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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纨晚间拿两颗干荔枝的核儿把贾兰让青葙收好的两颗给换了,她不晓得,那干荔枝是晒干的,那核儿拿去一样种得出来。何况她是放在息壤里,但凡还有一缕生机都能开枝散叶。
流年偷换阵里哪有用年记的东西,虽没有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的,百年方得成材的却比比皆是。这荔枝核种到了那里头,自然转瞬就抽芽发条开花结果了。李纨只好停了那阵法,收了果子,再启动阵法,如此几回,虽是两棵树,也收了成堆的果子了。又将那阵圈缩小,把两棵荔枝树余在法阵外头,若不然,一进来不用干别的,只伺候它了。收拾妥当,这才又往浮尘集市去。
天气渐热,眼见着离七月进宫待选之期日近,薛姨妈约束着下头人等不许多嘴议论惹了宝钗不快,连薛蟠都正经了些日子。这日正逢曹夫人崔氏过府来教导宝钗,中间歇了,薛姨妈让人备了点心。崔氏见青瓷碗里玉白的果子,扑鼻一股荔枝香,心里诧异,便听薛姨妈道:“这里远了,新鲜荔枝不易存,外头人想的主意,用糖水泡着封严了送来的,请夫人尝尝。”那糖水荔枝又隔着冰镇过一阵子,入口冰齿,果肉甜嫩,崔氏舀着吃了两粒,笑道:“好消火气,可是偏了您了。”薛姨妈摇头道:“哪里的话,这点子东西哪里寻不来?夫人的良言却是旁处再也听不着的。”崔氏笑道:“太太总这么说,我都快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两人闲话几句,薛姨妈外头有事,让宝钗陪坐,就先告罪出去了。
崔氏拿勺子轻轻搅了搅那糖水荔枝,叹了口气,缓着嗓子对宝钗道:“姑娘这也没多少日子就得进宫去了,该说的琐碎规矩我们也说了几遍,还有几句要紧的话要告诉姑娘。”宝钗忙端正坐了,正色道:“谨领夫人教诲。”崔氏笑着摇了摇手,才说道:“规矩样子,都是说给人听做给人看的,一样的规矩,有的人做出来就让人看着信服舒服,有的人做出来就让人瞧着别有用心,这就不是规矩的错了。姑娘可明白为什么?”宝钗略一思索,问道:“可是因为常日里行止的缘故?”崔氏赞道:“姑娘小小年纪,这番心思气度,已比旁人胜出多少。不错,正是个常日印象的缘故。有的人并不守规矩,奈何人人心里认定她就是个大大咧咧不爱计较的人,虽则规矩上散漫些,也是天真性情。如今宫里顶受宠的那位长公主,便是如此。当今中宫却是出了名的讲规矩有规矩的,也因这点常受太后夸赞。那么看来,到底是讲规矩对呢,还是不讲规矩对?”宝钗哑然,崔氏顾自往下说道:“太嫔中有一位当年宠冠后宫,后来却因了一个不守规矩的名头废黜了,还是新皇施恩众太妃加封时才重新有了嫔位。如今的公主年纪都还不大,其中一位就因少年老成循规蹈矩被当今嫌其世故而不甚得宠……”叹气道;“这可又怎么说呢?”宝钗缓缓摇头。崔氏笑道:“姑娘要记着,规矩也好贤德也罢,不过是做给人看的。在什么时候什么身份该怎么做,却不是死的。宫里从来不缺人,顶要紧的从来就不是那些,而是另外两个字——‘有用’。”宝钗迷惑道:“有用?”崔氏道:“正是了。姑娘家里也有买卖,想必同行恶斗的事也有耳闻,世人为了锱铢之利尚且如此。那宫里是天下富贵权势所在,得一青眼飞黄腾达者比比皆是,底下所踩枯骨自然只多不少。