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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仪礼躺在床上，空洞洞的视线落在头顶的帐子上。这蚊帐始终没拆洗过，从夏天入了秋，再到冬天，落了灰，犯了黄，瞧一眼就觉得烦闷。
她微微一动，疼痛感便真实袭来。这具身体刚挨了一顿狠打，虚的厉害。
细密的疼痛让她彻底回过神来，她已不再是飘荡在这屋子里、什么也做不了的孤魂，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陆仪礼长长出了一口气，眼底闪过刻骨恨意来。孙英杰这个不是人的东西！在这栋房子里游荡了整整三年，她亲眼看着孙英杰娶了第三者、看见大女儿明如对着第三者亲亲热热地喊着妈妈，看见小女儿明懿在别人手底下讨生活、被忽视轻慢的连口牛奶都喝不上。
她又气又怨，怨孙英杰，怨他抛弃糟糠之妻，一家老小更是不拿自己当人看；怨朱晨那个不要脸的第三者，介入自己的婚姻，最终鸠占鹊巢；怨女儿明如，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自己怀胎十月辛苦生下的孩子，竟然打从心眼里瞧不上生她养她的母亲。
怨啊怨，陆仪礼最终发现，最该埋怨的还是自己。是自己的懦弱、无用、愚蠢，造成了生前人欺，死后受气的局面。
陆仪礼上头有三姐一兄，底下还有个双胞弟弟弟守礼，她妈死的早，是爸一手将他们几个孩子拉扯大。爸是个党员，年轻的时候在村里干着赤脚医生。那时候村里条件都差不多，都不富裕，他们家更穷些。没办法，孩子多，花销就大，逢年过节才能吃点猪肉和糕点。
爸一个人供他们读书。大姐爱芳只上完小学就不上了，大哥爱军、二姐爱梅、三姐爱华都勉强进了高中的门。到她和守礼十六七岁的时候，大姐和大哥、二姐都开始工作，家里经济宽松许多，供着剩下几个孩子读书一点问题也没有。
可是陆仪礼却不想上学了。她在学校里迷上了看杂志和画报，做梦都想去学理发美容，去给涂着红唇的女人烫大波浪。
爸指着她的鼻子骂，叫她不要白日做梦，安安稳稳地滚回学校里去。她不愿意回，在西屋里哭了两天。她打小就性子软，家中大姐脾气最坏，时常戳着她的脑门指使她干活，她一句话也不敢驳。要学理发这事，还是陆仪礼第一次在这个家里提出自己的意见。
房间少，姐妹们挤在一个屋子的炕上睡。
大姐爱芳被她哭的烦了，冷着脸问，“你想好了？不上学可是你自己愿意的，别以后赖爸赖我们不供你。”
她只知道点头，声音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我不赖别人。”
大姐扫了她一眼，甩手出去找爸了。再回来时便抛下硬邦邦地一句，“别哭丧了，爸同意了。”她还没回过神来，二姐已经将被窝铺开了，没好气地推搡她一把，“上边上睡去，挨着老三，别挨着我。”
后来她就去学理发了，在市里一家店里给人当学徒。
再回家的时候，拿了药水和夹子，替三姐烫了头发。大姐洋气，看不上她小学徒的手艺，自己和一同在冰糕厂里干活的姐妹出去做的头；二姐不喜欢打扮，对自己拿来的药水嗤之以鼻，只有三姐脾气好，肯让自己在她头发上试一试。
又过了几年，她学的也差不多了，大姐和大哥也先后结了婚，叫她自己出来单干，租个小房间，给人理理头发攒攒钱。
出去看房的时候遇见了抢包的。包挂在左胳膊上，快让贼掰断了还是不撒手。那里头有钱，是她准备租房和给爸的家用。孙英杰那时候在汽修厂当修车工人，正好骑自行车经过，下来帮她把包夺回来。
两人就这样认识了。孙英杰个子虽然不高，但长得白净，又会说好听的话。两人相处了些日子，陆仪礼一颗心就扑在了他身上。
她攒的那些钱后来既没租房，也没给爸家用，一分不剩的都花在了孙英杰身上。孙英杰还有一个哥，他爸妈是出了名的偏心眼，什么都紧着大儿子孙川杰。孙英杰也不计较，只是私下会跟她提起，爸妈又给老大买了什么什么。
