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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浚终究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尽管他知道现在谈这些不合时宜,但是读书人的秉性让他不得不自以为是地思虑深远。
读书人就是这样,八字还没一撇,就已经想好了给孙子起什么名字。
张浚也是如此,应天府的局势还远谈不上稳定,他就开始考虑起了施政的弊端。
对于张浚口中的“把人心搞坏”,李申之有些迷惑,问道:“张相公何出此言?”
张浚说道:“不可否认,你在应天府的一番作为非常卓越,实在是超出了老夫的想象。但是你把一切事物都拿金钱来衡量,着实也有很大的弊端。”
李申之大概猜到了张浚的想法,说道:“张相公是想说,这样会使得人人爱财,人人贪财吗?”
在那个时代背景下,金钱确实是调动社会生产力发展的一剂良药,虽然这剂良药同样有着不小的副作用。
然而这样的副作用,在社会大发展面前,完全可以接受。李申之心怀未来人的优越感,对张浚的告诫不以为然。
张浚说道:“若只是贪财还则罢了,殊不知这样长久下去,会让人人都失去廉耻之心,天下变得污秽不堪。以金钱为衡量尺度虽然有助于鼓励生产,但是往往越是卑鄙无耻之人,其越能赚取更多的钱。若是以金钱为地位的衡量手段,岂不是说越是卑鄙无耻之人,他们的地位会越高吗?”
李申之收起了轻视之心,面色凝重起来。
不是因为张浚说的有道理,而是张浚口中的弊端已经实现了,在历史上真的发生过。
不管是鲜廉寡耻的资本家,还是他曾经经历过笑贫不笑娼的时代,如今依然历历在目。
那些依靠卑鄙无耻发了财的人,站在了社会的上层,返回头来还要嘲笑社会下层人的人,说他们不努力,不奋斗,笑话他们愚蠢,愚昧。
别看欧美发达国家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殊不知他们的腐败一点都不少。
在资本媒体的大肆宣传之下,仿佛欧美就是文明的标杆,政治最清明,腐败率全球最低。
殊不知那是因为游戏规则不同。
在华夏,哪个官员腐败了,严惩不贷。
在欧美,哪个官员腐败了,于是通过立法把腐败行为改成合法行为。
看似文明的外表之下,是极度的鲜廉寡耻,极度的道德沦丧。
除去三次工业革命的硕果,他们的道德和文明并不比太平洋小岛上的居民强多少。
李申之把自己全部的身心投入到了应天府的建设之中,就是想让这个地方成为自己心目中的理想之国。
宋亡于元不是他想看到的,八国联军不是他想看到的,而那个沾满了人血的盛世同样不是他想看到的。
李申之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朝张浚拱手鞠躬:“还请张相公教我。”
他是真心在求教,因为在他的知识库里,没有答案。
李申之没有答案,张浚同样没有答案。
应天府所展现出来的种种神奇,对张浚来说同样是全新的体验。
虽然没有直接经验,但是张浚依然提出了自己的建议:“会产生怎样的后果还不好说,但是你让所有人都去读书,这一点很好。不论时代如何变换,始终要把圣人的教诲放在心里。”
李申之让所有人读书只是为了提高识字率罢了,却很符合张浚的胃口。
通过读书来教化百姓的举措,在张浚看来,是仁政,是善政,是值得载入史册大书特书的举措。
从汉朝开始,吸取了秦灭亡的教训,华夏治国理政的方针便以内儒外法为主流。
外法,是指外在表现出来的是法家治国理念。
内儒,是指以儒家思想为最高判定准则。
通俗点解释,儒家思想是宪法,法家思想是诸如刑法、民法之类的法律。
众所周知,不论法律规定得如何详细,总有规定不到的情形,亦或是法律条款与大众朴素价值观相违背的情形出现。
当法律的适用会产生重大争议的时候,就需要一个更高的原则来仲裁,而这个更高的原则便是儒家思想。
