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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其结讲完自己的真相之后,郑阿宝也没有多说话,反复踱步,不时的拿起桌子的传单看看,又放下,一会再拿起来看,再放下,面写的什么他是没有看的,这只是他陷入了混乱:张其结的自我表白完全打破了他对此人的一切认知和论断,谁能想到焊接在今日衣着光鲜、德高望重的张其结身的过去竟然是如此黑暗和不堪呢?再联系到厮杀得血腥味十足的竞选游戏,他一时无法思考。
但是他心里也不是空的,充满了对桌子前这个辫子男的恐惧和厌恶:一个人可以隐藏这种事长达十年,装得比圣人都圣人,这人人品会有多么龌龊和卑鄙呢?而他以前也毫无犹豫的欺诈了自己,这简直是一只变色龙!即便自己也可以说有点无恶不作、不择手段,但恶人绝对不会喜欢恶人,因为彼此太过危险,更况且恶人都自认为是圣人呢。自己团队里竟然混进了这样一个大奸似忠之徒,怎么办?彩票已经买了,舆论已经造了,他已经是自由党的头马了!怎么办?
在桌子和行军床之间的窄小空间转了好多圈,郑阿宝抬起头来,看到张其结也一脸痛苦的又开始把玩他自己的辫子,郑阿宝停下脚步指着张其结的这个动作,带着有些被欺骗的恼火的问道:“我现在也不知道你哪句话是真的了,你总是炫耀你辫子的经历,但是实际,你死活不剪辫子是因为什么?怀念自己辫子拴梁的烫衣工生活?不会?”
张其结愣了一下,放开了绞缠在手指之间的辫子末梢,犹豫了片刻,叹口气说道:“辫子一来是父母生我养我的纪念,代表了我们海外华工和故国、历史的联系,一般是不剪的;
二来,我留着辫子确实不是怀念烫衣工生涯,而是那些年苦练出千技巧的后遗症,得了高人的指点:说出千一般要有掩护,这些掩护虚虚实实,别人以为知道你实底了,但却是你的幌子而已。
辫子就是我的掩护,我刻意养成了摸辫子、玩辫子的小动作,别人会误以为我有大牌有好牌或者我没有牌嘘声恫吓的时候,就会出现这个征兆,他们就会做出错误判断;要是出千的时候,辫子无论是放下来还是盘在头都很显眼,若是手来回乱动辫子,有人就会怀疑你在头发里藏了东西,因为你手碰辫子的时候,可以在领口附近,可以在衣兜附近,甚至抬起手来,袖口的动作就被掩盖了,这些地方的动作会让人警觉。但其实不是,他们光盯着我的头和辫子,就忽略了我其他的动作,我可有两只手呢。”
郑阿宝鼻子里不屑的哧了一声,抬起下巴很不屑的说道:“既然不赌了,还留着这道具?那你就是怀念你当赌徒的时候咯,是不是还预备未来有机会继续来一次豪赌?”
张其结的头很无奈的摇晃着,彷佛胸口刚被人一脚踢中那般痛苦,他低下头说道:“也不竟然,我已经习惯摸辫子了,辫子抓在手心里就感觉有安全感。”
接着他嗅到了郑阿宝态度的细微变化,露出了一个恐惧的眼神,但是这恐惧很快就破碎了,换成了一种“这是我应得的”的无奈,他坐在椅子,无力的抬起头看了一眼玻璃窗外面的黑云密布,摊开了手说道:“宝少爷,您不要以为我弄来老潘那么多血汗钱,我就心安理得的活到现在,我是死过一次的。”
“死过?怎么说?”郑阿宝闻言一愣,忘了被欺骗的愤怒以及面对一条变色龙的本能恐惧和厌恶。
张其结答道:“人不是有钱就有一切的。没有的时候疯狂的想要,而得到了之后,并非天国,而是另外一种地狱。人不能靠灵魂外的任何东西得到平安。”
他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当年,我提着老潘的那箱子钱,跳下那条客轮,头也不回的潜回老家,整个过程,我清楚记得我只快乐了20秒。”
“20秒,就是我和老潘最后一次开牌,我赢走他最后的一个戒指和一块大烟膏他瘫软在地的刹那。我高兴的从椅子跳起来,因为赌局结束了,我赢了。那种快乐真是无以伦比。但是仅仅持续了20秒,我觉的就是张开手抬起头看着天花板等眩晕消失的刹那。”
“20秒之后就是无比的恐惧,我恐惧有人冲进来制止我拿走赢的钱、我恐惧背后的小弟会捅我刀子、我恐惧地的老潘会抽出一支枪来打死我,那个时候,我唯一的想做的就是赶紧装钱、赶紧离开,恐惧得我都要炸掉了;
我拼命的装钱,彷佛是把断裂跳出胸腔的心脏装回去那般,逃开赌局后,我吓得话都说不出,两个小弟死死拉住我要分个彩头,我已经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是本能知道他们什么个意思,为了可以逃跑,我打开皮箱连续拿了两虎口的钱给他们,到现在都不知道给了他们多少钱,不是我大方也不是我吝啬,而是我恐惧,恐惧得已经无法思考。恐惧随时会天崩地裂,我消散于无形之中。
一路回家也是如此,走进人群我在颤抖,担心背后有人跟踪;去商店买衣服打扮自己的时候,我拎着皮箱死活穿不衣,好久才发现手里拎着皮箱是穿不袖子的,因为我连放过那提手一秒钟都不想;船去家乡的时候我浑身都在哆嗦,因为怕这是黑船,我的不义之财又便宜了别人…….
