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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那里,已经听得里头一片哭声。赶紧往里去,就见贾母衣饰齐整地躺在床上,凤姐已经在旁哭成泪人。还未来得及出声,就听外头道:“太医来了,太医来了!”
李纨只好搀起凤姐往屏风后略避,贾琏领了太医进来,这时候也顾不得许多了。太医放下药箱,看了看贾母面色,一使眼色,身边的小僮赶紧打开箱子,拿出一个布包来,一展开,里头密插插的长短金针。
太医也不多话,取了几根就往贾母头、肩、臂上扎去,又轻轻捻动针头,贾母没有丁点反应。太医又摸了下脉,探了探鼻息,摇着头把针一一取了下来。对贾琏道:“老太君这是心脉惊断,神仙也没法子了。人已经去了,还请节哀。”
凤姐在里头听了这话,哪里还忍得住,冲出来扑到贾母身上,大喊一声:“老祖宗!”便厥了过去。
李纨只好令人先将凤姐扶回去,王夫人那里自早上得了元春的死讯就一时哭一时骂的不消停,这会儿也难指望了。从前还有个尤氏可帮手,如今宁府抄没,尤氏流放,哪里还寻得着人?贾琏倒有心让尤二姐过来帮一把,奈何尤二姐分毫不懂仪制,过来一看,衣裳首饰还都犯着色呢,李纨赶紧把她打发回去了。
宫里已经下了旨,贤德妃丧仪按皇贵妃例,邢夫人同王夫人身上都有诰命,贵妃薨逝,她们都需往宫里去哭灵。贾政今日先失长女,后丧亲娘,直痛得摧心挖肝,偏这之后还不能不问俗事,强打了精神写了摺子把贾母已丧之事报了上去。
内阁接了赶紧送请御批,皇帝见了也不由生叹。如今贤德妃所诞七皇子看着甚是强壮,太后怜其生而失母,同皇帝商议了,索性抱到身边养活。这会子母子俩又说起贾府老太君亡故之事,太后叹道:“可怜可怜。”
皇帝看着一旁贤德妃拿命换回来的娇儿,遂令拟旨,特许贾府分人于府中主持丧仪,又着光禄寺加等赐祭。
贾府领了旨,商议一回,留贾赦和邢氏在府里操持丧事,贾政同王夫人按制往宫中随祭。
贾母的寿材是一早准备好的,只事出突然,连杠房、冥衣铺并念经的和尚道士都要使人去恰办,贾琏忙得脚不着地。
待装裹好了,盖上陀罗经被,停灵妥当,点上指明灯和倒头香,烧过倒头纸,满府上下才一齐跪下举哀恸哭。
贾母年过八十,丧不称丧,称作“喜寿”,三日后破喜入殓,每日早中晚三祭,并念对台经。亲友世交纷纷上门吊唁,所收冥活祭席填山塞海。众人议定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头七内每日三祭,之后按七念经上祭。
凤姐几次在灵前哭得昏死过去,一醒过来便仍来灵前跪着,平儿私下劝了几回却不见听进去分毫。只她身子原就虚着,几日下来,越发面色委黄,眼睛更是肿的跟烂桃子一般。
王夫人在宫里也哭昏了过去几回,身子精神都大不如前。贾政从宫里回来,还要操持家里事宜,几日功夫,眼看着也老了许多。倒是宝玉,神色没了从前的飞扬跳脱,倒似沉稳了不少,也能给贾琏帮把手了,贾政看在眼里略慰于心。
这日王夫人刚从宫里大祭了回来,外头来了王家的人,叫进来一问,说是王子腾在外任上突发中风,如今半边身子动弹不得,嘴歪眼斜,连话也说不出来。皇帝派了太医去诊治了也不见效验,刚得了旨意,已经准许王子腾致仕了,王子腾夫人特地遣人来告诉这里一声。
