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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谢了昔日老仆一家,方秉生提着酒朝租住的木楼走去。
拐过周亨福家歪歪斜斜的院墙就是,那是长近百米的一排歪歪斜斜的木楼,一个英国人的地产,为了利用地皮,是建在一片小河河滩上的,因此底层是用烂木头支撑起一个平台,走上已经腐朽到发软的四五级木台阶板子才上到平台居住处,那里也不过就是用木板苇席像顽童搭积木那般,潦草的搭了个木屋子出来,整排木楼都是粗制滥造,看起来就像一群醉汉被军官强令站成一排,强忍着不在东倒西歪状态下塌成一团烂泥。
这排木楼后面是另一排同样的木楼,两排楼之间距离很窄,伸出去晾晒衣服的竹竿可以轻松的从这家窗台搭在对面门柱上,竹竿下面是一条半枯的小河河道,已经变成两边住户排放垃圾的厕所和下水道了,里面全是黑色芝麻糊一般的腥臭玩意,连老鼠都不会在里面觅食。
这是旱季,要是挨上一场大雨,小河又会复活,不过昔日荒野里那条会哺育蛙鸣一片的女神早死了,复活的是一具僵尸,腐烂的皮肤就是那河面上飘满的垃圾,发臭的脓疮就是河水的臭味;
而且那种时候,又黑又臭的水会漫过平台下的河床,一直淹到木梯半截,住户得趟着黑水出入住处。
方秉生走上木台阶的时候,撩着袍子,脚步放轻,因为很怕自己一脚踩透木板。陷在这木梯之中,“还得捡几块结实的木头来换上,不能总是这样了。”他嘀咕着上了木板搭成的台子上,卸下挡路的一块板子放在一边,露出一个洞来,他弯腰从“门洞”里钻了进去,这就是家的大门。
家里也没什么东西,就是四处透亮的墙壁,和空荡荡的全是洞的地板,南边门洞算大门。北面墙上有个竹子为框、苇席为里的方形墙板。那算后门;没有窗户,因为四处漏风的这地方不需要通风;再开个洞,只能让饱受小贼之苦的住户更痛苦。
因为南方雨水多,遇到下雨。没有搭建棚子的住户只能在平台乃至屋子里生活做饭。而方秉生接手租住的这楼有年头了。所以整个屋子里被熏得漆黑,当然也是有好处的,你在做饭并且风向适宜的时候观察一下烟在头顶上的走向。就能未雨绸缪的把漏雨的瓦片苇席给补好。
家具是一个垫着木头的横板,上面有个油灯和一堆火柴盒,地上摆放著书籍、碗筷,那是吃饭的桌子以及儿子晚上加班读书的书桌;
后面是个被垫起来的破陋两大块门板大小的板子,那就是他们夫妻睡眠之地;
头顶屋梁上被铺上了一半,然而这可不是方家人曾经熟悉的天花板,而是所谓的顶棚阁楼。
一架小梯子戳在房间正中搭着顶棚,夜晚的时候,儿子方博文就得从这里爬到“阁楼”休息——其实就是屋梁上睡觉,那里当然不会有床,有的是席子、老鼠以及下雨时候的漏雨,当然睡觉时候要老实,否则会凌空摔下到房间里。
但那也没事,这木楼如此矮小即便你摔下来,也没多大事:软塌塌的地板会保护你,砸破地板摔到木楼下面则是湿泥和垃圾。
除此之外是个大缸,因为天生陶器的质地和主人相当爱护它天天擦拭,倒显得它是这屋子里最富丽堂皇和最干净的一个物件。
