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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让站起身,正准备附议兄长对朱温的控诉,只听大王突然说了句“不用去取案卷了”,只得颓然坐下。
黄巢哈哈大笑,“孤若是真的怪罪朱温,早就将他拿下了。”
他一手端着酒盅,一手拍了拍朱温的肩膀,从其和尚君长身边走过,“小小事情,不用放在心上。”
朱温哪里敢真的放心,一边磕头一边道:“我有罪,我有罪……”
尚君长的心思更是异常复杂,心想:“果然伴君如伴虎,大王还未做皇帝,心思便已琢磨不透,将来恐怕更难揣摩了。”
他越想越怕,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做全准备贸然控告朱温,恐怕在大王心里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黄巢的目光自从朱温、尚君长等人身上挪开后,便再没有回到过他们的身上。
他胸怀天下,心有傲气。比起逐鹿天下,他不愿将太多心力花费在与臣子间互相揣测的小事上。
黄巢向众将举起酒盅,长叹一口气,“就在前些日,又有人士子传播谣言,说我命人在陈州制造了数百口巨碓,同时开工,将大批活生生的乡民、俘虏,无论男女,不分老幼,悉数纳入巨舂,顷刻间磨成了肉糜。他们众口铄金,说河南、许、汝、唐、邓、孟、郑、汴、曹、徐、兖等数十州的百姓,除了陈州和汴州外,基本上都被孤的人给吃光了,前后竟超过三十万人,呵呵!”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扫视了一圈众臣,问道:“你们说,那些人说的对也不对?”
众将急忙将杯中酒饮尽,拜伏在地,“大王着实冤枉!”
尚君长已经悄悄坐回案前,为了弥补刚才自己失去的一城,忙道:“那些人毁谤大王,其心可诛,必须抓来全杀了。”
黄巢笑着摆手,“你们的看法还是短浅了,孤若是因此事杀人,只怕往后名声愈加败坏了。”
他又从侍从手中接过一杯酒,大口饮尽,“孤不盼能被世人理解,只希望天下百姓都有自己的耕田,再不受那士族门阀剥削。不知你们这些将士是否愿意与孤一心,共创那绵延无尽的盛世?”
“大王英明,臣等愿效死力!”众将接着叩首。
黄巢又自顾自地连饮了数盅酒,不再顾及地下的这些文臣武将,在庭院中兀自踱起步来,只觉胸中隐约有诗意涌动。
就在黄巢酝酿诗意的同时,朱温抬头地望了眼四周,擦了擦额头上的血,悄悄跟随其他文臣武将一道坐回了自己案前。
他旁若无人地低头吃起瓜果,对刚才状告自己的尚让和尚君长二人未看一眼,似乎并未放在心上。
他近来战功赫赫,颇受黄王起重,在义军中权势甚大。尚让和尚君长二人虽然处处与他作对,但很难动得了他的根本。加上他近来温候功大成,麾下全忠门中高手如云,因此除去军师王道之外,一般人都难以落进他的法眼。
他吃完一块瓜后,抬头望着最前首那张空着的桌案,皱了皱眉,心想:“军师今日去了哪里,怎地连如此重要的大会也不来?”
时间又过去一盏茶的功夫,军师王道之仍然没有入场,那边首领黄巢却已开始吟诗,一时间众将纷纷噤声,地下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声音。
黄巢望着满院的菊花盆栽,嗅了嗅花香味,轻启嘴唇,说道:“飒飒西风满院栽。”
诗句一出,众将心中微动,悄悄议论开来。
尚让素来饱读诗书,凑到兄长耳边轻声道:“大王这句诗堪称有气魄,单是飒飒西风四字便已道明了他苍凉的心境。”
尚君长连连点头,“不错,我意也是如此。满院的菊花盆栽,尽数在秋风之中萧瑟,说得不就是咱们义军眼下的处境么?”