这样的地方,有多少人情?天家无情这话,姑娘总该听过的。既如此,自然只剩下‘利害’一说了。我等小小人物,在那里,能活着不过是因为于某些人‘有用’罢了。姑娘需得有一双慧眼,能看清上上下下的得失利害,莫说与我等小人物无干,天若骤雨地若崩塌哪有小花小草能安然无恙的?是以,‘识时务’才是宫里生活的第一窍要啊。”宝钗皱眉道:“那样地方的人情利害,哪里是片刻能学得会看得清的,想要识,也未必能识得啊。”崔氏点头道:“也是如此,只是进去的又有几个是惯熟这些的?就是比谁学得快看得明了。虽是如此,中间有几件事,若记住了,自然也是大有好处的。”宝钗忙问是什么,那崔氏便道:“一个便是牢牢记着谨言慎行四个字,尤其是谨言。老祖宗说‘祸从口出’,却没几个人真的放在心上。宫里是顶顶能映照这句老话的地方了。多少人图一时口快,结下了仇怨。一时之气,你不作声,旁人就猜不透你。非要说出个是非好歹了,到时候都是把柄。说句到头的话,就算你恨杀了这个人,你又何必嚷嚷地全天下都晓得?越是如此越要若无其事,嘴里半句怨言都不能带出来,平日里分毫关系都莫要沾上,到时候即便他真没了,也没有哪个能想到你来。”说了抬眼看宝钗一眼,笑道:“这个话说过了些,可吓着姑娘了?”宝钗有薛蟠这么个哥哥,胆子早已大了许多,哪里会真的吓到,只淡淡笑着摇了摇头。崔氏便接着道:“谨言,方才说了。另一个是慎行,在低处时要打点妥当交好关系,在高处时更要面面俱到,切不可轻易看轻了谁。在宫里,一朝得宠和一朝失意的都太多太多,多少人都是败在自己的轻狂散漫手里的。不顺时怨天尤人,破罐子破摔,得意时飞扬跋扈,广结仇怨。方才说了,在宫里能活着的人,都是有用的人。是以即便不求交好,至少也要不得罪才好。行事多想几遍,宁可多费些心思,莫要轻易得罪了人。这点点滴滴平日不显,时候长了,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各人心里就有了定论。平日多花些心思,总是值得的。”宝钗问道:“这宫里又要如何不得罪人呢?”崔氏道:“其实也容易,人总有缺什么的,或者自己觉得自己缺什么的,你给了这个,自然认你的好。小奴才们没什么进项也没什么出息,给点赏赐自然是好的,却不是最好的,若能给条得脸的路,或者哪怕给两分尊重,都让人感激着。高高在上的那些人,他们要的东西,咱们可给不了。可这些人也有喜好,喜欢安静的你就少说话,喜欢伶俐的你就要能说笑两句,上了年纪喜欢陪伴的你得常去才好,再有个什么爱甜嗜酸的,能记着点就更好了。”宝钗听了连连点头。崔氏这才笑道:“今儿这一通长篇儿,说多了。这为人处世,都不是生来就会的,得练。到了那地方,你自然都明白了。”宝钗闻言沉思不已。
午后日斜,崔氏方告辞了从梨香院出来,坐车刚行了几步,又被二门口俩婆子给请到王夫人院子里了。奉了茶,闲话两句,王夫人才问她道:“这么些日子,劳累夫人教导我那外甥女,如今这待选的日子眼看近了,夫人看着准备得可还顺当?”崔氏忙回道:“不敢担夫人这样的话。说实在话,原先节度使夫人托人来问时,听说是皇商家的小姐,本有些犹豫的。因我先前受吏部程侍郎夫人之托,曾教过扬州盐商家的小姐,那大半年,我是什么法儿都使尽了,还是有愧程夫人之托。是以这回没敢应承教导,只说隔几日来一回闲话几句。却没想到薛姑娘是这等人才。夫人无需担心,薛姑娘的规矩礼节都是极好的,定不会有什么差池。”王夫人听了点点头,又问道:“这回入选的人听说不少,我那外甥女虽也是懂事的,却怕比不得那些千金小姐。”崔氏笑道:“夫人多虑了,这回入选人虽多,身份上薛姑娘或者吃亏些儿,这人品行事却是出挑的。别说是侍读,就是再进些也不会差什么。”王夫人听了抚了抚手上的珠串,那头彩霞端了个盘儿过来,王夫人笑道:“劳夫人这么些日子,我也没什么可相谢的,这是些宫制的玉颜膏,还请夫人笑纳。”崔氏听说是宫里的玉颜膏,不禁面上有些喜色,谦让了两句便让身边的丫头收了,又道了谢,这才出了贾府往家去。
