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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雷声轰鸣,虽然已经关紧了门窗,但是仍有闪电的剧烈光芒自雕花木窗的缝隙中袭来,室内忽明忽灭。放在角落的青瓷花瓶被阵阵白光扫过,影子投落在墙壁上,显得有些森然。
无数的雨点纷纷滴落在青石板上,让夜晚变得很是嘈杂。
一个披着蓑衣的小厮撑着一把油纸伞,脚步匆忙地从院外走来,身形都快要被雨幕遮挡住了。雨水顺着纸伞的边缘不断往下滴流,落在蓑衣上,可以隐约看见上面凝结的水珠缓缓滑落。
他几步跨上台阶,靴子带起的水花在石阶上留下了几个水印。一见他来,一直规矩地站在门口的少年连忙接过他递过来的雨伞,一边有些焦急地问道,“阿羽,怎么样了?”
他顾忌着门的另外一面正在睡觉的公子,声音压得很低,几乎都要被雨声遮挡过去了。
“还能怎么样?明天咱们公子是必须要嫁的,大管家正冒着雨满府跑呢,就怕明天大婚出了什么差错。”
被称作阿羽的少年抹了一把脸,被雨水打湿的头发黏在额头上,他的面上带着讥诮,拍了拍身上的蓑衣,低着头嘀嘀咕咕,“这雨大的,不知道又有哪些地方要遭灾了。”
他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双眼却很是灵动,让人见了就心生好感,但是此时他的表情,着实谈不上好就是了。
“还是要嫁?”帮阿羽拿着伞的少年眉头微微皱起来,雨伞伞尖杵在地上,伞面的雨水顺着流了下来,蜿蜒开去。廊上挂着的灯笼被风吹得左摇右摆,黯淡的光映着石阶上的水印,让少年有些心烦。
廊外的雨势更加急迫起来,可以看见一股一股的水流打着旋汇成水滩,房檐上流下的水像是瀑布一般。
“哥,你是糊涂了不成?圣旨都下了,怎么可能不嫁?”
阿羽说着语气也低下来,“我也不想公子嫁进东宫,公子多好啊,琴画双绝,咱们雍京里,哪家的贵女不想嫁入顾家做公子的夫人?
可如今公子却要嫁进东宫,嫁给那个九岁都还不会说话的太子!阿徵,你说,这不是笑话吗?”说着也气愤起来,一双眼睛盯着阿徵,牙齿轻咬着嘴唇。
他平时虽然话也多,但是在别人面前从来没有落一点口实,遇见什么也能打弯绕过去,但是现在面对着自己的哥哥,实在是忍不下了。
“阿羽。”阿徵低低呵斥了一句,“这些,不是我们能说的,太子的事,以后别让我在你嘴里听见。”他的眼光带着责备。
阿羽看了他一眼,低下头没有说话。他从小就听他哥哥的话,知道他是为自己好。所以被责备了也没吭声。
“不管怎么,我们只需要好好跟着公子就行了。”阿徵回头看了看黑漆漆的室内,细听了听也没有发现什么响动,有些担忧道,“这么大的雷,希望公子没被吵醒了。”若是醒了,又会起来看书到天亮吧?
虽然府里的人都在说,九公子嫁给了当今太子,日后太子登基,公子必定会是摄政皇后,再有顾家在身后支持,执掌朝政已经是一定的事情了。
但是阿徵想起来总是难过,公子作为大雍第一世家的嫡系嫡子,本是惊才绝艳,当在朝堂之上一展风华,如今却要嫁与男子为妻——即便那人是太子。
世间之事哪有定数?虽然当今陛下只有太子一个孩子,但是谁就能确定,十年之后,登基的就真的是太子呢?
正想着,阿徵突然感觉到阿羽拉了拉自己的袖子,接着就听见阿羽朗声道,“公子可有什么吩咐?”他的声音带着变声期的沙哑,却很是容易辨别。
门内传来低低的声音,带着倦意,“进来。”声音有些低,听在耳里却像是低缓的琴音。
两人推门进去,又迅速地转身关上门,将风雨雷电都阻绝在了门外,之后就站在屏风外安静地候着。
室内有着淡淡的兰香,让整个卧房都显得静谧安好。角落点着的琉璃灯光线昏暗,让屏风上的图案不甚清晰。
两人都盯着自己的脚尖,连呼吸都放得轻缓了。
“今日,年月为何?”沉默了很久,屏风内传来了略有些含糊的声音,像是说话之人已是失了神思。
阿徵余光看了看一边的阿羽,两人的眼中都有些担忧,公子想着明日大婚的日子,还是心中难过吧?公子小时候,便立志要治国安民,可是如今,却只能困入一方宫室。
“公子,今日九月初八。”阿徵说完,便再没听见任何的响动。
窗外的雷鸣依然在继续,白光照进来,让两人的影子都落在了屏风上,交替着有些骇人。
雷声过去之后,听见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像是公子坐起了身,随即就听见公子在问,“你们跟随我,几年了?”他的语气很平淡,没什么情绪,但是精神明显要好了很多。
“公子,自您三岁起,我们兄弟两人已经跟随公子八年了。”他们的父亲是顾家的大掌事,因病去世后,主子怜惜两个总角小儿,便送到了九公子身边做贴身小侍。
“八年了啊。”屏风内突然传出带着思索的声音,随即低低的笑声穿了出来,意味莫名,“阿徵,阿羽,你们说,我明天就要嫁进东宫了吧?”这样的事情,到了他的语里,就像是明日要要出门骑游那样简单轻松。
“是。”阿徵和阿羽两人应道,他们不知道公子心中的想法,但是心中定是难过的吧?本想劝慰公子不要难过,但是这样的事情,怎会是一句“不要难过”就能化解的?
