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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虽停了,却也未见过日头,寒风终于赶了上来,将浮雪吹上天空又落一次。巧娘子家的屋子果然是塌了,夫妇两个带着大牛和小二回去了一趟,捡要紧的东西背了些出来。有道是破家值万贯,奈何那中间屋子塌了相对的两堵墙,大半家什压在了下头,幸好睡人的东屋只塌了一头,还得钻个人进去。许嬷嬷做主,将几户房屋受损的人家都安排在了庄上暂居,左右那作坊是整日整夜烧火不停的,住了人倒好。
大雪压城,近卫军忙着在官道上扫雪填土,天虽未霁,皇帝带领文武百官前往天坛“祭天谢雪”,也不知那天听没听到,倒是停了雪,却寒风呼啸起来。
寒深雪重,李纨在几个阳春阵外头又加了个限灵阵,将阳春暖意卡在了一屋之内。幸好觉察得早,若不然,就是周围大雪,独独那几间屋上头片雪不存的奇景了。晚间婆子们守夜,喝酒赌钱之余,多要感慨几句:“这个冬实在难过。”
白日里众人说话时,王夫人与贾母又说起施粥赠药的事,言道:“东边山里寺庙的和尚,寻常都是靠化缘度日的,这大雪封山好几日,竟是给饿死了。”贾母皱眉道:“这又是哪里传来的话?”王夫人道:“昨日外头那些清客相公们说的,老爷衙门里这些日子都加了炭例,说是因为上朝时大殿里没设炭炉,冻着了一位老大人,如今议事殿都设了炭炉。”贾母道:“从前都没出过这样的事。”王夫人又道:“要说也不该的,这上朝的都够品级穿貂狐了,偏这位大人连个貂裘也置不起,又偏偏这两日大雪成灾,商议的事儿多,竟给冻晕了过去。”贾母叹息摇头,邢夫人在一旁道:“这老大人倒是个清官。”贾母看她一眼,转头对王夫人道:“咱们家也开始施粥吧,不用等进腊月了,各城都有粥厂,就在那左近寻个地方。”王夫人点头道:“听说这回塌了好些房子,除了开粥厂,还在寻地安置饥民。”贾母皱眉想了会儿,问道:“咱们在这长安城里还有旁的空宅子没?”王夫人摇头道:“城里头的都租用出去了,外头倒还有几处庄子有空宅子。”贾母便让人把凤姐叫来,问她这事,凤姐前后听了,想了想道:“这宅子倒还好说,若是照着老祖宗跟太太的意思,咱们这宅子是交出去与衙门,让衙门安置饥民用呢,还是咱们家出面自己收容灾民?若是交给衙门,倒是简单,左右咱们不过留些人在那里帮帮忙,待事情过去了再收回来好好收拾就行。若是要自己出面,就连着后头好些事,旁的不说,一日该多少米粮,多少柴炭,养到什么时候,这都得有个说法。虽说是慈悲心,却也得防着请神容易送神难呢。”贾母听了连连点头,便对王夫人道:“我看凤丫头虑得很是,如今外头可有收容灾民的?”王夫人摇摇头,凤姐在一旁道:“老祖宗,这个自然是有的,只是却不是像咱们这般,如今多是收了放自己庄子上去,要么就干脆签了身契的。”贾母听了摇摇头道:“这个不好,这是替自己买人手了,咱们家恐怕不缺。再则,咱们是行善替上头分忧的意思,夹带了私货就惹人嫌。”凤姐便道:“若是照老祖宗这么说来,我看还是咱们自己空个庄子收容灾民的好,若是交给了衙门,倒显不出咱们来。”贾母沉思片刻,摇头道:“这个事儿太显了咱们也不成。这么着,就空个宅子出来,里头备好米粮柴炭,都记了数,收拾好了等着。”凤姐问道:“等着什么?”贾母道:“等着有公侯王府开始施粥赈灾时,再寻了管事衙门把宅子连东西都给人家,把账都交了,看宅子大小留些人手帮忙就是。”凤姐忙答应了,又问些细处,才去布置。
灯映帘幕,寒风袭门,凤姐这一日忙活,这会儿靠在榻上让平儿捶着腿,心里盘算着。原想着若是自家收容人,这一日日的米粮柴炭就是个大事,如今这么一来,倒没个落手处了。就算留了人帮忙,自然也是衙门里的说了算,幸好手里还有几万斤石炭,倒也是一笔小财。贾琏哪里喝了酒来,撩了帘子看着屋里娇妻美妾,不由笑得心眼齐开,近前抓了凤姐的手道:“这是谁家小娘子,生的这般惹人。”平儿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凤姐微微睁开眼,横他一下道:“哪儿灌丧了黄汤来,贫嘴贱舌地讨人厌!”