屋里除了外面垃圾的臭味外,还有一股的油烟呛鼻味道,那是因为大缸旁边的墙上挂了一张圣母玛利亚的画像,下面地上摆了两盏油灯和一个小席子,这自然是女主人的信仰了;因为原来家里的圣母象非金即银,在被铁路黑帮抄家的时候,反而没一个能跟随这家苦命人了,浪费了女主人多少根鲸鱼油蜡烛和熏香。
“我回来了!今天他/妈/的有个大喜事!”方秉生走进家里,把酒瓶靠着墙壁放在地上,咬牙切齿的说道。
他太太,这个享受了三十五年富贵、没吃过苦的女人穿着粗布衣服躺在床上,并不搭腔,只是挥手赶走蚊子的动作才显示她还没变成一个死人。
把外袍脱下来挂在墙上,一脚踢飞一只偷喝祭奠油灯菜油的大老鼠,方秉生好像也没指望太太应声,自顾自的推开苇席后门,站到木楼后面,拉出家伙就放水。
现在天色还亮,他下面就是臭烘烘的垃圾汤,对面三米和右边都是邻居,有的在收衣服,有的在外面唱粤剧,还有小孩在黑色的泥里跑,拿石头砸楼间的垃圾黑水取乐;但方秉生毫不为意,大家也毫不为意,多少年来随地方便那是人的权利吧。
方便完后,方秉生又回到屋里,掀开缸盖,俯身下去伸出瓢去舀水喝,“咔嚓”一声,瓢碰到了缸底发出了一声闷响。
“水也没有了!你妈|的|也不买水?”方秉生把瓢狠狠的砸进缸里,脸色突然狰狞了,他装过身指着床上的老婆,恶狠狠的吼叫道:“外面炉子你也没生火!连顿饭也不做?你这该死的懒婆娘!”
“我身子不舒服......再说,柴和水都要钱的,家里没钱了,你得给我几个。”床上的女人懒洋洋的说道。
“放屁,你xx是装病!x你xx的!”方秉生气急败坏的指着老婆鼻子吼叫起来。
在家里,脱去了伪装的他,满嘴都是脏话。
老婆终于冷哼一声在床上坐起来,指着地上那瓶酒说道:“买酒干什么?你赚到外快了?连水都买不起了,还买酒?”
“是啊!大喜事,老翁那边有事。我还买了鸡。回来路上遇到阿福家了,阿慧正在替我收拾......”方秉生叹了口气。好像浑身的愤怒一下被抽走了,无力的坐在了席子上。
“老翁?”闻言一振,老婆从半坐一下变成了正坐,接着下床站了起来,俯身瞪着方秉生急急问道:“老翁,不,翁先生终于想起来你了?要你回去了?”
“不是,今天看报纸,老翁被朝廷免职了。”方秉生叹了口气。
“免职?”老婆听明白了,也懂这个词。但是她立刻问道:“免职为什么?那公司不就是翁先生的吗?”
“公司屁啊算他的!两千万白银资本是他一个人的?惹烦了朝廷。撸谁不可以,大股东和大债主可都是朝廷!不是他姓翁的!他能怎么对我,朝廷就能怎么对他!抄家有的是借口!这些年来,被免职的官督商办大亨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方秉生又丧气又解恨的说道。
老婆愣了好一会。才满脸震惊的问道:“他被朝廷扔了?那咱们怎么办?”
“怎么办?解恨啊!”方秉生的表情从茫然绝望陡然变成咬牙切齿的狞笑。他站起来拧出酒瓶软木塞。对着老婆敬酒般一抬酒瓶子,狞笑道:“祝翁建光这畜生下地狱!”
说罢,抬头对着瓶嘴就灌了一大口。然后放下瓶子,用手背摸去了嘴角的残夜,瞪着发红的眼珠子滋滋的喘开了粗气。
“啊!圣母啊!老翁都完蛋了,我们家可怎么办啊?那一点指望都没有了啊!”老婆怔怔的看着方秉生灌酒,突然眼泪刷刷的落了下来。
接着她冲了过来,跪在地上拉住了丈夫的裤子,仰头哭叫道:“我们怎么回宋右公司啊?你还有法子吗?”
