变冷,已经没有了先前父子俩对话的氛围。
尉粲嘟嘟囔囔的不敢说。
“再不从实招来,老子直接将你的狗腿敲折了。”
“黑黑黑虎坊看场子的人打的。”
“黑虎坊看场子的怎么会打你?……你你你说什么?黑虎坊,赌场?”
尉粲:“嗯……”
“为什么?”
“孩儿欠赌债了。”
“赌债?……呵呵呵……长本事了!……欠多少?”
尉粲比划了两根手指头。
“那是多少?二百个铜钱?”
“……不是,是两千……”
尉景吃惊道:“两千个铜钱?老天爷啊——谁给的狗胆,居然敢去黑虎坊赌博,还欠下两千文的赌债,气死我了!”
“父父父亲大人,您听岔劈了。不是两千文,是是是两千……贯……”
尉景:“多少?两千……贯?”
尉粲点头确认。
尉景直接晕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