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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纨一早收到了阿土传回的信件,林如海分毫不瞒把事情原委都说了个清楚。李纨一边赞叹世人心术厉害,一边担心黛玉不明真相过于伤心。林如海临行前,先是通过戴一鸣将江南的底牌都翻开了给上头看,又以命相博将江南现状摊到了世人面前,河口烈火烧天,焦尸遍布,朝廷大员遇害,且双方势力先后到场,哪一件事都足以震惊朝野,何况这样的事不是发生在漠北寒原或是南疆丛林那样战争频发的地界,而是在天朝腹地的锦绣江南。江南又多文人墨客,泱泱之口谁能堵?这个时候,正朔的好处便显示出来了。平民百姓不懂什么权术谋略,你一该当王爷的不好好当王爷,该当太上皇的不好好当太上皇,在百姓心里都叫做谋逆。没有“尚未定局”一说。更不提林如海还将江南数年累积的财富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地送到了九洲商行里头,等同进了当今的内库了。以一己之力,撕开了江南僵局不说,还送上现成的发作由头、顺藤摸瓜的图纸、确凿无误的罪证并通行天下的黄白之物。皇帝只要还是个人,都得念林如海的好处。可惜自家这厉害的姑父没得个儿子在世,若是有,恐怕这份恩典落到他身上封侯拜相也不在话下。
心里辗转想着,车已行至林府,李纨刚下了车,黛玉便得了消息,紧着出来相迎。两下相见,黛玉虽比先前憔悴了些,却远比自己想的好。李纨略感欣慰揽住了她道:“还怕你不知道哭成个什么样儿了呢。”黛玉听了这话便不由得眼眶一热,强笑道:“嫂子莫要招我了,我如今都不怎么哭了。”李纨捏捏她胳膊,叹道:“看看,都瘦成什么样儿了。辛嬷嬷辛辛苦苦养出来的那么几两肉,都变成眼泪水流光了吧。”黛玉低头一笑,回身看了眼跟着来的妫柳,拉了李纨往自己绣楼上去了,吩咐众人道:“我同嫂子说话,你们都出去吧,妫柳留下倒茶就行了。”众人领了命都各自退下,黛玉才对李纨道:“我正要谢谢嫂子呢。”说了跪倒便要磕头,李纨吓了一跳,赶紧拦住她,笑道:“我了是奉了老太太的命来看你的,你行这么大礼做什么!”黛玉流泪道:“若非嫂子给的药,恐怕爹爹都不能熬到这个时候。还有妫柳……嫂子受玉儿一拜。”李纨硬给拉了起来,拿了帕子给她拭泪道:“傻了吧?医有医缘,那是林姑父的福缘,我不过是经了趟手,哪里至于你如此?”又看了看妫柳,道,“怎么还有这妮子的事儿呢?莫不是当真遇着劫匪了?”说起妫柳,李纨自己对这锁灵傀也十分好奇,自己还没能得一个玩呢,好不容易成了一个也是为着黛玉来的。这会儿挨近了看,呼吸行动都同真人无异,便是开了神识也难分辨出真假来,大千阁端得厉害。她这里胡思乱想着,黛玉已拉了妫柳近前道:“妫柳功夫很好呢,若不是她跟着爹爹出去了,我还不知爹爹已让人救了。初时只当爹爹是当真……只觉心如死灰,不知该如何是好。后来是妫柳告诉我,她看到爹爹被一艘远航的船只救了,我想着过些日子说不定会有消息传来也说不准呢。”说了一脸感激地看着妫柳,又道“还有嫂子让妫柳带来的护身符,我缝好了却还来不及给爹爹送去,幸好妫柳跟去的时候带了去。妫柳真是厉害得很!”李纨心说,我的傻姑娘哎,可不是厉害!倒也明白了为何黛玉如今这般情形,原来是有这么一出,却也是心性天真,妫柳这么一说她就信了,不过若是长久未得林如海的消息怕还是要疑心的。
想了又想,李纨把林如海给自己的信拿了出来。林如海信里是将黛玉托付给了李纨,毕竟虽有墨延松等人筹划,这人算不如天算,海上风云难测,是不是能平安归来自己也并无完全把握。若是有一个差池,那黛玉就真成孤女了,若是计划顺利,自己也要在人前消失几年,黛玉的日子照样不会好过。自从把墨鸽儿送到了贾府,贾府里头事无巨细都被打听了个溜够,墨延松得了消息也不瞒着林如海,那府里真是人人两只势利眼一颗富贵心,捧高踩低都长在骨子里。也只这个与世无争却对小姑子们多有照看的寡嫂还能相信一二了,且又有之前计良的事情在先,也算有过来往,才将事情原委都一一告知了,又将黛玉托付给她。只是林如海在信里最后却道信中事不足为外人道,若有旁人知晓了恐怕于李纨也不利,让她看完书信后即刻毁了去,且自己的事先瞒着黛玉,待她及笄成人后再说。却也是怕自己一去无回,黛玉徒生了希望却没得消息,只怕打击更大。如今李纨却另有考虑,一来黛玉从妫柳处已知晓了一些;二来林如海这回虽立了大功却也得罪了人,黛玉是他唯一血脉谁知道主意会不会打到黛玉身上来,让黛玉知道原委并非坏事;再一个林如海既然佩戴了猎蛟符就没有在海上遇难的道理,数年后回转的可能极大;何况黛玉之后还要去贾府寄住的,多知道些人心险恶也有助益。