王夫人如今愈见愁苦的脸上一时不知是惊是悲,待人去了,自己呆坐椅子上,手指飞快捻转着手上那串十八子,愈转愈快,忽然铮地一声,线断珠散,滚了一地。一边丫头见着了赶紧喊道:“太太快坐着别动,小心踩着了滑一跤。”王夫人整个人往椅背上一靠,一语不发,两眼呆愣愣看着前头,也不知看些什么。
薛姨妈也亲来吊唁了几回,只如今薛蟠人在牢里,宝钗又不便只身前来,夏金桂又不是个持重可靠的,王夫人也劝她莫顾虚礼,还需保重等话。王夫人得了信的时候,王家往薛家报信的人也到了,薛姨妈听完就晕过去了。
待得醒来,只听得外头哭闹声,越发气苦欲死。
夏金桂从前吵架只说薛蟠:“仗着有个好亲戚,凡事好拿钱填陷。”如今可好,好亲戚是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这话也不消说了,只薛蟠的活路恐怕也没了。她虽出身商家,少些见识,人又不傻,到了这个时候哪里还肯消停。
这会儿正坐在堂前椅子上哭骂:“原是身上背了人命儿的,却来害我!若不是你们七遭八回得往我们家去,虚言欺哄,我焉能嫁了这么个该死鬼儿?!如今人被拿了,早先说得多厉害的亲戚都缩了脖儿了!却要我这无辜之人生受连累,真是苦也,苦也!”之后连哭带唱,把一府的仆役都招了来四下围着听热闹。
薛姨妈心里又恨又气,却说不出句像样的话来。一时宝钗进来了,见薛姨妈正欲起身,赶紧扶住了道:“妈,你可别气坏了自己个儿。”
薛姨妈哆嗦着道:“这,这就是他们家的教养!这是旧人家的女儿能说出来的话?咒自家夫君该死,这、这,这是造了什么孽,娶了这么个东西进门!……”
宝钗面色无波,轻叹了一句道:“妈,我看她是不想留在这里了。”
薛姨妈一瞪眼睛:“不想留在这里了?蟠儿,蟠儿若好了也罢,若、若……我也不会让她走!我倒要看她能折腾出个什么来!没心的畜生也不至如此!”
宝钗知道此时说这话不当,只是若不说,恐怕后头更要生事,遂道:“您老人家不记得二姐姐嫁的那家人的事故了?那孙家的祠堂里供的都是旁姓的牌位!她几岁,您几岁?您能看她到什么时候去?何况她又是个不要脸面的。到时候真作出什么来,就算真把她沉了塘,我们薛氏祖宗面上也抹了黑了!她这人妈还不清楚?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薛姨妈正在气头上,说什么也不依,只说自己就算死了,也让她等到自己死再说。
宝钗苦劝无果,也只好作罢。心里却怕之后恐愈生是非。
果然转日那夏家老太太就带了人上门了,在门口就大哭了起来,引得路人驻足探看。她索性往门口一坐,只说薛家如何仗势杀人在先,瞒事骗婚在后,如今事发,那姑爷眼看着要掉脑袋,自家姑娘却是生生被算计了。又说自己知道薛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虎死余威在,如今要摆弄自家孤儿寡母自是容易,只人在做天在看,自家本已是绝户,如今连个闺女都要给个凶犯陪葬一辈子,实在是心伤难忍云云。
路人听了这话,都不免议论纷纷。一时有说这妇人既然嫁进了薛家门,便是薛家人,出嫁从夫,如今再说这些却是有些不顾廉耻了。另一个便道那薛家仗势欺人,杀了人都能无事逍遥道如今,可见其必不是什么好人家,那姑娘本就是被骗来的,如今眼看着一辈子就这么完了,若是你的闺女妹子,你能无动于衷?