这两日,刘驽以三百骑兵大破王仙芝十万兵马之事在义军中传得沸沸扬扬。义军将士每每遥望见那具高挂在长安城明德门上的己方大将遗体,心里便不由地产生恐惧感,士气十分地低落。
朱温见尚氏兄弟低头交谈,微微一笑,心想:“这二人见识着实浅薄,大王这句诗虽然气势苍凉,却算不得甚么,即便是我也作得出。若是师父在场,恐怕要笑成小儿作诗了。”
那边黄巢继续吟道:“蕊寒香冷蝶难来。”
言语中满是孤凉之意。
他吟完此句后不住地摇头,眼中悲伤涌动。
诸将见状急忙低下了脑袋,他们都熟悉大王的习性,知道他此时心中必然极为愤懑。
尚让轻轻地叹了口气,“大王这是在以菊花自喻啊,他生性孤傲,又频频遭士子毁谤,声誉被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坏得一干二净,称得上是蕊寒香冷了。”
尚君长唉了一声,“我们这些造反的人,哪个能有好名声。蝶难来,蝶难来,说得不仅是大王,也是我们自己啊!”
朱温脸上平静如常,心中却在冷笑,“大王也算是酸腐了,与其有时间在这里长吁短叹,不如及早与那些士子结交,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如此一来便能一举扭转义军声名败坏的颓势。”
黄巢从大片席间穿过,群臣急忙俯首。他径直走到一盆金灿灿的菊花面前,伸手轻抚花瓣,长吟一声,“他日我若为青帝!”
此句一出,犹如龙啸,道尽了一位绝代枭雄内心的抱负。气势之豪壮,令在场的文臣武将纷纷侧目。
便连朱温也不禁脸色一变,心道:“此句之气概,不弱于军师那日在大营中练功时发出的龙吟。大王之所以是大王,果然有可取之处,今后还需小心才是。”
尚让听了大王的这句诗后与尚君长道:“大王果然是真龙天子,不枉我们跟他奋斗至今。”
尚君长两眼放光,“只要你我兄弟二人齐心协力,想必那开国功臣中必有我们的席位。”
两人不住地交谈,像是灌下了数坛烈酒一般,脸色通红,神情激奋。
那边黄巢很快吟出最后一句,“报与桃花一处开。”
至此,整首咏菊诗算是作完,气概之盛,当世少有人能够胜之。
飒飒西风满院载,
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日我若为青帝,
报与桃花一处开!
庭院之中,举座皆惊!一时间众人尽皆沉浸在大王这首新诗的意境中,久久难以自拔。
“来来来,让我们为大王的新诗干一杯!”王仙芝从座上起身,向众臣举起酒樽。
黄巢连连摆手,“哪里,哪里!”
朱温从这首新诗里已然觉察出黄巢的非凡气度,心里微微感到害怕,这在他投靠义军近十年来还是头一次。
他仰脖喝完杯中酒后,连忙寻了个借口,悄悄离席而去,出了院门后,只看见院墙东南角处有几名儒生正在闲谈。
那名儒生恰好也看见了,于是撇开其余几人走了过来,“将军,你找我有事?”
“敬翔,咱们找个无人的地方,我想跟你你说几句话。”朱温拉着儒生的胳膊便走。
两人来到上游的溪水边,此处恰好十分偏僻,难得有人到来。
敬翔今年三十四岁,是个屡试不第的儒生,脸上最显眼的地方是一双如月亮般弯弯的眼睛。由于眼睛有些细长,笑起来时便会挤成两条弧线。
可此时他并没有笑,而是认真地向朱温问道:“将军想必是听了大王刚才那首《题菊花》后心有所感吧?”
朱温缓缓点头,“你是我的心腹,我信任的人只有你,告诉我你的看法吧!”
敬翔微微一笑,“大王除了想做天下百姓的皇帝,还想做苍生的主宰。在他眼中,所谓的道法自然、天人合一全是狗屁,只要他想做,便能随意改变一切。”
朱温听同十分赞同,面露焦虑之色,“我本以为他是个没抱负的人,只是想登上宝座过把皇帝瘾。今日一看并非如此,咱们的事儿恐怕得缓一缓了。”
“不用呢。”敬翔摇了摇头,“将军可听说过一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