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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瑶怔住了。
她呆呆地望着高肃,重复道:“你知道?”
高肃含笑望着她,亦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他的五指微微合拢,仿佛将她的手攥在手心里,掌心干燥且温暖,稍稍抚平了她焦躁不安的情绪。
云瑶怔怔地望着他,近乎梦呓般的自语:“那你可知道,我将来……”
高肃沉沉地“唔”了一声,缓声道:“传闻太后居于北宫数十年,膝下无子,郁郁而终,后与惠帝合葬……”他重重地叹息了一声,表情有些苦恼:“这可有些麻烦。”
云瑶黯然。
这岂止是麻烦,简直就是天大的麻烦。
吕后有了一位申食其便要背负无数的骂名,要是她当真与高肃……那这个奸佞的罪名,高肃便再也洗不掉了。即便她抛弃太后的身份,假死以脱身,在这长安城里,又能瞒得过几人?
总会有人能挖出他们之间的关系,借此大做文章的。
她正沮丧着,忽然高肃凑到她的耳旁,低声问道:“你信我么?”
云瑶一怔。她望着他近在眼前的墨色瞳仁,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一个“不”字来。良久之后,她垂下目光,轻声道:“我自然是信你的。从来都信你。”
但此事却不是信与不信,便能解决得了的。
她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直直望进了高肃的眼睛,一字字道:“但是长恭,此事容不得儿戏,你知道么?抛开你我的身份不谈,只说这重重的宫禁……”
高肃竖起一根手指,按在了她的唇上。
虽然依旧触碰不到她,但她却愣了一下,声音戛然而止。
高肃虚虚地握住她的手,俯身在她的耳旁,低声道:“我知道此事重大,但是阿瑶,我能将你带出来第一次,便能带出来第二次。除非——你不愿意跟我走。”
他稍稍俯身望着她,眼里有着化不开的墨色,低沉道:“你可是厌了我么?”
她愕然,脱口而出道:“怎么可能?!”
耳旁传来高肃沉沉的笑声,隐约透着一丝愉悦之意。
“那你要留在宫里等我。”他稍稍直起身子,含笑望着她,目光里沉沉的满是笑意,“现如今我人微言轻,尚动用不了太多的人手,加上父亲又得罪了吕后,怕是在短时间之内,无法回到长安。阿瑶,你在宫里是最安全的,千万莫要乱跑,记住了么?”
他抬起手,像是要撩开她鬓边的发丝,低沉道:“等我回来。”
云瑶愣了愣,终于郑重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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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吕后忽然派人来找她,说是有一场重要的祭祀,需要太后在旁边陪同。
她再一次穿上了太后的朝服,戴着沉重的头冠,在宫侍们的服侍下上了马车。咕噜噜的车轮滚动声里,她看见周围全部都是人,刘恭、吕后、丞相、太尉、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大臣。护卫他们出行的依然是虎贲军,不过这一次,原本空缺出来的位置,却被补全了。
她高高地坐在车舆上,目光平视前方,尽量不去看下方的那位少年。
但即便不去看他,她也依然能感觉到,那里偶尔会投过来两道温和且带着些许笑意的目光。偶尔在拐弯的时候,她会用眼角余光偷偷瞟一眼,又立刻若无其事地收回来。
在人群里,少年长身玉立,英姿勃发。
虽然依然有些瘦削,却不掩一身的英挺之色。
这是她第一次以太后的身份来面对他,全然不知所措。
但高肃却比她要从容得多了。大约是早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他的神情一直都很是淡然。偶尔四目相对时,眼里还隐隐有些揶揄,但更多的则是温和的笑意。她轻轻哼了一声便撇过去头,不再理他,但心里却有些难过。
假如现在她不是太后,他们两人之间的阻碍,会少上许多罢。
云瑶幽幽地叹了口气,专心致志地盯着前面的吕后,还有年仅两岁零九个月的小皇帝,一言不发,倒真有那么一丝太后的样子。
她身旁的宫侍们有些在给她打扇,有些在左顾右盼,全然没有留意到她的异样。
祭祀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要在大热天里穿着厚厚的衣服、顶着沉重的头冠三跪九叩,而且中途还不能歇息。吕后带着小皇帝到山顶上去祭祀神灵和先祖,她便拖着沉重的脚步,跟在后边跪拜,整个人都像是从水里捞起来似的,浑身被汗水浸得湿了。
快攀爬到山顶的时候,她眼前一花,身子微微晃了一下。忽然一双沉稳有力的臂膀扶住了她,还有人低声道:“小心。”声音低沉且醇和,满满的都是关切之意。
她定了定神,轻声道:“你这样做,不要紧么?”