打定了主意,李纨便把林如海给自己的信交给了黛玉。黛玉狐疑,拿起来看完之后怔愣了许久。李纨小声唤她:“妹妹?”黛玉抬头问道:“所以,爹爹身在死局,当日虽得了嫂子给的药丸解了一时之毒,却不能避免之后还会遇险。爹爹又不愿忍气吞声,索性放手一搏,使了这置诸死地而后生的一计。爹爹何日能回来,却要看朝堂变化了,若是江南扫清,天下清泰,爹爹归来不仅无害还会得褒奖。若是……翻天覆地,那爹爹……爹爹便真的不能再回来了……嫂子,你说是不是这样?”李纨暗叹这比自己可强多了,这么会儿功夫都想明白了。她却不知,这些时日林如海知道自己即将远行,便一直将黛玉带在身边教导,只可惜他这满腹才学都是天下大势,黛玉又哪里用得上了。李纨道:“正是这个意思。这边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黛玉蹙了眉道:“世上的事竟还有这样的。”李纨摸摸她头发,安慰道:“我们不过内宅妇人,那些东西不用我们操心,只是知道个原委,想来也有利无害的。”黛玉摇头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虽是外头的事,内宅哪有不受牵连的。”却又道,“那甄家到底是怎么回事?”李纨不解,黛玉又道:“我们点检东西时,妫柳发现爹爹的官服上都浸了毒的,那不是后来涂抹上去的,却是织造的丝线金片都浸过剧毒。江宁织造是甄家的。这回德庆口缉拿私盐,怎么又有甄家长子遭了挟持枉死的事,若是真的遭了挟持,怎么没听旁的衙门去寻人的?”李纨一愣,自己还没有想到这里呢。妫柳却想起黛玉所说的甄家长子大概就是被自己扔回去的那个了,果然没有扔错人,只是看着那些人在火里白白烧了心里觉得十分可惜。哎?白白烧了是什么意思……李纨看了妫柳一眼,问道:“你不是去了那里了?那个甄家的人到底怎么回事?”妫柳答道:“那人同船上的人是一伙的,还不止,好像那船上的人还都听他的话。他见老爷带来的船拦着他们的去路,就吩咐船老大冲过去将船撞沉。只是没想到老爷比他手快,先让船撞上他们了。不过船撞上时老爷已经不在那船上,离开老远了。”李纨点点头,见黛玉紧紧咬了牙,便吩咐道:“这事在这里说过一回就都忘了吧。你,往后也不准同旁人提起这个,记住了没有?”妫柳点点头,李纨又对黛玉道:“这是朝廷的事,东海海师都到了没道理还会上这样的当。只是如今宫里还有甄家的两位贵人呢,事情不是咱们能插手的。我让你看姑老爷的信,是为了让你心里有数,可不是为了让你一时冲动作出什么事来,倒是造孽了。”黛玉深深吸气,点头道:“嫂子放心吧,我记下了。只是……我记得,好像府里跟甄家是有来往的……”李纨叹气道:“甄家同府里是老亲,往来多少代了,不算在这个事里。”黛玉想的却是另外一重,若是两家有牵扯,真到了甄家倾覆时贾家会不会受了连累?转念又想,便是罪大恶极也只有诛九族的,没听过连几代老亲都折在里头的,便也放下心来。
李纨想起这回来时贾母的交代了,便又道:“妹妹,老太太十分惦念你,又怕你暗自心伤太过,这回让我来接你回去呢。”林黛玉低声道:“这回家里出了这样事情,一时烦乱,倒忘了老祖宗了,是玉儿该打。只是如今我父亲生死不明,府里的事情却日日需人看顾,且如今府上大姐姐得封贵妃,正是喜庆的时候,我去了反倒不合适了。”李纨听了这话,虽说的是怕自己冲撞了贾家喜气的意思,安知心里不是看着碍眼的想法?倒不好劝了,便笑笑道:“老太太实在不放心妹妹,既然妹妹一时走不开,我也看过了,回去给老太太细说说便是。”黛玉这才笑道:“让嫂子为难了。”李纨叹息着牵了她手道:“莫说这样的话,人在世上,总是烦难的。你这里如今是林家的一家之主了,在府里看着却是孤身无依的表姑娘,在老太太眼里是最疼的女儿留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在旁人眼里又是什么却说不清。这些不用你说,我都知道。比方我吧,府里那些奴才们看我,哪里看到的是我这个人呢,倒像看到一袋子走动的赏钱!这还是如今这时候,往年手里不松泛的时候,怕只当是看到了一团晦气呢!主子体面,也只我们自己空想想罢了。府里那样地方,只认两个东西,一个财,一个势。如今最红火的自然是凤丫头,可她们当真是敬着捧着爱着凤丫头这人不成?自然不是,不过是哄着那份杀伐处决的权势和由之而来的好处。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是以,不管往后如何,你是林家家主还是孤身无靠的表姑娘,都是人家眼里的事,你该做怎样,想做怎样,才是你的事,对不对?”
