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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周恺率领的援军也及时赶到。甚至不多时,宣平也带一支五千人的兵马赶来支援,其中还有两千羌兵。
原来陆骘已经抵达西羌王都,大败王叔,帮王子夺回王位。同时听闻碎月城被胡人围攻,但西羌境内,王叔势力还没被彻底剪除,便先派宣平率五千军,紧急赶回支援。
只是宣平他们晚来一步,抵达城外时,胡人大军已被裴椹和周恺率军打退,他们只来得及帮忙收拾战场。
不过他们带回的消息,却让留在城中的王女等西羌族人都激动不已。
城墙边,李禅秀见到裴椹,心中同样难以平静。短短几月没见,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然而心中思念不减,反倒因见面而愈发浓烈。
可目光对视良久,开了口,却是压下所有激动的一句平常话语:“你来了。”
裴椹一身冷肃,同样定定看着他,许久轻轻“嗯”了一声。
回神后,两人不觉露出轻笑,而后同行,一同往城中走。
李禅秀询问后得知,裴椹确实已经打到凉州边界,正好前段时日得知碎月城被围,紧急之下,忙带一万军赶来解围。
裴椹说完,又客气问李禅秀:“殿下呢?最近如何?”
语气维持着应有的礼数和边界,没有逾矩之处。
李禅秀不知他问的究竟是自己,还是战事,想了想,朝他浅笑道:“回去给你看军报吧。”
裴椹看着他的笑,似有一瞬失神,可很快又恢复。
……
当晚,为给赶来支援的三路兵马,尤其是裴椹的并州军接风洗尘,同时也是庆祝胜利,碎月城内载歌载舞。
李禅秀亲自设宴,款待诸位将领和士兵。
说是设宴,其实是准备了一些酒水和菜,再烤一些牛羊,与士兵们同享。
宴席刚开始,众人还有些拘谨,但酒过三巡,渐渐热闹,士兵们都围着火堆,个个大口吃肉喝酒,笑声不断。
酒意酣畅时,一些西羌士兵忍不住开始在火堆旁载歌载舞,不少人鼓掌叫好,气氛也愈发热烈。
李禅秀等人坐在案几后,互相敬酒,含笑看着这一幕。
李禅秀不善饮酒,大多数时候只用唇碰一下酒水。
裴椹的座位就在他旁边,目光不自觉落在他被酒液浸润的薄唇。在火光映照下,似涂脂的唇瓣泛着水润光泽,更衬得眉目昳丽。
裴椹忽然收回视线,猛喝下一杯酒,缓解嗓间干渴。可喝完,却觉得更干了。
这时,西羌王女带人送来美酒。
为感谢李禅秀之前搭救,以及派陆骘帮王子夺回王位,王女亲自斟一杯葡萄美酒,送到李禅秀面前。
李禅秀先前几乎没喝酒,但王女送来的葡萄酒并不烈,而且对方是为表达谢意,出于礼节,他接过饮尽。
旁边,裴椹看见,不觉捏紧手中酒樽。
白日他和李禅秀一起去对方府邸看军报时,便得知王女也住在府中。
不过他不知道,不止王女,丹恒王子的其他亲眷也住在府中。那里是李禅秀临时处理军务、休息之处。
之前救回王子等人,李禅秀顺便把人带到府中,反□□邸大得很。后来因为自己马上要离开,没必要让王女等人再搬走。只是没想到他刚走,胡人又来袭,他匆匆带兵赶回,这几日又几乎不眠不休,也就没来得及重新安排住处。
案几旁,王女见李禅秀饮下酒,松一口气,又说要为将士们献舞一曲。
说完,她便带随行女子,在场地中央跳起异域舞蹈。
西羌女子大胆热烈,跳着跳着,又有人与方才的西羌士兵们一起,围着火堆共舞。中原士兵鲜少见这场面,不由都看得目瞪口呆,又忍不住起哄叫好。
这时,一名西羌女子忽然大胆向旁边的宣平献酒。底下士兵们见有美人给宣将军敬酒,不由都笑闹起哄。
裴椹同样看见这一幕,更看见火堆旁,赵三当家竟也在起哄笑闹。
裴椹握着酒樽的手愈紧,心中想:他怎还笑得出来?不是喜欢对方?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别的女子送酒,又眼睁睁看着他喝下那女子送的酒?
想完,他却又一怔,知道自己是魔怔了。赵三当家并不喜欢男子,在知道宣平是男子后,也早就看开。
他心中方才那番话,说的其实是自己。
是他看不开,放不下。是他笑不出,也是他不想看殿下喝下那杯酒……
席间,李禅秀看到这一幕,同样微怔。
此前在陆骘军中见到赵三当家,他也有些意外,又因自己一些难言的心事,没忍不住问了宣平。
宣平闻言吃惊,得知他是之前在山寨时,不小心听见自己和赵三当家的对话,顿时不好意思,挠挠头道:“他当时只是误会,后来知道我是男子,自然就没那意思了。如今我们只是兄弟,而且我和他都不好男风,怎可能……咳咳,殿下日后万万别再打趣我了。”
李禅秀回忆完,不由默然。
是啊,正常人知道自己认错了,用错情,都不会再喜欢。他又在奢想什么?
