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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菌待贾环走远了,方低了声道:“环三爷今儿穿了大毛衣裳,特地走过来给你瞧瞧的吧。”贾兰看了看贾环的背影,狐疑道:“这有甚好瞧的。”贾菌瞧他神色不是作伪,心下暗叹,也不再理论,又说回方才的话,道:“别管那个了。你接着说,我虽练不得你的那些功夫,好歹你也说与我听听也算个见识。”
原来贾兰那日暖炉会吃了些灵兽肉,晚间便觉着气脉内气息涌动,浑身如置温玉软膏内,欲待起身练功,又怕吵醒了上夜的丫鬟又要啰嗦半天。便索性就那么躺着,脑子里默忆极魄的身法,说来也怪,身虽未动,经络却是依着练功时的体态运行起来。他倒省事了,却不防激荡起来的灵力震松了床下阳春阵阵盘上的灵石。那天正是下大雪,他屋里因着有阵法只装装样子点个小火炉,这阵盘一破,屋里立时就冷了。好在李纨如今在外头的床上基本不睡的,忽觉着那头寒气隐隐,赶紧起了身披衣相探。一到那屋,就知道是阵法被破了,心里一惊,神识一探之下原来是灵石松了,再察觉了贾兰身上灵力震荡的余韵,才松了口气。只是又不便当着众人的面做什么,只好推在火炉和雪天的身上。好在东屋里的阳春阵没事,便让樱草先去那屋榻上胡乱将就一宿。自己则抱了贾兰回西屋睡。李纨对炼体修行本就是个外道,如今左看右看地翻些杂书也究竟是个“野狐禅”,贾兰更对这些一无所知了。是以,虽都有异感,一个只当是自己吃肉多了长了力气,另一个只当是补身得当,哪里想得到是贾兰已经突破了。
贾兰将正魄术往后练了,正新鲜,便与贾菌说这个。他道:“原先只能练最开始的四式,待这四式练得不觉着累了方能练后头的。那日我把整个屋子的热气都吸没了,之后就觉着最开始那四式练起来轻省得很,如今开始练第二段了。”贾菌想起自己不过练了两个动作,就累到吐血,这贾兰都练完了,不由心生羡慕,道:“真好,我偏没那本事。”贾兰忙道:“我这不都是靠了那些药澡泡的,你如今也壮了,回头我问问我……问问我先生或者我舅舅,给你也寻个你能练的。”“当真?”“自然真的,我那回哄过你?”贾菌听了又高兴起来,才又想起他说的‘吸干了屋里热气’的事,问他之后如何,贾兰苦笑道:“第二日闫嬷嬷听说了,一整天都没给我娘好脸色看。原先她就说我的屋子收拾得不够暖和,偏我娘要凑合,这下可好。我娘此番自然是从善如流了,足足收拾了两天,现在我那屋子,当中间一个大火炉,能烧三层炭!”贾菌听了咋舌不已。
李纨见贾兰吃了那些吃食似得了好处,便起心要好好逛逛那浮尘集市了。为防同那日没头苍蝇般乱撞,先在珠界里寻些旁的书文查查这个浮尘集市的来历。原来是大千阁寻着一处妙境,布了大阵兴起的一个市集,因那地界在修妖魔三方杂处之地,倒是个交易买卖的好去处。兴起不过千年,便颇具了些规模,之后遭遇了几次妖修魔修的寻衅,好在大千阁根在灵界,对付地级界的妖魔之类自然不在话下。如此几次后,众人更知其稳固可靠,甚至有亲于人的妖修魔道也来开店谋生。前后已历万余年,好些铺子也称得一声“老字号”了。苍兰界下凡地级界有九万五千五百九十八个,个个有修途可达灵界,这浮尘集市便是在其中一个名为“落蓂关”的地级界中。李纨一时心驰神迷,这在某处存在了万多年的一个地界,如今成了块破石头落在珠界里,究竟何谓远近,何谓大小,何谓古今。再进去时,不由得怀了几分追古思今之意。