我无时无刻的提着我的皮箱,足足超过24小时,仅仅在不得不穿新买的西装的时候才松开过几秒钟,到我坐在海京至惠州的客船头等舱5个小时后,我才想放下来,但是发现…….左手已经松不开了,彷佛和那个提手冻在了一起,我用另一只手把紧紧握住皮箱的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的扳开,疼得钻心,整只手整条胳膊都疼得钻心,食指指甲已经被拇指压得发黑了,我差点弄废自己的那只手;但是半分钟后,我又把另外一只手冻在了提手,抱着箱子睡着了。
回到家之后,我努力的行骗,撑着自己的假面具,把您也听过的那套谎言说给无数人听,刚开始我恐惧得说话都结巴,要是对面是和我一样的老千或者骗子,一眼就能知道我在说瞎话,但是家乡人没有,就如同别的赌徒被我辫子障眼法弄得不见日月,他们也被我的财富搞得神魂颠倒,哪怕我说我是在太阳挖到了金块,他们怕是也满眼艳羡的点头称是。
只认钱不认人的,钱是真的,那就都是真的。
我有的是不义之财,成了大名人,买下最好的宅院、买了村里大量田地、给我来说媒的人要从我堂屋门口排到街去,村长重新刻族谱,要把我的那一支放到最显眼的地方,还要描红。
可笑的是,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想起来我原来没有名字,因为初七生的,都叫我老七,我洋人工牌写的是“even?g”,洋人很喜欢这个名字,说是很好记。
但我现在发达了,必须要有个名字,我就找了个秀才,告诉他我希望可以表达我硕果累累并能持守家业的美好愿望,我才有了现在的名字:张其结。
对于那时候的我而言,人一生不过要建两块碑而已——死后的墓碑和生前的牌坊。
然后我开始建立自己的牌坊——展示自己成就的西洋楼,我找来县城和四里八乡的能工巧匠给我修建一座全县最高的西洋楼。
虽然我混不入洋人流社会,甚至都不算当年海宋流人物,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路,我见过西洋楼什么样,知道洋人富人住的很气派,后面修长长的三层楼,一字排开,一排排的大玻璃窗户,里头是窗明几亮,外头看过去虎踞龙盘;前面院子大得可以跑马,还要种花草水木,再弄个喷泉,进去之后就觉得心旷神怡。
但是和本土工匠一商量,就不能这么设计了:长长的三层楼固然很好,但是距离太长,窗户太多,院墙也需要很长很长,这样的话,万一有贼来怎么办?万一有强盗闯入怎么防?我以后还会三妻四妾,我作为主人不能看到妻妾的一举一动,她们和仆人有染怎么办?
“而且,张老爷,您这原来的想法看起来有点像军营呢,您是咱们县的成功人士,难道不想登高望远吗?那么长有什么用,要高啊,要镇压得住风水啊。”有人还补充了这么一个想法。
商量来商量去,图纸一改再改,终于敲定的那夜,我按捺不住喜悦再次审核自己和工匠们商量的图纸,愕然发现:这哪是什么西洋楼啊?这我给自己修了个碉堡啊!而且看着还像个塔啊!
但是我转念一想,又高兴起来:占地面积小,方便家里人监控和藏身;只有一个门,方便我关门拒贼;四周都是枪眼,就算有匪徒来我也不怕,关大门,在楼射他们丫的多好啊;楼层高像个塔好处更多,我可以把财宝粮食都放进去,让它们睡在我的卧室面,谁能偷走?只有一个楼梯,空间太窄,但我可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谁下楼梯我都听得到,以后的妻妾还不老老实实的?而且很远处都可以看到我的碉楼,太场面太有气势了,我会镇压这块土地几十年百年,我的子孙也会幸福快乐的生活在这个碉堡里。
结果,我虽然有心修西洋楼,但其实修了一个中国碉堡。
不仅是我,所有在美国赚钱回来的成功者都修了我这种中式碉堡,虽然我们手里有洋人的钱,会说洋文,但内心却还是在家乡游荡的那个祖宗的信仰里,免不了恐惧、邪恶、丑陋。
这就是尽管你能看到别的文化里美好的东西,但你搬过来的时候,你发现自己无法复制,搞来搞去就搞成一个丑陋邪恶的玩意,因为你的心和灵魂就是丑陋和邪恶的。”
听到这里,郑阿宝脸终于出现了笑容,他拉开椅子隔着桌子坐在了张其结对面,笑道:“你那个土鳖碉堡我早听说过,当地人都以那个证明你在美国的成功。我还对我手下夸奖你呢:老张还算有自知之明,没有缠着我去参观乡下人的西洋楼。”
张其结摇了摇头,说道:“那玩意是我死前的审美,我还以那东西为荣好几年呢。现在没看我就住在工厂旁边的四合院里,一夫一妻一子,两个仆人,比住那东西好一万倍,提个水楼都能累死个人。”
然后他接着说了起来:“刚回国的时候,娶了老婆修了碉楼,重新盖了祖坟,表面算光宗耀祖了,但其实我心里有一座磨,两块磨石来回的转,我都要变成齑粉了,那时候就好像疯了一样。
一块磨石就是恐惧。
第一个恐惧就是他们来找我,我无时无刻恐惧老潘找回来,假如他来了,那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我杀了他,要么他杀了我;还恐惧在船知道我根底的小弟们找过来,虽然他们不知道我真名和籍贯,因为作为一个落魄的游子,哪有什么脸面告诉别人自己底细,更况且我们彼此也不信任对方;但是他们要来了,那肯定是奔着我的钱来的,他们敢杀了我啊!