贾琏酒正上头,听平儿笑了,便伸手拨弄她,又见凤姐来这么一句,懒懒收了手道:“谁乐意喝他们的酒!这不是推不掉么,天这般冷,又没到黑的时候,不喝酒可做些什么呢。”说着拿手揉捏凤姐的指头,凤姐及他凑近了闻着一阵脂粉味,不由皱了眉道:“今日我身上不舒爽,你少来招我!”又对平儿道,“服侍你家二爷那头歇着去。”贾琏只当凤姐喝醋了,便涎着脸作揖道:“我哪里错了,奶奶好歹容我这回,莫要赶我出去。”凤姐心里有事,又厌烦他身上混七八糟的味道,料得这个天气这样时候他也万不肯入浴的,也懒得与他纠缠,只对平儿道:“说了你没听见?!快扶了你二爷那头睡去,你去伺候着。”平儿听凤姐语气如此,又见她神色不耐,不敢玩笑,只好扶了贾琏连哄带骗地架出房去。贾琏脚步趔趄着出了房门,回头看了下那红绸软帘,忽的一笑,弯腰一把捞起平儿,横抱了往西边屋去。平儿一惊,忙伸手捂了嘴,扭了几下身子,到底犟不过贾琏,也只好由他。
李纨正忧心许嬷嬷,又暗悔不该让她一个人在外头奔波,许嬷嬷也有些年纪了,看看常嬷嬷闫嬷嬷,都是儿孙满堂,独她一个孤伶清的还一门心思都替自己在忙活,偏自己实在是不用这些的了,这话却不好说。呆坐了会,将几件衣裳让素云用包袱包了,吩咐道:“下回许嬷嬷来的时候,你记着提醒我。”又取了几盒药一同包了。素云答应了,又道:“奶奶,许嬷嬷在庄子上定没事的,您想想,那琉璃窗的房子都是新盖的,且奶奶又一早就让备了那么些煤块柴炭的,哪里就能冻着了呢?千万别忧心多思,有什么好处。”李纨点头笑道:“是我想左了,碧月呢,怎么不见人,这会儿你们那屋也没这里暖和。”素云道:“外头有个什么事,她出去看看。”李纨道:“什么事要她出去看?”素云叹气道:“她就是个说不清的,总思量着她自己衣裳厚,不怕冷,倒不乐意叫小丫头婆子们做事,说她们反要受冻。”常嬷嬷在一旁听了,正好见着碧月进来,便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去了?”碧月道:“我们那屋子的炭没了,我去库里取了些来。”常嬷嬷便道:“这怎么也成你的活儿了,不是该小丫头婆子们去领了的?”碧月笑道:“嗐,这天这么冷,她们一个个冻成那样,横竖我衣裳穿得厚,还是我去一趟便当。”常嬷嬷听了,正了脸色,把她叫到跟前道:“你真这么想的?”碧月摸不着头脑,道:“是啊。”常嬷嬷冷哼一声道:“其心可诛。”碧月目瞪口呆,素云听了也变了脸色,常嬷嬷接着道:“什么人该什么活,这是规矩,是上头定了的。你要帮人做别人份内的活儿也不是使不得,只是你这理由归到什么上头了?你穿得厚,她们穿得薄,是以你舍不得她们受冻,你才去做了她们的活儿。这么论来,一则是咱们府里刻薄,下人衣裳都不够,都受着冻,偏这个府里主子都是狠心的,还要你一个丫头来发这个善心;二则照这么论来,最该做活的就是老太太了,谁的份例能有老太太高呢是不是?这么一比方,就看出来了,合着府里只有你一个好人,主子们都是坏心的,素云她们这样的更是该死,得了厚赏高赐却不晓得怜贫惜弱,不是坏透了的良心?”碧月听了都快流下泪来,红了眼眶看着常嬷嬷,又看看素云看看李纨,哽咽着道:“我、我、我没有……”闫嬷嬷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常嬷嬷接着道:“不要说你没有这个意思,你有没有这个心是不是这个意思,你这路数做出来了,就已经是这个心这个意思了。主子们或者有看不到的地方,你若是跟下头接触得多,晓得今年太冷,常例的衣裳炭火都不够御寒了,可以报于主子知晓,让主子定夺。你这做的是什么呢?下头人承了你的情,就是认了主子的刻薄,这叫越主施恩收买人心!下头的人若是不承你的情,你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些人承不承你的情,你都是把素云樱草几个架在火上烤了!”碧月初听还想辩解,越往后听脸色越发难看,听完常嬷嬷所言,已扑通跪倒在李纨跟前,李纨心下不忍,却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开口。常嬷嬷常日里都是笑眯眯的,心宽气和,不与人计较的性子,她又素来疼碧月,这番发作,便是素云闫嬷嬷几个也不好求情。