如此你一句,我一句,各自引经据典,越吵越厉害。看门的家人一看这阵势不对,赶紧进去禀报,薛姨妈听了气得直抖,便令人赶紧把那夏婆子拉进府来。
宝钗虽有一肚子话可与之对答,奈何她是个未出阁的闺女,如何好去门口人前与那泼妇理论?只好暗生闷气罢了,又寻思之后的对策。
那夏家老太太进了门之后,给带来的几个人使个眼色,那几个随从便往夏金桂那里闯。薛家仆众不明所以,待得见那几个人搬抬了箱笼出来,都傻在了那里。
薛姨妈得了信从里头出来见着如此场景,气急骂道:“这是要做什么?!跑到我们家来做主来了?我还没死呢!”
那夏家老太太一擤鼻涕道:“亲家,当日你们来提亲时,只把个女婿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后来亲也结了,女婿果然是什么人才,你这当亲娘的比我清楚。这也罢了,我们姑娘也不指着姑爷吃喝。可你说说看,旁的你们添油加醋瞒了我们也罢了,连这样的人命大事你们也瞒着我们!当日若我知道这话,就是把我女儿嫁了叫花子,也不能进你们这门啊!
如今我也不说别的虚话,只一句。我女儿要与你儿子和离,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你许也好,不许也好。今日我都要带了她家去的。你要拦着,我便同你往衙门里理论去,你们薛家骗婚在先,就算你家再如何有后台有权势,这理也不在你们那边!”
薛姨妈听了这话,气的头晕。薛蟠的事虽不曾明说,那夏家哪里有不知道的?当日就是看上了薛家连这样的事都可无恙走脱,可见其势力之盛,才作成了这门亲事。如今却反咬一口!可这话又怎么说出口来?!是以只气得咬牙,却不知该如何言说。
宝钗从里头走了出来,扶住了薛姨妈,看着夏老太太道:“你们的意思我们尽知了。只你要和离却难,和离需得夫妇二人商议方准,我哥哥如今还在大牢里,你若要和离,就等他出来了再说吧。你要把嫂子接家去住几日,我们也不拦着,只那婚书仍在,她到了哪里都是我们薛家的媳妇,行事若有差错……自有宗族规矩国家律法管着,倒也不碍什么的。”
夏家老太太一听这话,气势去了大半,等薛蟠出狱?怕得去阴间相见了。到时候和离不得,倒成寡妇了,自家女儿还有什么出路?!可若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走了,女儿也别想再嫁了,且宗族规矩还在,到时候理都不在自己这头,这可如何是好?
不由得咽口唾沫,看着宝钗问道:“那照着姑娘的意思呢?”
宝钗冷笑一声道:“心不在这里了,我们死留这人又有何意思?和离是不成,不过,按着律法,若是犯了七出之条,父母可代为休弃。这个,对你闺女,倒是容易得很。”
夏婆子立时不干了,骂道:“好个刁毒的丫头!我闺女好好嫁到你薛家,哪里犯过一件错事?倒是你如今这般作践于她,可见是个刁钻难应付的小姑子,只怕我女儿吃了你不少苦头!”
宝钗一笑道:“你想毁我的名声也随你,难道我还怕这个不成?这主意我给你出了,你要走那条路你们自己商量着办。我们家太太身子不好,听不得大的动静,从前你女儿一个人闹就够受的了,哪里经得住如今你们母女联手?这里是薛家,若是一会儿你们还敢放肆,别怪我使人打你们出去!我们如今实在不如从前了,也不是你们这样的能欺负的!”
说了不再看众人,扶了薛姨妈回身往里头屋里歇着去了。里头走出一群精壮仆妇,手里拿着胳膊粗的棍子,虎视眈眈看着夏家主仆等人,夏家老太太哪里受过这样的气,正想高声叫骂,忽然醒过神来,只恨恨往地上啐了一口,带着人走了。连那些起初搬抬出来的箱笼也留在了院子里。薛家仆众亦无人上前处置。夏金桂在楼上看了半日,一跺脚,回屋里躺着生闷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