高肃笑笑,示意她抬头往上看。她眯了眯眼,视线在刺眼的阳光下有些模糊。她看见吕后带着小皇帝在前面攀登,而刚刚跟过来的那些大臣们,已经跪在了山脚下,看不到这里的情形。至于跟着她过来的那些侍女,她们没有资格进山。
而高肃是虎贲卫,担任着戍卫之责。
即便刚刚没有他扶着,也会有另一个虎贲卫扶住她的。
她朝他粲然一笑,趁着他愣神的瞬间,提着宽大的群摆,追着吕后去了。
高肃在她身后愣了很久,慢慢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低笑道:“顽皮。”
她气喘吁吁地追着吕后和小皇帝,慢慢地爬到了山顶上。
吕后仿佛什么事儿都没有,连小皇帝也有些气定神闲,唯有她自己头晕眼花,连视线都有些模糊。在祭祀过神灵和先祖之后,她忽然眼前一黑,身体又微微地晃了一晃。
张嫣的身体天生有些低血糖,动不动就会眼前一黑,娇气得紧。
但这回没有高肃扶住她了。她踉跄了两步,脸色有些煞白。
过了大约半刻钟左右,她才慢慢地缓过神来,视线也一点点变得清晰。吕后牵着小皇帝,站在她的身前打量着,神色有些不善。碍于她是吕后的亲外孙,又是太后,才没有出声斥责。
见到她好一些了,吕后便冷冷地吩咐道:“走罢。”
她应了一声,又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回城的时候依然是虎贲军护送,她坐在车辇里望着高肃的背影,忽然间想到,这不正是上回在预言里看到过的,她在虎贲军里见到高肃的场景么?
卦象里呈现出来的景象,一件一件地,全部都应验了。
她按住胸口里冰凉的龟甲,垂下头,无声地说道: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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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吕后开始收拾当初反对她的那些人。
关的关,贬的贬,流放的流放,充军的充军,一个都不留下。
现在云瑶才知道,为何高肃当初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一定回去大漠。因为高肃的父亲犯了吕后的怒,他唯一能去的地方,便是最危险的北疆了。
现在匈奴人猖獗,汉高祖的白登之围时隔未久,最能打仗的那位大将军韩信,也在吕后的一顿竹签之下暴亡。汉军无将,唯一的办法便是送岁币、遣宗女和亲。
而在此时,高肃说他要身赴北疆……
她想起昔年高肃在汉武帝时,将匈奴人阻于漠南之外的赫赫战功,不知不觉便有些雀跃起来。在眼下匈奴人正猖獗之时,高肃定能予他们一场迎头痛击。
现在纵览整个汉廷,最厉害的将军便是灌婴了。连周亚夫都还是个小娃娃呢。
高肃他在北疆,不出意外,定能成为一颗熠熠升起的将星,再无人能掩其光芒。
而且——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现在受封代王、首当匈奴其冲的,正是未来的汉文帝刘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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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的日子总是漫长而又无趣。
她每天都在北宫里数着花瓣和叶子,百无聊赖地用各种新奇的工具——例如小石子、珍珠或是一堆沙砾——来占卜吉凶。大约是熟能生巧的缘故,在不动用龟甲和铜钱的前提下,她卜算的准确率越来越高了。
师傅曾说过,铜钱、龟甲和蓍草,是三件最厉害的占卜器物。
但是想要成为最厉害的神算子,就要做到处处有卦、时时能卜,即便不动用铜钱龟甲和蓍草,也能准确无误地占卜出精确的结果来。现在她感觉,自己距离那个目标,越来越接近了。
但是在真正的大事面前,她依然需要依靠铜钱和龟甲。例如占卜高肃的吉凶时。
让她感到欣慰的是,这些年她每次替高肃占卜,卦象都是吉。即便偶尔有小凶,在凶像之后必然是大吉。她相信高肃在北疆,必然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她会一直等着他,直到他回来的那一天。
等到第二年,吕后开始休养生息,并给小皇帝请了个老师。
等到第三年,小皇帝看她的眼神,越来越怨恨。
等到第四年,吕后偶尔开始生病了。
等到第五年,小皇帝终于说出了那句经典的“你不是我的母亲,我痛恨你。”
……
云瑶感到相当无奈。
她将那位宫人——也就是小皇帝的生母——的墓地,告诉了小皇帝。小皇帝趁着吕后养病的时机,偷偷跑过去看了一眼,回来之后整个人都沉默了。
不看,不听,不哭,不笑,整个人沉沉闷闷的,不像个孩子。
等到第六年,吕后真的病倒了。
历史的车轮很快碾过了每一个人。吕后病逝,汉军兵变,刘恒上位,奉其母薄姬为皇太后,而原先的那位太后,则被丢在北宫里,不尴不尬地住着,无人问津。
刘恒登基的第二个月,她等来了一位北疆归来的将军,汉军里流传的不败战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