一时,两人心中重逢的喜悦都被冲淡许多。
下方,宣平已经喝完酒,那女子很快又去敬其他人。
李禅秀却心中黯然,端起酒樽,一个人闷饮。等裴椹察觉时,他已经不知喝了多少。
裴椹面色微变,忙伸手阻止:“殿下,你身体不好,应该少饮。”
李禅秀醉意朦胧,定定看着他,忽然浅笑:“无妨,王女送的酒……不醉人。”
说完“咚”地一下,忽然倒在案几上,已然已经喝醉。
裴椹:“……”
他几乎立刻起身过去,旁边将领察觉动静,也都转头看过来。
裴椹面色不动,扶起已经醉到站不稳的李禅秀,对众人道:“殿下不胜酒力,我先扶他去休息。”
众人回神,忙说:“好好,那就麻烦裴将军了。”
毕竟李禅秀不善饮酒也不是什么秘密事,三杯两盏就醉很正常,大家都没多想。
裴椹扶着已经醉到迷糊的李禅秀,手横在过对方腰间,近乎将人揽在怀中。
旁边侍从忙要上前帮忙,却被他侧身避开。
“不用。”裴椹声音微沉,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
绕过营地,远离篝火和人群后,他忽然弯腰横抄,将已经昏睡过去的李禅秀打横抱起。久违地将对方再抱入怀中,他手臂竟有些僵,生怕用力过甚,会勒疼对方。
他深吸一口气,小心抱紧怀中人,往营外走去。
紧跟在两人身后的侍从一愣,急忙快步追上。
……
翌日。
李禅秀在一阵宿醉的头疼中醒来,他不知昨晚是何时散的席,更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府。
抬手揉了会儿额角,记忆回笼,终于渐渐记起,他昨晚好像喝醉了,后来是裴椹送他回来。
裴椹……
他回过神,忙掀开衾被,快速下床穿衣,却听外面侍从忽然来报:“殿下,裴将军派人来辞行,说收到紧急军情,半刻钟前已经率军离城。”
辞行?
李禅秀动作一顿,微微怔然。
裴椹竟然这么快就走了?甚至没亲自来跟他道一声别?
他心底一阵失落,原以为这次见面,能多相处几日,却没想,对方竟如此来去匆匆?
甚至,他还没来得及再见对方一面。
李禅秀抿了抿唇,继续穿好衣,目光不由自主落在那幅自己一直随身带的画上。
忽然,他一把拿起画,疾步出去。
.
山道上,裴椹和杨元羿骑马并行在军中。
杨元羿转头:“我说,咱们真就这么走了?你不亲自跟殿下辞行?”
裴椹抿紧薄唇,没有言语。
杨元羿见状,又试探问:“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昨晚你送殿下回去,不是待了挺久……”
话没说完,忽然挨了一记眼刀,他忙闭口不言。
裴椹用眼刀扫完他,便收回视线,继续沉默。
昨晚他送李禅秀回府后,本想让人去煮些醒酒汤,出了房间,却听外面几个仆役在议论——
“这一仗打完,咱们殿下也该回梁州了吧?你说,那位西羌王女会不会也一起去?”
“王女为何要一起?”
“嗐,这你都不明白?你猜那西羌王子为何在离开前,把王女托付给殿下照顾?不就是有意联姻?而且殿下已经年过十八,就算不和王女联姻,等回了梁州,太子殿下恐怕也要为他张罗……”
回忆戛然而止,裴椹紧紧握着缰绳。
几句闲言碎语,却如利剑,刺破他心中一直维持的假象。
无论那个仆役说的是真是假,可有一点没说错,殿下已经十八,若是寻常人家,早该成亲。只是对方曾被圈禁,才耽搁至今。如今既然已获自由,是否……
何况以李玹对殿下的看重,以后必然要让他继承大统。如此,成亲更是不可避免的事。
但他能像昨晚赵三当家那样,笑呵呵祝福吗?