常嬷嬷缓了口气,看着碧月道:“你也莫要满腔委屈,一心想的都是你有没有这个意思,你是不是这个心。我只问你一句,‘那些婆子丫头们,到底有没有在挨冻?’你且细想这个话来!”碧月确实满心委屈,明明是帮人难处的事情,怎么被常嬷嬷说得这般不堪,欲要辩解却有无从说起,这会儿听了常嬷嬷这么问,便收了心思细想起来:“我看他们穿了极厚的袄子还哆里哆嗦的,想来是冷的。”常嬷嬷又问:“那你能替他们做多少事?”碧月嚅嗫道:“就、就能做的做一点……”常嬷嬷又问:“那你伺候奶奶可伺候得十分好了?”碧月飞快看了李纨一眼道:“这……我也不知道了。”常嬷嬷叹口气道:“你说你想来那些人是冷的,也就是说这本是你想的,并没有人在你跟前说自己冷得厉害让你帮忙做事。你也不知道自己伺候奶奶伺候得如何,那么我告诉你,若是主子会问起你上哪儿去了,就是你还没伺候到‘好’的份上,你看奶奶什么时候要寻过素云?但凡奶奶要用着素云的地方,她总是在的,不用奶奶寻她。你自己分内的事也没做到多好,倒是花心思花精力去做些并没有人要你帮忙做的事,你问问你的心,你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一众人都一语不发,片刻后,常嬷嬷又道:“还有一层,那些婆子丫头们原本就算冷些也只当人人如此,如今你跳了出来,让他们看到你们这些不用出风入雨的倒穿得不惧风寒,偏生你又实在帮不了她们所有的活儿,她们终还要往风雨里去,心里却知道了你穿着不惧风雨的衣裳却在拢了地炕点着火盆的屋子里享福,而你,也不过是个丫头,你要她们再看着你时,心里怎么想?看着素云樱草她们时,心里怎么想?多少是非由妒恨起,这妒恨之人虽有养心不够之过,那些偏要在穷人跟前显摆的人又要担什么业?这就没人知道了。说到底呢,碧月,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要这么做?”常嬷嬷一通话下来,素云也在一边细细咂摸着味道,李纨看碧月一时半会儿也回不过神,便道:“好了,我做个主,碧月,你先回自己房里去好好想想嬷嬷说的话,这里先不用伺候了。”又对素云说:“你也下去吧,今儿晚上不用上夜。”素云答应一声,扶起碧月行了礼就往她们自己屋里去了。
待两人走远了,闫嬷嬷笑着对常嬷嬷道:“你呀,还真是看重碧月这丫头,寻常看你这么管过谁来!”常嬷嬷笑眯眯道:“这丫头心思简单,脑子又远不如素云好使,若是原先咱们那样也罢了。如今奶奶虽不说,我们这日子过的也晓得跟以往大大不同了。这府里却又是一般光景,若是宫里有信还罢,若不然,恐怕就是一年不如一年了。这此消彼长,往后的日子会如何,还真说不好。这真要有那么一日,咱们躲不过去了,遭人惦记了,碧月这性子这行事,就是摆着的一个靶子。奶奶虽还算心宽,待身边的人却情厚,蕴秋墨雨这样都当了娘的人了,奶奶还担心她们冻着了伤着了,何况碧月这样在眼前的。若有个不当,到时候可真要打老鼠怕伤了玉瓶儿。不如索性趁早,清清她的心思。”闫嬷嬷点头道:“还是你想的长远,这碧月倒是爱跟妙儿这小丫头一起,偏学不来半分伶俐劲儿。”常嬷嬷叹气道:“谁说不是呢,那小丫头灵得,往常还最爱说个鸡毛消息,如今你看看,哪里还肯多话,稳当出嬷嬷劲儿来了!这几日我看碧月行事不妥,这小丫头倒是帮着挡事,什么该她们干的活儿一概不推的,偏是碧月这心思走歪了,只想着怜贫惜弱当老好人了,看不懂半点眼色。”又看李纨一眼道,“说来也是奶奶惯的!”李纨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只顾我自己罢了,她们该怎么着我还真没想过,幸好有嬷嬷们看着,要不然我这懒散性子可要害了人了。”常嬷嬷笑道:“害人到不至于,我刚也是拿话吓唬吓唬她!人的心哪儿那么容易理清楚了呢,我修心这么些年了,也没敢说自己想清楚了。”闫嬷嬷嗔怪道:“你这会儿说的轻巧,才刚那阵势,我都给吓住了,碧月那丫头晚上恐怕是睡不着了。”常嬷嬷笑笑道:“这不是闲着也是闲着呢,小姑娘吓唬吓唬涨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