儒家思想更像是法家思想的最终解释权。
只可惜古代的文人士大夫们,他们滥用儒家思想践踏法律,尤其是地方官,更是随意歪曲事实,凭着自己的权势信口雌黄,胡乱断案,正所谓儒以文乱法。
这一瞬间,李申之灵光一闪,想到了解决的法子,可是紧接着又随之黯淡,感觉自己想到的法子很难实施。
表情的变化被张浚捕捉到,张浚有些兴奋。
他从李申之眼中闪过的光芒发现,这小子一定是又想到了什么惊世骇俗的点子。
张浚引导着说道:“申之,你有什么想法就大胆地说出来,你若是拿不准主意,老夫给你把把关。若是老夫也拿不准,那就等回到临安府,老夫再给小妾过个生日,把老夫的好友全都招来给你出主意。”
给小妾过生日这个法子实在是太好用了,因为没人会在意他的小妾生日到底是哪天,是不是一年过了两次生日。
甚至根本没有人在意他有没有小妾。
李申之也觉得自己应该把想法与张浚说一说。
随着理想中的规划逐步实现,李申之感觉对大局的掌控有些力不从心。
凭他一个人肯定无法设计出一套完美的政治制度。
既然是要改造宋朝,那就必须有宋朝的人参与进来才行。
李申之说道:“好叫张相公知道,下官以为内儒外法之术,完全能够解决可能出现的问题。法无禁令皆可行,只需要定好具体的法令,法令之外是百姓的自由。而如何制定法令,则依据圣人之言结合时局而定。时局变了,法令同样需要跟着改变。”
“正是如此。”张浚点头称是,转而问道:“可是申之为何又要摇头叹息呢?可是此法有何不妥之处?”
李申之说道:“可是怎样才能保证内儒外法之术可以顺利实施呢?”
理论与技术的难题。
提出一项美好的理论,必须还要有能实现这项理论的技术才行。
没有技术,所有的理论都是空的,虚无缥缈的,看不见摸不着的。
正如之前李申之曾探讨过的:空喊人人平等容易,但是要怎样实现人人平等呢?
老百姓常说一句话:上层的意思是好的,但是底下的人把经给念歪了。
这就是理论与技术产生偏差的经典案例。
李申之作为一个高层的人,作为一个设计制度的人,不能因为“底下的人把经给念歪了”就把锅甩给底下的人,而是在设计制度的时候就要保证,任何人都不可能把经给念歪了。
这便需要在设计制度的时候,充分地把人性的恶给考虑进去,主要是人性中的贪婪与自私。
趋利避害是生物的本性,人也不例外。当有机会的时候,人总是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行为,即便这样会损害别人亦或是集体的利益,这是刻在基因里的本性。
这样一来,人性到底本恶还是本善,就变得好理解了。
追根溯源不难发现,支持人性本善的是儒家的孟子,支持人性本恶的是法家的荀子。
他们观点虽然是善与恶的对立,其实本质上却是统一的。
人性是复杂的,有善,也有恶。儒家站在教化的角度,看到的是善的那一面;法家站在规范的角度,看到的是恶的那一面。
当然,这并不是说儒家看不到人性的恶,亦或是法家看不到人性的善。
只是他们想要实现自己对社会秩序的维护,着重关注的点不同罢了。
儒家通过放大人性的善来达到社会治理的目的,法家则是通过抑制人性的恶实现同样的结果。
李申之与张浚一番讨论,说道:“最好的办法,是设定儒与法的边界。”
张浚头一次听说“边界”这个词,不是很理解。
李申之解释道:“州县以下,所有事由必须遵循法度。州县以上,有法依法,无法依儒。”
张浚问道:“那若是县里遇到无法可依的事情呢?”
李申之说道:“县里解决不了,报到州里。州里解决不了,报到朝廷,再由朝廷里的相公们商讨出个章程,传示各州县尊为循例。”
法条与判例的融合,为现代社会主流的法治思想,被李申之提前一千年搬了出来。
张浚在案前左右踱步,口中念念有词,沉吟片刻之后赞不绝口:“妙啊,妙啊!这样一来大家各司其职,凡事不可逾越,再不会发生胡乱判案之弊。”
忽然看到李申之依然沉着脸,张浚问道:“申之还有什么疑惑吗?”
李申之眉头不展,反问道:“这样的制度虽好,该如何保证其实施呢?”