书中又言,因此处聚集了数额巨大的财富宝物,各方觊觎试探从未间断,是以大千阁在此处除了布下耗资惊人的大小连环传送阵外,还将最外围的一圈都布上自家产业,算是给市集内各商家身家性命做个交代。李纨不禁叹其实力之强,手段之高。他这产业也不是胡乱经营的,一色的食宿行当,这是将自家的收益与浮尘集市的人气又做了一重捆绑,不可谓不精心。到底大千阁的面子,连灵烹宗都纡尊降贵地在此设了食所,更有各修仙世家常年包了几处居所,虽不是常日居住,逢了大集大节珍品集会之时是必定到场的。李纨对那洋洋洒洒堆砌形容的居所有几分兴趣,待书文看得个大概,就收了余下的,带了阿土几个往浮尘集市去了。
却是好一处所在!李纨随意指了个眼熟的“临风阁”,就到了眼前这地方。传送阵传到一处凌空的天台上,整个楼阁依着浮岛建成,形若巨舟,上下三层屋宇恰如三层甲板船舱,不见片瓦,白得晃眼的墙壁衬着蓝天碧海煞是好看。主岛周围又漂浮着几个小岛,草木繁盛,着花如锦。传送阵在中间层的天台上,往下能看到下一层的天台,比脚下这个还要大上一两倍。其上也点缀花木,错落安置着桌凳椅榻,最有趣是两汪碧水,正是两条略略错开的阴阳鱼的模样。往里头走去,屋宇轩朗,最底下一层挑高十五六丈,屋中种着巨树奇花,怪石垒就山峦,有小小瀑布飞珠溅玉。巨树下布着极宽大极厚软的靠榻,榻前矮机低桌,形制不一。沿着弧形墙壁,高及天顶的落地大窗,一色的透明琉璃。外间花木草色,远处碧海银浪,尽收眼底。除了这养着参天巨树的大堂,一楼大大小小的屋子也有五六十间,二楼大约有一楼的一半大小,却只隔了四五间屋子,看布置,应是嬉戏娱乐之所。最顶层比二楼还小些,小小天台上也有个白玉的池子,种着几株垂丝粉花大树,另配些绿叶藤萝,小巧精致。上头桌椅也只摆了一套,一样的宽大厚软,都是牙色乳白的色调,引枕靠垫也是白底却散着浅蓝淡绿大花,花儿点着嫩黄的蕊。试着坐下,海风吹落粉色花瓣,打着旋儿飘在水里榻上,侧面几行细巧的翠竹将天光打得细碎,藤萝摇曳。李纨半躺了,取出一个酒葫芦来,神酿的“临水听风”,何其应景。
这一住就不知道住了多少时候。实在是爱这阔朗旷达——碧海苍穹,便是整日倚栏听涛,也是神仙不换的日子。早除了外间的繁复衣裳,只系了件小住里得来的水色袍子,好比穿着一阵清风。新鲜食材俯首皆是,灵烹宗里学来的三脚猫功夫正好可以侍弄,便是不耐烦了,寻个贩售现成吃食的地界,照样不会亏了自己。最留人处,却是大千阁的巧心——也不知什么缘故,这浮尘集市中多用傀儡,载人的木鸢纸鹤、引路的向导、唱戏说书的伶人甚至还有端茶递水的侍应。这临风阁里就有十几个丫鬟杂役,天台边还泊着一叶云舟。与阿土几个自然没得比,这些傀儡修为极低,连个筑基的都少见,虽则如此,做些寻常事务却也绰绰有余。只是李纨未得指挥傀儡的窍门,只会用神识相附指引,无法同时使唤太多人手。好在傀儡们常日所做事务都是定例,无需人言,也倒省事。
这临风阁边上飘着几个小小浮岛,上头草木花果任人采食,李纨便时常泛了云舟过去,偶或携几个异果回来,坐在天台大榻上享用。晚间就歇在三楼临着天台的屋子里,甚大一张床,并无床帏帘幕,一样乳白象牙色的被褥铺盖配着淡蓝细纹的软厚大枕头,那料子上头似有一层细绒,触肤极柔软适意。临海的大窗和大开阖琉璃门都垂着纯白的薄纱帘子,轻如云雾,窗沿上卷着紫竹细篾帘,天光过烈时可放下遮挡。地上铺着灰蓝的厚绒毯子,床边临窗放着一单扶手高靠背贵妃榻,一样的象牙色,随意坐卧,总能扶持贴切,非外间床榻可比。
