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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影渐近,这行人的着装样貌渐然清晰。不细看还好,细看了竟令我倒抽一口气。
不过是一行十几人,队前少女挑灯,队尾少男垫后。不单少女个个生得花容月貌,少男们也长得俊朗不凡。凤朝国土虽说广阔,要搜罗出这么一行惊为天人、年纪相当的人儿来,恐怕也得费不少心机。从古至今,帝皇后宫自然是佳人辈出,姿色上乘不在话下。不过,依我看,凤景天的后宫妃嫔比之面前少女,也落了下乘。
“参见皇上、皇后。”一行人见得凤景天和我,只是微微弓身,并不行跪礼。我心说这群人地位可真特殊,便见人群里不少人偷偷斜眼望我,被我目光一扫,又各自惊退回去。
“怎不见大祭师?”凤景天随口一问。
领头挑灯的少女出列回话:“王爷有些醉了,在园子里小憩。”
不是大祭师么?怎么又蹦出个王爷?一个大大的问号钻进我脑袋。
凤景天挥了挥手,语气复杂地道:“他还真是好兴致。”
一行人低头别过,灯影朦胧地去了。
我望着群人几番思量,又见凤景天半晌不发一言,回头迎上他赤诚的目光。也不知他在想什么,连我的手几时抽走都不曾察觉。
待我走了几步,他又追上来,若手所思地和我比肩而行。他一定知道我好奇这个大祭师的身份,却并不提及。
按说,宫里有一位身份如此显赫的大祭师,而且看起来权力还不小的样子,怎么着我也应该有所听闻。一开始我还认为,自己回京师的时间并不长,无人向我提及也算情有可原,但我入宫也有几天了,竟然没有人向我提及过,连秋叶也没有,这就有点怪了。
“你在琢磨这个人是谁?”凤景天不合适宜地问,等不及我答,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地道:“你迟早会知道的。”
“是啊,迟早会知道的。”我这么感慨着。祭天仪式由凤朝第一大祭师主持,这是惯例。从某个角度上讲,这个人直接定了我生死。真到生死之时,不见也得见。
凤景天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作为皇族代表,祭天始作俑者的他竟然没有强势地接话,只是微微扣住我的手,十指缠绕,问道:“你饿了吧?”
我本想说不饿,肚子却不太争气地叫唤起来,忽然感觉很窘,脸顿时就热了起来。
“走,我去弄点吃的给你。”
按理讲,我应该憎恨凤景天。虽然我前世的生命已经结束,但我穿越到这里可不是为了当祭天人选,我想好好活下去。皇族要葬送我的生命,我时不时会想象着我的身体浸在魔湖水里,慢慢呛水窒息,然后被各类鱼虾争当食物,最后就连骨头也不会剩下,更重要的是,父亲该会有多难过?但我现在竟然发现,我居然想减轻对面前这家伙的恨意。
我以为他说弄点吃的,是让一群宫女太监折腾满满一桌深宫美食,却不料是他亲手做的。
我跟着他,走进乾坤宫的小厨房,看他亲手和面、切面,亲手择菜、打蛋,亲手升火、烧水,亲手煮出两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面条,然后端了一碗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另一碗放在他自己面前,变戏法似地抽出两双筷子分别放在两只碗上。
筷子是淡黄色的竹制品,简单干净;面碗是木制的,颜色很深沉;都不是皇宫大内惯见的类型。