不,不能。
裴椹闭了闭眼,只是想一下,就觉得眼睛刺痛。
他先前太高估自己,以为可以做到退回臣子、朋友的身份。可这次重逢、那几句闲言碎语,却让他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
甚至,他连在城中久留都做不到,更没有亲自向李禅秀辞行,就狼狈离开。
或许就此远离,克制不见,才能不念?只是不知殿下知道他不辞而别,是否会不悦……
裴椹吹着山间冷风,心中酸涩怅然。忽然——
“裴椹——!等等——裴椹——”
身后隐隐传来喊声,熟悉急促,像是……
裴椹一僵,蓦地转头。
后方山道上,李禅秀带了数十亲卫,正骑马疾追而来。
裴椹心跳忽快,不觉攥紧缰绳。
暮春三月,杂花生树。
边塞初见绿意的山道上,此刻却飘起细雪。
裴椹听说,这样的雪叫桃花雪。以前在江南时,他亦见过枝头粉霞覆盖白雪的美景,一如此刻身着红袍锦衣,骑马冒雪奔来的殿下。
如山间清雪出尘,亦如桃花灼灼盛艳。
桃花桃花,一场暮春细雪而已,竟令他无端想起与桃花相关的许多事,譬如此花和姻缘的关系。
然而,这只是一场雪而已。
裴椹回神,忙压下忽然加快的心跳和妄念,快马迎上去。
眨眼间,李禅秀也骑马带人赶到。
他一身雪青色锦衣常服,只是披着暗红色裘毛披风。
一路骑马快奔而来,披风的裘毛已经被细雪沾湿。李禅秀的发梢、眼睫也沾着细雪,轻眨了眨,雪花融化,眸光似比融化的水光还清亮。
他呼吸急促,面颊薄红,因一路急追,吸入不少寒气,呛得肺腑寒凉,忍不住又一阵咳嗽。
裴椹手指动了动,险些要上前帮他轻拍脊背,生生忍住后,终于在他好些后,哑声开口:“雪天风寒,殿下怎么亲自赶来?若是有急事,差人送信即可。”
李禅秀咳完,缓过气后,看向他清俊面容,却又怔住。
方才来时冲动,可真正追上裴椹后,却又一时无话。
他张了张口,最后勉强笑道:“得知你忽然离开,竟没提前说一声,遗憾没能相送,特意赶来送一程。”
裴椹僵了片刻,也含笑解释:“忽然收到紧急军情,又不好打扰殿下休息,所以只让人去府中说一声,还请见谅。”
他声音同样平稳,令人听不出异样。
李禅秀摇头,迟疑一下,忽然拿出一支长木盒,递过去道:“难得你来一趟,没什么好送,这份薄礼还请收下。”
裴椹微讶,接过后打开盒盖,见是一卷画。
因山道上飘着细雪,怕将画弄湿,他立刻将木盒小心合上,再次看向李禅秀,拱手道:“多谢殿下赠礼,可惜我来得匆忙,没有礼物回赠,等下次见面,再回赠殿下。”
“没什么。”李禅秀摇头,迟疑说,“只是我……画的一幅画而已,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殿下亲手所绘,便已十足珍贵。”裴椹闻言握紧木盒,顿了顿,又看向对方,轻声道,“雪天风寒,殿下不要久送,还是先回吧。”
李禅秀摇头,心中怅惘,却浅笑说:“无妨,等送完你,我也要离开,回秦州府城。”
裴椹心中一黯,握紧木盒拱手,轻声道:“那我先祝殿下,一路顺风。”
“嗯,你也是。”李禅秀轻轻浅笑。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两人又话别数句。
裴椹驾马离去时,李禅秀仍在原地,遥遥目送。
纷纷细雪很快遮住远去的身影,不知时间过去多久,直到身旁人提醒一句“殿下”,李禅秀才终于回神。
心知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所以才迫不及待来送,可送完,却更加怅惘。
而将那幅梦中就想送给对方的画送出,更是藏了他难言的心意和私念。
“回去吧。”他惆怅轻叹,慢慢调转马头,却仍回头望向早已看不见人影的风雪。
……
远去的行伍中,直到雪停,裴椹才终于舍得拿出木盒,小心打开。
徐徐展开的画卷中,是一道冷峻的将军背影,手持长枪,坐骑骏马,披风烈烈。一只金雕落在他肩上,令画中人的背影更添几分冷寂和肃杀,似刚从战场踏血归来。
裴椹心跳忽快,定定看着这幅画,不觉捏紧画纸边缘——
殿下为何送他这样一幅画?画中的背影又是谁?会不会是……
“咦,这画的好像是你啊。”杨元羿好奇凑过来看一眼,忽然惊讶道。
裴椹目光倏地一紧,转头看他,语气不觉发紧:“你说这是我?”
“是啊,”杨元羿点头,“就是这金雕不太像小黑,小黑的头顶是撮黑羽,不是白羽。”
说完见裴椹怔然,不由问:“你没认出来?”
但紧接着又自答:“也难怪,你脑袋后面又没长眼睛,自然不知自己背影是什么样?我天天骑马跟在你身后,看多少年了,一眼就觉得像,主要是神韵太像了。尤其这披风上的绣纹,不就是你之前攻打义军……攻打殿下他们时穿过的?不过话说回来,我刚才在后面隐约听殿下说,这是他亲手画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