这头王夫人坐立不安了半日,让人传进一个写书相公来,想了想还是不妥,又让出去了,另让人去寻贾政。两人商议了半日,才着人修书给王子腾送去。晚间王夫人又与贾母在上房说了好一阵子话。
早先李纨在珠界里收了些荔枝,新鲜的不好往出拿,只贾兰吃了个够,还连连道:“娘,咱们这些个比先前得的滋味足,肉头厚。”李纨只顾着叮嘱他:“莫与旁人说起,都是事。另有给嬷嬷们吃的,你别担心。”贾兰如今经过了贾菌跟小七的事儿,再不敢胡闹了,自然都答应的。李纨另将剩下的荔枝都除了壳,做成了糖水荔枝,各处送去些。黛玉得了李纨送来的荔枝,吃着挺好,宝玉在一旁看了心酸,便道:“妹妹不是说吃不得这东西?这会儿倒又爱吃了。”黛玉笑道:“先前吃了那鲜的,觉着头晕晕的,胸口也有些燥闷。如今这个吃着反倒觉着舒坦。”贾母便道:“这东西生跟熟的性味不同,比方那莲藕,生时寒凉,熟了就温补。这荔枝也是一样,你既吃着好,我这里还有你嫂子送来的一罐子,也拿了去吧。”黛玉摇头道:“这个老祖宗留着自己尝尝,这回是药行里的主意,或者对身子有些补益,我这些尽够了。”贾母这才罢了。实在是黛玉那份用的是苦茶泉泡的,她又在修习青冥诀,自然身有所感。探春在一旁道:“林姐姐口味跟咱们不同,我吃着这个就是个甜,虽也有些香气,到底比不上新鲜的。”凤姐在一旁道:“不说这个,反正上回林妹妹当成宝的那个茶,我闻着哪里有点茶香?看那嫩翠的样子,倒也不是陈茶,只是那个味道淡的,沏了茶,竟是比白水还淡些。”黛玉道:“凤姐姐嫌弃到如今呢,我直心疼我那茶,好不容易得的。”贾母笑道:“这样不是正好,往后,但凡有你觉着味儿淡的茶叶就给你林妹妹送去,玉儿呢,就拣那浓味厚气腥膻浊荤的送给你凤姐姐,就合了她的心意了。”凤姐揉着眉头道:“老祖宗这话,我听着好像是这个道理,要想认下来,又总觉着哪里不对似的。”众人自然都笑。贾母又问:“听你们这话,你们是都得了?这回可又让你大嫂子破费了。”探春便道:“不止咱们,宝姐姐那里也遣人送去了,连着给云姐姐的都有,二哥哥收着呢。”贾母道:“难为她想着。”宝玉提起了湘云,便对贾母道:“老祖宗,不如咱们接了云妹妹来吧,也好热闹些。”探春听了这话,深有所感道:“正是呢,二姐姐一天到晚窝在她房里看书,四妹妹也难得出来玩笑,宝姐姐又要学东西,都没原先热闹了。”贾母笑道:“既如此,就让你凤姐姐派人人去接了云丫头来吧。如今天儿长了,也是热闹些好。”宝玉感激得看探春一眼,自是心满意足。黛玉在一旁看了,也不欲多话。倒是凤姐想着接了人来还得收拾个可以住的地方,为免上回那样的尴尬,便开口道:“这会子遣人去,也得下晌才能到呢。我倒先给云妹妹收拾个屋子出来是正经,如今天儿热,姐妹们的屋子又都不大的,再混着住怕都委屈了,横竖云妹妹也是常来常往的,不如就在老祖宗跨院里收拾出一间房来可好?”贾母也想到了,便笑道:“那就依着你吧。”凤姐这又调派人手收拾屋子去接人不提。