方秉生高高扬起头,泪眼模糊看着头上被烟雾熏染得漆黑的房梁、瓦片,扬起头是为了不让自己眼泪流下来。
下一秒钟后,“有你xx!你这个丧门星!”方秉生咆哮一声,低头一耳光抽在了自己老婆脸上,再一脚当胸踹开,仰头再猛灌了一口烈酒。
接着他小心翼翼的把昂贵的酒瓶放在缸盖上,然后才吼叫一声,转身一个箭步冲前,揪住了自己摔倒在地上的老婆的头发,拳打脚踢,一边打一边疯狂辱骂:
“你x!”
“x你xx!”
“懒鬼!好吃懒做!”
“娘家都借不来钱,丢死人了!”
“圣经!箴言18:22!得着贤妻的,是得着好处,也是蒙了耶和华的恩惠。你xx是耶和华派来的卧底吧?!”
“都是因为把你娶进门!”
“让你再打牌抽烟!”
“让你再买犹太人的首饰!”
“让你再信xx的天主教,你这个渎神xx!”
“圣经!箴言31:27!她观察家务,并不吃闲饭。你这个xx吃闲饭的猪猡!”
“这是祖宗给你的报应!”
“都是你这个婊子,老子才会去龙川!”
“你和钟家良上过床没有?千人x的烂货!”
“圣经!箴言22:14!y妇的口为深坑,耶和华所憎恶的,必陷在其中。你这y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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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家木楼墙壁离周家瓦房东墙就一巴掌宽,一分钟后,阿慧匆匆的进到屋里,刚在外面杀鸡的她,手里还拿着沾着鸡血和毛的菜刀,看着正坐在小八仙桌前喝茶的周亨福父子,指着东墙小声说道:“老爷家,叮叮当当的,又打起来了。”
“嗯?”周亨福竖起耳朵听了听,放下茶杯,说道:“阿慧,除了鸡汤之外,一会多做个菜吧,米饭也多蒸点,否则老爷太太晚饭没得吃了。”
听那边打骂声的周利仔也转回头,站起身来,走到阿慧身边,流氓兮兮笑道:“小婆娘,听到没有?以后手脚还得更麻利点,否则要是老爹、小叔和我,你伺候不好,我拿棍子打你。我可比老爷劲大多了呢。”
说罢,拍了阿慧屁股一下,笑道:“赶紧回去干活吧,等老爷家里消停了,你先把下酒小菜给他们送去。不,等天黑点再去,那样看不清太太的脸,老爷好面子。”
看着小夫妻打情骂俏,周亨福嘴都笑得合不上了。
那时代,威胁要揍未办婚的未婚妻,那不就是打情骂俏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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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方秉生正打得兴起,只听外面有人高声喊:
“方先生,您在家吗?方先生?”
方秉生扔开了鼻青脸肿的老婆,如同绑匪听到动静那般,不从门洞里往外看,而是猫一样的窜到门边阴影里,从木板墙壁的缝隙里朝外窥视。
只见自己木楼前面的空地站了两个穿长衫的人,一老一少,老的有四十岁的模样,戴着一副圆圆的近视镜,长袍马褂,穿着皮鞋;那少的二十岁的样子,以前从没见过,还留着辫子,怀里抱着一叠纸张,手里提着一个纸包,是学徒模样。
看清是谁,方秉生又豹子一般窜回屋里中间,伸手在缸里残水里润湿了,用湿手把自己头发梳了梳,还抹了把脸,然后把正在爬起来的老婆拽起来,小声道:“书店的钱老板来了,找我。你给我去后门外面等着我们谈完再进来!别拿你那脸给我显眼了!记住了?快滚出去!”
木楼外面的钱金逸听楼里的打骂声没有了,和自己的学徒对望笑了一下,低下头整了整自己的袍子,就听木楼黑洞洞的里面传出一声热情洋溢的招呼声:
“哎呀!钱先生您来了?稀客,稀客啊,快请!快请!”
学徒抬起头好奇的去打量,只见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从木楼门洞里钻了出来,出来就先抱拳致敬,风度翩翩,神态自若。(未完待续请搜索,小说更好更新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