黛玉静心听了,只觉着这话好似一直就在自己心里,只是自己从未想清楚过,这回倒像乍见天日似的。自己不想去贾府,一者是自家确实有些事要烦,另一个却是不想回去应付一众神色各异的诡秘心思。都不用想,必然有来安慰“节哀顺变”的,或者暗自等着看笑话的,或者惦记上自家好处的也未可知。只念头触及都让人觉着无力又恶心了。李纨这番话却劝到了点子上了,毕竟躲得过今日也躲不过明日,这贾家哪怕不住,也总要去的。想清楚了,才对李纨道:“多谢嫂子开解。”李纨不语拍拍她手,指着妫柳道:“这丫头就留给你了,我也带不进府里去。你这里若两边要走动,身边带着她也稳妥些。她家是世仆,却是个自由身,没得卖身契的。我看这样子,她是很乐意跟着你的,你就放心用吧。”这锁灵傀哪来的卖身契那样不知所云的东西,如今她的身主就是黛玉,比那卖身契不知道要可靠几百倍。妫柳上来给黛玉正式行了礼,黛玉却挽住她道:“柳儿姐姐既是自由身,我们便以姐妹相称即可。”李纨摇头道:“没有这样的道理,且她也没学过怎么做人家姐姐。你就安心收下这丫头吧。你若是因卖身契的事情不安,我让她家补一张来也罢。”黛玉哪里能作这样的孽,赶紧摇头道:“就依嫂子所言吧,无需再烦。”这才算定下,妫柳看来却是多此一举,一早就定好的事情不是?且留在黛玉身边她乐还来不及呢,因由却要待后话了。
李纨回到府里便先去见了贾母,贾母正用晚间的安神汤,只鸳鸯在跟前伺候,见李纨一人回来的,便暗叹一声,问道:“如何?还是不肯回来?”李纨面有难色,好似下了决心才道:“我看林妹妹也有苦衷。听她的意思,如今姑老爷下落不明,上面儿也没个准定的说法,又牵扯着江南那许多事,倒像是怕带累了咱们似的。再来如今娘娘进位,府里大喜,也怕两下心思不便的意思。便说待过些日子,她府里事情整出头绪了再来看老太太。我看她气色倒也还成,话里话外都认定姑老爷准定无事,概因这样心思倒没有太过伤心了。看着比原先利落了许多,很有些当家作主的样子。”贾母听得李纨说的七零八落,却是心里门儿清,外头究竟如何,自己却一无所知。一来东府丧了长媳借了凤姐去帮着掌事,就有几分忙乱,之后又有元春封妃的大事,又请酒又着人打点,更忙了些,这么一来,倒把林家的事丢开了。如今想来,黛玉未必没有怨言,外家忙着自家喜事未曾分出心去看顾一二,不管是忘了还是为着避嫌,都寒人心。再则,如今朝中无人,贾赦顶着虚衔只顾高卧,贾政虽勤勉对政务上才能其实有限,姻亲中王子腾外放了通信不便,最为前程远大的姑爷却生死不明。朝上究竟如何风云,竟是一无所知了。想起国公爷在世时车来轿往,黼黻相映,笏满案头,何等尊贵风光,如今,却是难提当年勇了。一时幽思追远,默然无语。李纨束手站立一旁,亦不作声。良久,贾母才回过神来,声音略有疲惫,低声道:“外头到底如何,我们内宅究竟不知。玉儿或者听了什么言说,才有这般思量,却也是她的好处。如今府里忙乱,你倒插不上手,平日里无事时,多去看看她,回来说与我听听罢。”李纨知道这事儿算是揭过去了,便福身答应了,看贾母挥了挥手,又行一礼才退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