陆仪礼替他委屈，自己拿钱买了同样的东西送给他。
恋爱是瞒着家里人的，但两个村子骑自行车也就半个小时的路程，过了几个月，家里就都知道了。大哥爱军气冲冲的表示反对：“那个人不行，不是正干的人，你们趁早给我散了，他要是敢缠着你试试！”
向来不声不响的二姐爱梅插话：“跟我一块干活有个他们村的，跟我嚼舌头，说咱们村有个傻闺女贴他们村的孙家老二，指名道姓的，我都不好意思说，这个傻子是我妹妹！”
守礼和她是双胞胎，虽然比她晚落地几分钟，但两人关系最好，向来护着她，于是立了眉毛：“二姐！你这话真难听！”
二姐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守礼的头上，“人家都笑她，要你强出头来护？”
于是自己的眼泪吧嗒吧嗒又掉下来了。一家人恨铁不成钢的看着自个，最后三姐爱华将她拉到院子里，家里养的狗围着姐妹两个，枣树掉下来的枣子砸了头，顺着后颈滚到了背上，三姐声音压低了些，“你跟三姐说实话，那男人碰你了没？”
陆仪礼低着头不说话，两只手在衣角上搓来捻去，眼泪滴在砖地上。
三姐懂了，她叹一口气，转身回去跟哥姐说。夜里大姐就和大姐夫唐季森就回来了，那时大姐夫和人办厂，正筹划着压了家里的房子和银行贷款，一家人正是忙的时候，来的时候两个大黑眼圈沉沉压在眼底下。大姐已经有了身孕，显了怀。进门以后直奔西屋，推开门之后便抄起了扫床的小笤帚，劈头盖脸的向小妹身上打去，“我让你不听话，让你在外头胡搞。”
大姐夫不方便进西屋，隔着门叫妻子别动手，再将人打坏了怎么办。
陆仪礼不敢躲，越躲打的越厉害，她藏在被子里呜呜哭着。三姐终于急了，冲大姐道：“你打她有什么用，事都做出来了。”
最后二姐三姐一块拦住了大姐，将被子掀开，透过泪眼，她看见大姐气的胸膛不住起伏。怀了孕能怎么办呢，家里到底松了口，让她嫁给了孙英杰。
出嫁的时候自己不过二十岁，转眼间就是十五年。
在这些年里，枕边人孙英杰一点一点暴露出了本性。修车厂早就没了，他在一家太阳能工厂里做工，每个月有四千来块的收入，效益好的时候能有六千，管着全家开销。外头人都觉得孙英杰这人还行，除了干活不太下力以外，做人还是大方的。
只有仪礼知道，他那少的可怜的一点好全给了外人，这好也不过是面子上的功夫，私底下总觉得别人看不起他，在外头的不顺全都发泄到了自己身上。不知什么时候起，他还多了喝酒的毛病，喝多了便要闹一场。
孙英杰的妈妈李兰香更是个无事兴风浪的脾气，她们住在一个院子里，见小儿子打媳妇，非但不拦，还在一旁煽风点火。
平日里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英杰赚的钱都让你败光了。”
陆仪礼知道，李兰香这是在含沙射影的说自己当年往娘家拿东西的事。那时爸还健在，姐妹们回去探望爸，无论穷富，总不空手。她也多多少少买箱八宝粥、火腿肠什么的。落在李兰香眼里，就成了贴娘家。也不想想，家里有点事回去的时候要真空着手，那让人笑话的也是他们孙家。
用你的时候，拿你当个人；不用你的时候，连条狗都不如。自己从前瞎了眼，居然还掏心掏肺的对这一家人！
陆仪礼的眼眶忍不住红了，既然上天给了她重来的机会，她就要知命惜福，活出个人样子了。绝不像之前一样，受尽委屈，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
陆仪礼忍着疼从床上起来，穿过逼仄的客厅去了院里。虽然是冬天，但是大中午头的总算有些暖阳。大女儿明如不见人影，小女儿明懿正坐在院子里沙堆旁，她才四岁，身上的小袄脏乎乎的，看见妈妈出来，便跌跌撞撞的向她跑过去。
明懿拉住妈妈的手，拽着要往外走：“妈妈给我买果冻。”
她心里酸的厉害，蹲下身子来先给明懿拍了拍身上的沙子，视线带着凉意落在了院子里的一堆废铁上，那是婆婆李兰香从废厂子里顺回来的，不知不觉中就垒起了高高的一摞，虽然生锈了，可是尖角都是锐利的。