坐观沧海时,惜无日月星光,看书上所言,这浮尘集市所在处有金日者三银月者二,遥想半日不得其景。如今只有天光,虽也时柔时烈,却不见这光的来处。天光熹微时,开了四扇琉璃门,躺在大床上,海风吹拂,纱帘翻卷,庭外鲜花绿叶偶现。晨起香茶,晚来薄酒,泛舟云间,醉卧海上,逍遥游大约如是。
出了珠界,外头却是“旧雪未及消,新雪又拥户”,素云与碧月正说要洗浴的事情,素云道:“咱们就生上三个火盆,你先洗了,再换我,哪里洗的了那些时候,足足够用。”碧月便道:“还是你先,我在外头生个炉子另坐上水,好给你续几回。”素云笑道:“我这是有多腌臜,还得续两回水!”碧月也笑道:“瞧瞧多没良心,让你好生泡泡,舒坦会儿呢,倒不识好心。”素云像是收拾得了什么东西,方笑道:“得,那我就承你这个情了。你洗的时候我可要上来伺候,没得人情还你。”碧月道:“我洗的时候,妙儿替我看着水就行了。”素云道:“那会儿正是她们吃饭的时候,你又烦难她。”两人闲话着,听得里头李纨有动静,又进来伺候。
下晌素云与碧月换着洗浴了,李纨正与常嬷嬷几个说话,见俩人进来笑道:“这泡一回热水倒跟喝了参汤一般,这脸都红扑扑的。”闫嬷嬷道:“也难怪外头说起咱们府里的大丫头都叫副小姐,这大雪天费柴烧炭地生火洗澡,寻常人家的小姐也难。”碧月笑道:“嬷嬷,我们可排不上呢,这洗澡都不敢往院子外头要水去,就仗着奶奶备的柴炭多。”常嬷嬷道:“你晓得是仗着奶奶就好,总算没忘了本分。”又转过来对李纨道:“方才说林姑娘,前儿王嬷嬷还跟我说起,因着洗浴热水的事儿还招了一场气。这还是在老太太院子里头,眼皮子底下呢。”碧月接口道:“还不是二姑娘的奶娘,说什么正经姑娘连个炭盆都要催几遍,倒是外四路的亲戚隔三差五不晓得要费多少热汤热水。不是正因为是客,才更该敬着?”李纨看她说话,只觉着好笑,那头常嬷嬷已然笑出声来,道:“你这丫头,脑袋里头的筋长得跟寻常人不一样,这事儿说道说道也罢,怎么给拐到客不客上头去了?”碧月拧了眉道:“也是,正经说起来,二姑娘的奶娘也不算这里的。”闫嬷嬷皱眉道:“好了,说过了,没事白活几句也不管你们,这论是论非的就越了大规矩了。”碧月向来好跟常嬷嬷歪缠,对闫嬷嬷却有几分惧意的,忙住了口束手立着。常嬷嬷笑笑,继续道:“林姑娘神仙样人物,又素性好洁,都没什么说头的事儿。那二姑娘的奶娘,本不是个善茬,只是怎么这番对上了林姑娘了,且这话还传得连咱们都知道了。”李纨便问:“后来怎么样呢?”常嬷嬷道:“也不止这一回了。要说起来,府里的奶妈妈们都是有面子的,待主子成人了,还当长辈敬着,奶兄弟也都得提携。这几个姑娘的奶妈妈,三姑娘在太太跟前长大的,自然不消得说,四姑娘的奶娘也是个好的,看顾她看得紧,人虽精滑些,却也不越本分。这二姑娘的奶娘实在是个异数,满嘴混话不说,还是个喝酒赌钱样样干的,这么呆在姑娘的身边,也是个祸患。”闫嬷嬷念佛道:“由来由小见大,大面上的事儿人人心里有数,总要尽量抹平;这细分上头就看出端倪来了。”常嬷嬷点头道:“几位姑娘如今与奶奶也是亲近的,有些事咱们虽看着却使不上劲,也替她们不平。”李纨不禁想起之前与迎春的长谈,如今见她行事倒没与先前有什么差别,只是这奶娘忽的这般惹眼了,恐怕也有这主子的缘故。心道果然是心胸有格局的,行事看不出行迹来,这奶娘这般作兴,可不是连着一串子好好歹歹的都抖到老太太跟前了,也是没法子的法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