众人商议时,李纨正在自己院子里思量一桩烦心事。许嬷嬷着人送了信来,道是闫钧有意卸了庄头一职,虽没说因由,李纨也猜到恐怕是因了他媳妇的缘故。只是这庄子跟旁的不同,到底还有许多交际,许嬷嬷太过抛头露面也不好,何况也太劳累了些。有心不允,那闫钧媳妇整出来的事,听说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再如此下去,积怨更重,还真不晓得能生出什么事来。想到这里,不禁揉揉眉头——这都叫什么事。斟酌着回了信,只道这庄头的活计还得有人做,至于名头倒容易,让他们自己想法子变通。以她的世故,能想到这样也是极限了,心里不免想着,若是换了凤姐,不晓得又有多少种手段让人服服帖帖的。
梨香院里,薛姨妈回来时崔氏已走了些时候,见宝钗一个人坐着发呆,便问道:“莺儿呢?这丫头越发懒了,怎么不见个人影。”宝钗回过神来,回道:“是我让她出去的,想一个人呆会子。”薛姨妈见她如此,忙上了前,细看她神色,问道:“怎么,可是曹夫人说了什么?听妈的话,放宽了心,咱们又不是那等只指着这一条路的人家。不过是应了这个名头,总得去露个面罢了。完了好好地回来,就算过去了。”宝钗抬了眼问薛姨妈道:“怎么妈总是料定了我选不上似的?”薛姨妈笑道:“我又不是神仙!这许多人,就选那么几个,谁晓得!”又问宝钗:“刚曹夫人特特留下来与你说了什么要紧话?”宝钗道:“说些宫里必得守的规矩,我一时也明白不了,刚坐着琢磨呢,莺儿在眼前走来晃去的我看着眼晕,才让她出去耍去。”薛姨妈道:“那里头多深的讲究,你才多大点子人,虽比旁人强些,究竟年纪小呢,想不明白也不差的,只记在心里,到时候一对景儿或者就明白了。”宝钗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着呢。”薛姨妈笑道:“这曹夫人刚来时冷眉淡眼的,如今看来倒对你有几分上心,这特特一番话,也是她在宫里那么些年过来才想通了的关节,留到这个时候才说出来,是看重你的意思了。”宝钗笑道:“恐怕还是妈那碗荔枝的功劳。”薛姨妈笑道:“珠儿媳妇使人送来的,正好借花献佛了。拿了这个出来,也显着咱们诚心。”宝钗刚才坐着细细思量崔氏所言,越发觉着不是个公主侍读该明白的道理,只是这话让她一个女孩子怎么跟薛姨妈分辨明白?只好藏在了心里,独个儿思量罢了。薛姨妈见宝钗神思不属的样子,却是另有一番心思,只是她那想头也是不便对宝钗明说的,想了想道:“做人呐,总是不容易的。这宫里头天大的好处跟天大的灾祸都近在眼前,自然更难做人些。曹夫人今日教你的东西,是从那样凶险富贵的地方得来的,自然不同寻常,你想不通怕什么的。只要记着了,以后好处大着呢。这个就跟做买卖一样,百十万两的买卖你都做得,换个千儿八百两的买卖自然是手拿把攥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宝钗听了笑道:“我如今都还没想明白曹夫人说的话呢,妈倒是好打算。”薛姨妈笑道:“什么东西,干想着或者不明白,误打误撞的用上两回,就得心应手了。”宝钗点头叹息道:“我倒盼着别用上这些东西呢。”两人说着,就听外头薛蟠风风火火地来了,大嗓门扯着:“得了得了,你们都别碰,这东西还是我拿着,都出去出去吧,我跟太太和姑娘有话要说呢。你们都去门口守着,有人来了就报一声,听着没?”又是一众应是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