我像盯怪物似的盯着他。如果说我这丞相府小姐,这些年因为父亲的清廉而凡事都习惯自己动手是能让人理解的。面前的凤景天则让人不可理解。堂堂东宫太子,堂堂凤朝帝王,满皇宫上上下下哪哪儿都是伺候他的人,何至于要自己动手做吃的?更何况他动作熟练,显然不是偶尔而之。
“看着我做什么?皇帝亲手做的面条可不是谁都能吃到。”他咧嘴笑了笑,筷子一挑,便将一大卷面条塞进嘴里。
我没有说话,举起筷子,毕竟要饿到极致的我拒绝面前香味撩人的面条确实是件很难的事情。
“吃吧,没有毒。我就是想毒死你,大祭师也不让啊!”他有些自嘲地笑,又吃掉一大卷面条。“别看了,快吃。这筷子是我亲手削的,碗是我亲手刨的。”
我在想,父亲会不会也知道凤景天有这样的一面,这样平民化的难能可贵的一面。
我吃了些,确实很美味。很清淡的汤,很简单的煎鸡蛋,很柔韧的面条,还有一个至少现在这一刻让我感觉很温暖的人。不能否认,这很美。假如他是一介平民,而我也不是什么皇后,或者我愿意将自己托付给这样一个人。
只是,这种光景并不持久,方谨从门外探头进来,低声说了句:“皇上,贵妃娘娘已经到了。”
我碗里的面条才吃到一半,凤景天面前的碗早就空了,只剩下些面汤。见我看他,他的脸上浮了一层不自在的神色。
我心想,你召不召妃嫔侍寝是你身为帝王的自由。我并不爱你,也无需在意。但即使如此,我的内心还是涌上一阵不舒服的感觉。不管怎么样,我也是正宫皇后。你召了贵妃前来,竟还要我看戏,看戏之前竟然还对我做一出温情脉脉的样子。即便我是神,也实在难以理解与接受。
我没做声,低下头,夹了一些面条放嘴里,吃到一半,很柔韧的面条忽然断掉几根弹回面碗,面汤趁机蹦在桌面上。
大约他误会了,以为我是故意弄出动静,沉默了一瞬,道:“让子珊等朕一会儿。”
他叫的是岳子珊的名字,这是我没有料到的。
一个帝王,如果他不是深深在意这个人,不会在皇后面前脱口叫出这个妃子的名字,因为他应该懂得这是对皇后多么大的讽刺与侮辱。显然,我不会一直是他的皇后。我不过是个挂名的,岳子珊将来才是。
但他显然又犯了另一个错误,因为他下一句是:“我陪你吃完。”
对,他说的是我,而不是朕。这一点在他以前对我说话时我就发现了。做帝王的人,每天都会说无数个自称:朕,即使一开始可以随意切换为我,那也不会一直这么说下去。因为人会有习惯。一个习惯久了,就很难改掉,像他这样随意在朕字与我字之间游刃有余地切换,简直是奇葩。又或者,他自己从来没有意识到他有这样的习惯。
“我饱了,不吃了。”我实话实说,站起身来。
他定定地看着我,好像误解了,只道:“我知道你食量小,所以给你盛得少。我亲手做的,你吃完吧!”
我又一惊,我食量多少,他是怎么知道的?总不能这么细微的事情,都让看管我的宫女一一向他禀报吧。
他看出我的疑惑,没有多说,只推了推我面前的碗。
老实说,我心情很复杂,但我还是很听话地坐下了,三下两下把剩余的面条都扒完,重新站起来道:“都吃完了。你做的面条确实不错。”
他笑了笑,和我一前一后走出小厨房。
小厨房位于乾坤宫的最右侧,要去正殿还有一段不算短的距离。京师地理位置偏北,八月夜晚秋凉已盛。夜风拂来,我竟然手脚皆凉,不由得双手紧了紧臂膀。父亲说,我体质像极了娘亲,一到秋天,手脚血脉都很弱,到了冬天就更离谱了,经常会手指尖脚指尖都像冰块似的冻人。
“你怎么了?”他察觉出我的异样,问。
我摇摇头,步入花径,区别于他即将迈步而去的宫灯廊道,没想到他立即跟了上来。“如果你真觉得不错,以后我再做给你吃。”
我没有答话,因为有可能不会再有机会了。
“或者,换你做给我吃。”
我顿了顿身形,道:“后宫之中,山珍海味任你挑选,这是何苦?”