前一世挨了孙英杰这场打之后没过几天，在一个夜里她出来倒洗脚水，脚滑了一下，后脑勺就磕在了这堆废铁上。
原来人死之后真的会变成鬼，她看见了自己瘦弱的身体横在地上，后脑汩汩流出的血将打翻的水一并染红。孙英杰出来上厕所看到了自己的尸体。这个无情无义的男人膝盖一软瘫在地上，大叫着来人，脸上有意外、有惊恐，唯独没有悲伤。
她之所以会脚滑，是因为走过的地方有水，起了一层薄冰。不管什么季节、什么天气，李兰香从来不肯将脏水倒到水渠里，她懒得走那两步路，都是向院子里一泼了事。
就是李兰香泼的这摊污水，累自己摔死在废铁上。
她记得自己死后，李兰香面对自己的娘家人就换了一套说辞，口口声声说是自己偷懒，将洗脚水倒在院子里，才害死自个。大女儿明如还在一旁帮着说谎，只有明懿带着孝，嚷嚷着要找妈妈。
她困守在这栋房子里，亲眼看着孙英杰揽着第三者朱晨同她说：“这女人死的倒巧，省的我说离婚的事了。”
恨意在心底发酵，她恨不得撕碎这个男人，但，鬼魂并非影视剧中呈现出的那样神力滔天，她是如此虚无，即使站在孙英杰的身前，他连个喷嚏都不会打。
直到腊月初八那一天，这天是明懿六岁的生日，可家里除了陆仪礼这个死去的亡魂，谁也不记得这个日子。
自己死后，孙英杰就娶了朱晨，朱晨是他的工友，陆仪礼活着的时候就知道他们有些不清不楚，为了孩子，她装作不知道，想着和孙英杰多年夫妻，他总不能不要家庭。朱晨有个弟弟，这一天弟媳领着家中孩子来玩，朱丽怕他饿，就给孩子烫了包牛奶。
一包纯牛奶，实在不是什么稀罕物。
孩子喝了几口就不想喝了，放在了茶几上。明懿走过去刚拿起来，便被这小孩推搡了一把，他是个护食的，立刻嚷嚷道：“姑姑，你看她——”
朱晨劈手夺下牛奶，使劲掴了明懿的背两下。
明懿记事早，她爸爸和奶奶也从不瞒她，知道朱晨不是自己亲妈，被打以后也不哭，咬了咬嘴唇自己蹬蹬跑回房间了。
陆仪礼看着干生气。要不是朱晨不让明懿喝奶，孩子怎么会伸手去拿别人喝剩下的！就是那箱奶，还是三姐看孩子的时候拿过来的，凭什么不给明懿！
她飘到隔壁房间，见孩子自己坐在地上，腿上摊了一本旧故事书。书很旧了，明懿抠一下破了的边角，自个同自己说，“我想喝牛奶。”
又说，“我想要妈妈。”
明懿话音刚落，陆仪礼就觉得有一股强大的吸力迫使自己向那本书飘去。离的近了，她看清了书上的插画。
菩萨低眉，怜悯众生。
眼前忽然金光大作，再恢复知觉时，孙英杰的拳脚正不客气的落下，他下了死力，毫不顾念自己是辛辛苦苦多年来替他操持家务的妻子。她被孙英杰扯着头发，在头皮快要被掀开的痛意里畅快的咧开了嘴。
这疼是真的！她不是做梦！她活过来了。
陆仪礼从那堆废铁上收回视线来，拿出屏幕开裂的手机给三姐打了个电话。三姐和三姐夫霍鹏在市区里干着收废品的生意，这活辛苦，也不算体面，但赚的钱不少，只是好好的人熬得比工地上的人还黑。
她自嘲一笑，自己还有脸提别人，看看自个这具身体，如今才三十五岁，脸却枯槁蜡黄，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了五岁还不止。
电话里忙音了好一阵，三姐才接起电话来。
陆仪礼叫了声姐后便直说了，“什么时候有空来把院子里那堆废铁带去，明懿在院子里玩，我光害怕废铁磕着她。”
三姐答应的爽快，“我刚炒菜呢，今天我这不算忙，还想给你打电话说晚上去你那走一趟。那我吃了饭就去。”
电话挂断后，陆仪礼便撑着身子抱起女儿明懿来，认真嘱咐她，“等会三姨来，明懿要向三姨问好，做个有礼貌的孩子，知不知道？”
明懿大眼睛一眨，奶声奶气，“姨姨给我带好吃的。”
几个姐姐中，三姐爱华离她最近，没事过来时总不空手。她心里一酸，“三姨喜欢乖孩子，你好好听话，妈妈就给你买果冻。”
明懿抱着她的脖子，伏在她肩膀上高兴道，“我最乖最听话。”
重来一次，自己一定要好好养大明懿。至于明如，她胸中升起一股浊气，这孩子在她死后的表现，着实让人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