我之所以动不动就担心被杀的,后来我想明白了:不是他们要杀我,而是我杀他们的心早就有了。正因为我不在乎为了钱宰了他们,所以我才担心他们宰了我。
我听说老虎其实更怕人,因为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我就是头老虎。
那碉堡还没修好,而我已经住在碉堡里了,我买了很多枪放在家里,枕头下从来都放着一把膛的左轮;家里养的到处是狗,以致于那时候有人来村里找我,大家就告诉他:听着狗叫去就行了。
另一个恐惧就是怕没钱,我的钱是不义之财,不是我赚来的,倒不如说是我抢来的;这种钱是无根之水,花一分少一分,我买地收租子赚的钱总比不了我大手笔花钱来的快;回国后一年,我就添了个数钱的毛病,没事就数一遍剩下的钱,看剩下多少;数钱还不够,还称钱,我买了中国秤和外国天平,在自己房子里一称就是一天,每次称完就去打老婆,因为可想而知,总是会少一点的。
这个恐惧还给我多了一个毛病,我怕赌,我压根就没从赢老潘的20秒快感中醒过来,您知道,赌徒赌完一场大赌局,若是赢了,总能消停两天,这玩意和鸦片瘾一样,抽晕一回总不至于立刻再抽。
我就是玩赌局的,我知道不出千是赢不了钱的,公平赌博只不过是苦力活,赢输都差不多,必须出千。所以逢赌就必有千,所以肥羊总是倾家荡产。我不想当肥羊,因为我不是赌神,强中自有强中手,一招鲜吃遍天,你就算是个老千好手,对手的一招鲜也能踢死老师傅。
即便遇不到强敌和运气爆棚的怪物,出千者也未必能发,以我经历来看,我从事老千职业虽然也算个好手,但我根本积攒不下来财啊,也没听说哪个老千有好归宿的,这是被诅咒的职业。
而我也知道自己有赌性,其实谁都有赌性,一旦进去也许就收不了手。老潘不就是为了14元,陷进去53元吗?而为了救这区区67元,他一生心血都废掉了啊。
我恐惧老潘,也恐惧像老潘那样,更何况我觉的自己钱越来越少,而且怕家乡人知道我的底细,所以我坚决不赌博,打死也不赌。
他们那时候就传说我在美国信了基督教,因为我在遍地开赌的家乡显得很怪异,其实他们不知道,那时候的不赌不是因为我良善,而是因为我邪恶,就好像吃人怕骨头刺了脖子才不再吃人那样。”
“除了恐惧外,还有什么?”郑阿宝看起来有些耐心了,还叼了根雪茄,擦着火柴问道,因为貌似张其结不太像狡诈的变色龙了,他可能在说心里话。
张其结竟然笑了起来,说了一句:“我想您也体验过。”
“我体验过什么?”郑阿宝撑着着火的火柴杆,猛地抬起头,而对面的张其结连连道歉,看起来认为自己说错话了,然后他才开始讲起来。
“除去恐惧,第二种折磨我的就是…….就是…….就是我特别想证明自己高人一等,因为我发了,我有钱,我想让大家都知道,都尊重我,以看老爷的心态看我……”张其结说话结巴了,一直在盯着对面郑阿宝的表情。
“就是炫富呗。我炫过,后来觉的没意思,因为皇….因为…..”郑阿宝很聪明,立刻就明白张其结说自己也是暴发户,谁一夜之间从皇帝手里接过40万价值的厂房、设备、人力能不叫暴富吗?作为农民出身的郑家兄弟和李玉亭会不想炫富吗?但是他们地位被拔得太高,完全凌驾于张其结阶层,炫富的对象能是谁?去和皇族和那群高官炫富?所以他也结巴了,他停止炫富的原因是瞅着海宋是基督徒朝廷,不喜欢这一套,为了邀宠,他们才开始装逼,开始学低调,现在在家里天天给一群仆役炫富的只剩他们家的铁匠老爹了。
不下去了,索性住嘴,郑阿宝把快烧到手指头的火柴靠近雪茄,雪茄头红了一下,郑阿宝嘴里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漫不经意的小声叹道:“还是美洲雪茄好啊,印度雪茄都是烂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