我没有挖苦他的意思,但他却真的被我问住了,于是没有再跟来。
就在我走出花径的那一刹那,站上宫廊上的靓丽人影很自然地朝我转了过来。岳子珊看到我后有点吃惊,但很快,凤景天就走到了她面前。岳子珊莲步轻移,轻轻挽住了凤景天的手,样子极为亲昵。显然,她这几年已深谙后宫规则。作为一个妃子,皇帝爱不爱你或许不重要,但皇帝重不重视你就显得举足轻重了。或许有的妃子一辈子也得不到帝王真爱,但凭借过人手腕仍足以终身富贵,令家族飞黄腾达。岳子珊不单是想做皇帝重视的女人,更想做他心目中的爱人。面对她如此自以为然的动作,我礼貌性地笑了笑,云淡风轻地转身而去。
出了乾坤宫,步子一转便是御花园。园子里树影横斜,风一吹,枝叶沙沙作响,不知名的虫儿疏疏落落地鸣叫,显得有点寂寥。
一路上我很沉默。
过了好一阵,闷声不吭的秋叶担忧地道:“娘娘,夜来露重,回凤雏宫吧!”
我嗯了一声,与她缓缓朝前走着。走不远,身后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两个小太监上前朝我行礼,打头的那个拎着两盏灯笼,一边说话一边将左手的那盏递给秋叶。“皇上担心娘娘迷路,命奴才二人护送娘娘回宫。皇上说了,秋来夜凉,让奴才将披风带来为娘娘披上。”
我这才注意到后边小太监双手捧着一件明黄色披风,一时间心思甚为复杂,也不好拒绝,只得接过披风自行披上,朝两个小太监略略点头,对秋叶道:“走吧,回宫。”
秋叶拎过灯笼,欢快地应了话走在前边。
夏朝的皇家园林设计很精致,处处有移步易景的效果。四人行不过十步远,眼前景致便骤然一换。晚风吹送,空气中隐约传来丝丝缕缕的桂花香,令人神清气爽。
我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刚要开口称赞,便听不远处忽然传来瓷器倒在地上的清脆声音,心底猛然一突,身后小太监已箭步上前,与秋叶一齐撑起灯笼,大声呵斥:“什么人鬼鬼祟祟躲在这里?”
只听哗啦一声,瓷器似乎破碎了,空气中传来醇厚的酒香。凌乱的脚步声后,一抹月白身影缓缓地朝我们走过来,说是走,其实晃得异常厉害,显然他喝醉了。
“奴才见过大祭师!”
“奴婢见过大祭师!”
秋叶与两个小太监忽然半跪在地向来人行礼。
我看清来人长相,心跳像忽然停止了般,整个人突如其来地难受到了极点。
他手上拎着一瓶酒,晃着身形轻狂地笑了笑,低垂着头连眸子都不曾抬一下,道:“起身吧,有什么好跪的。”
秋叶与两个小太监起身,见我瞪着他不语,一时间都愣住了。
好一会儿过后,我终于从万般诧异的状态下反应过来,颤抖着声音叫了一声:“云天哥哥。”
他前后晃动着的身体猛然定住不动,遮挡在发丝中的眸子缓缓地抬了起来,迅速闪过一抹明亮的色彩,又迅速黯淡,哆嗦着两片薄薄的嘴唇,想要说什么,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料想是他的心情跟我一样复杂,又或者他无法以大祭师的身份面对我。
我心头充满了一万个疑问。凤朝钦天监多的是人手,为什么大祭师偏偏是他。即使我们曾经错过了什么,却也不应该让我们以这种身份相见。所谓造化弄人,大抵如此。
“云天哥哥。”我又唤了一声,满是眷恋。他于我而言,是这世上除了父亲、娘亲、姨娘外唯一一个令我产生安全感的人。
在江南这些年,每年他都给我寄书信。一年前,他外派征粮,回程时专门绕路前来看我。那时的他,静静站在紫霞花树下。花开得灿烂,他笑得更灿烂。
他沉默着,站在离我两三丈远的地方,一双好看的眉毛拧在一起,像打着疙瘩,墨黑长发挡住了半边脸,良久,对秋叶与两个小太监异常干脆地道:“天凉,早些送娘娘回宫。”言罢,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仿佛我从不曾出现。
我站在原地,措手不及,不知道应该生气还是应该愤怒,又或者应该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