“你们出去吧。”听声音带上了倦意,两人恭敬地行了礼,悄无声息地出了门。闪电打下,还能看见他们其中一人站在门口守夜的影子。
顾明珩躺在床上,莫名觉得身上盖着的刺花锦被有些燥热,正准备微微掀开,却攥着被角住了手。他目光幽深地看着锦被上的花纹,嘴角浮现了难明的笑意。
真的回到了,大婚的前一夜。
他的手紧攥着被角,将全身的注意力都放到手上,才能阻止身体因为激动而产生的颤抖。
确实是回到当年大婚的前一夜了。
想到这里,顾明珩像是失去力气一般,全身放松下来,手指有些酸麻,不自然地屈着。他的双眸有如幽深的寒潭,没有光亮。头发散落在枕上,脸色有些苍白,听着屋外嘈杂的雨声,还有自屋檐上低落下来的水流声,这些声音奇异地让他的平静下来。
他恍然想起不久之前,自己的身体依然被锁链捆绑在地牢的石壁上,那里阴暗潮湿,还有灰黑的老鼠从他的脚边爬过。嘴里刚吞下了毒酒,舌尖还残留着酒味,神智却逐渐地迷糊起来。
但是耳边却无比清晰地不断重复着太子带着惊恐的尖利叫喊,“我要阿珩!我要阿珩!”声音渐渐近了,到了门口时,已经沙哑。
应该是被拦住了吧?顾明珩迷迷糊糊地想着,安王怎么可能让你如此轻易地见到我,不,你现在已经不是太子了……
视线逐渐黑暗,他在失去意识之前,恍惚感觉到陆承宁扑到了他的身上,哭喊着什么,可是,却再也听不见了。
你哭了?自小便不知道什么是哭泣的你,此时却因为我——哭了。
顾明珩回过神来,便感觉到脸上湿湿凉凉的,抬手轻轻碰了碰,才发现自己也流泪了。这时自己手上的茧子还没有那么厚,那些年在东宫每日作画,不知道废了多少墨笔。如今,自己年仅十一,指上唯有一层薄茧。顾明珩觉得这样的感觉很奇异,却又让人心底惊悚。
这到底是真实的梦境,还是我真的在死后,又回到了从前?
若是梦境,却也太过于真实了。他垂下眸子,陆承宁,明日,我又要嫁给你了。你现在在做什么呢?是不是对着窗外的雨滴发呆,不肯去睡觉,或者,已经睡熟了,正在做着没有谁知道的梦。
顾明珩起身下了床,穿着木屐绕到了屏风外,鞋底敲击着地面的声音很是低沉,和着雨点,如节奏明朗急骤的乐调。
点燃了书桌上的水色琉璃灯,一时间视线清晰起来。
雨夜有些冷意,顾明珩却恍然不觉,他盯着白色的宣纸上落下的墨迹,那是他白日时想要挥墨却因为心绪复杂而难以下笔留下的。
愣了一会儿,他果断地提起宣纸,双手一合将其揉成了一团,扔进了一边的景泰银丝坛中,那里面已经有了不少纸团。
加了水到方砚之中,他拿起白毫,想了想又换了一支细些的笔,这才提笔在纸上落下了第一脉线条。
隐隐听见三更鼓的时候,看了一会儿纸面,这才放下了笔。他注视着画中人物的眼神很复杂,最后却有了淡淡的光亮。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最后看了一眼画上的人,转身绕进屏风离去了。
木屐声一顿一顿,听在耳里让人心中惆怅莫名。
有细小的风从缝隙吹来,扬起了薄薄的画纸。上面一个身着明黄服饰的俊秀少年坐在桃树下,他的视线落在纷飞的桃花瓣上,神色怔然。
陆承宁,不管你到底是不是痴人,这一世,我顾明珩不会再让人夺了本该属于你的位置,就凭你是唯一一个,为了我的死而流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