监督制度自古便是难题,甚至是一道无解之题。
历朝历代设计的制度里面,都有朝廷的监督机构存在,但这些监督机构到了最后无不成为了最大的贪污机构。
直到现代自媒体发达之后,才对各种腐败现象形成了真正的高压态势,却依然无法根除贪污。
李申之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超越人类的智慧,能够通过制度设计消除贪污腐败现行,更不觉得自己能在短时间内造出手机搞出互联网,培育出数量可观的自媒体。
所以他更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在尽量保证施政纲领的前提下,与腐败现象共存。
在治理腐败方面,不得不说宋人的御史台谏制度同样站在了封建历史的最巅峰。
从宋之后的金元明清不停地走下坡路,以至于到了清朝时,和珅发表了一通“养贪官”的混账言论,都能被人奉为圭臬。
而宋朝的御史台谏制度也不是没有缺点。宋朝的御史们代表的是皇帝的利益,代表的是文人的良心,而不是代表着百姓的利益。
这不是关键点,以后可以慢慢修整。
当此之时解决监督的最好办法,是由张浚这帮有良知的士大夫们,在御史台谏制度上进行改进。
经过了一番激烈的讨论,张浚和李申之都长出了一口气,只觉得搬开了心中的块垒,感觉无比的舒畅,就连金人带来的压力都变得小了很多。
张浚含须笑道:“眼看着金人就要举兵来犯,你还能如此神情自若地思考日后之事,当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这份淡定让老夫汗颜呐。”
李申之也打趣道:“张相公不也同样气定神闲,还有功夫关照下官的情绪变化。”
张浚笑道:“老夫可没有你那份淡定,只是有你在,老夫觉得放心罢了。”
李申之也跟着笑道:“下官也是如此,正是有张相公在,下官才觉得心里十分地踏实。”
“哈哈哈……”张浚爽朗地大笑道:“你啊,难不成朝廷来的好消息你也知道了?”
李申之微微低头,略显羞赧道:“下官只能猜到会有好消息从朝廷传来,却猜不到是什么好消息。”
张浚说道:“果然不出咱们所料,对于岳银瓶的战果朝廷只是按照常例进行赏赐,并没有额外的封赏。但是也有意外之喜,朝廷竟然给咱们调拨了一千匹战马,送来了一百具步人甲。”
李申之会心一笑:“张相公是懂我的,那些微末的赏赐还入不得李某之眼。倒是这步人甲,让下官眼馋得紧啊。”
步人甲就是全覆式的重甲,穿在宋人的步兵身上叫步人甲,穿在金人的骑兵身上就叫铁浮屠,其实是一回事。
在这个时代,一副重甲就是战场上的无双,无敌的存在。
张浚大手一挥,说道:“这些物资就全部交给你了,任你支配。”
李申之大喜,抱拳谢道:“多谢张相公。”
……
处理完一天的公务,李申之回到了县衙之中,见到了同样疲惫不堪的岳银瓶。
军事训练一点都不轻松,尤其是岳银瓶,既要设计训练方案,还要跟士兵们一起训练。
脑力消耗加体力劳动,让她只想躺在榻上休息。
李申之一天倒是没怎么动弹,混上上下困得不行,自觉地举起了石锁,活动一下快要生锈的筋骨。
“今日训练可还顺利?”李申之关切地问道。
岳银瓶手盖在额头上面,闭着眼睛说道:“前晌的时候还有些乱,不过我与老陈他们调整了一下策略,到了后晌的时候便顺利多了。只可惜啊……”
“可惜什么?”李申之趁着组间休息的空档问道。
“只可惜装备太差,真要跟金人干起来,恐怕效果有限。”岳银瓶有气无力地说完,长长叹了口气。
李申之问道:“娘子可是需要盔甲?”
“嗯……”岳银瓶弱弱地应了一声,恨恨地说道:“若是能有一百副铁甲,定能杀得金人屁滚尿流!”
李申之放下石锁,稍稍喘了口气,说道:“我有一百副铁甲,步人甲。”
“你有铁甲,”岳银瓶喃喃地复述了一遍,忽然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你有步人甲?”
李申之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有步人甲,一百副!”
然后岳银瓶便挂在了李申之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