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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四五六七……我瞅着书案上厚厚的八叠名册,脸上皱出个苦瓜的形状,抱怨道:“怎么有这么多,这得干到猴年马月去?”
马良好脾气地解释:“自黄巾贼之乱后,奸雄并起,诸侯割据,常年战乱,民不聊生。王爷宅心仁厚,百姓敬之重之,得荆襄后,许多流民来投,因此此番需由公主慰问的赤贫者数以百计。”
西面刘曦与刘璋的战争已经打响。古之益州乃后世四川一带,中为盆地,外有高山环绕,易守难攻。且它自古物产丰富,土地肥沃,《战国策》中有言:“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万,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便,此所谓天府,天下之雄国也。”刘璋虽然暗弱,但据此一方土地,占尽地利,又粮草满库,军士供给充足,刘曦只引一万汉军远伐,将士疲惫不说,甲胄装备也远不及刘璋精良,仅有刘曦作为穿越人士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优势,取胜不易。
因此孔明并不赞成刘曦在此时攻打刘璋。按照他的说法,我们刚占领荆襄,局势未稳,人心躁动,应该先修养生息,抓紧时机高举汉室正统的大旗招兵买马,广纳贤才,等到募集满两万人后再取益州,方才能有较大把握。但是刘曦坚持认为现在就应该起兵攻打。他与孔明在房中争论两天有余,反复修改进军方案,最终才说服孔明一试。
刘曦苦笑:“孔明真是难缠,以后若非迫不得已,我尽量跟他意见一致,绝对不再招惹他。相比之下郭嘉就识时务地多,从来不‘直谏’,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
郭嘉的确鲜少与刘曦争锋相对,但他总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刘曦异想天开的计划扼杀在摇篮里。我已经经历过好多次刘曦兴致勃勃地想要实施某项改革,也没见郭嘉怎么作为,突然就无疾而终了的事。譬如上回刘曦一意孤行研发火药,孔明、庞统等人苦口婆心劝地口干舌燥,仍旧无济于事,还不如让郭嘉与刘曦打个照面——他们虽然关起门来密谈了一日,但据说郭嘉只是笑了一笑,刘曦就缴械投降,立誓保证“不再沉溺于奇淫巧术”。
“嘤嘤嘤,你不知道他那个笑有多渗人,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有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来,一点儿都没夸张!”刘曦的描述充分体现了他的二货本色,极尽夸张之能事。但朝堂之上举手投足皆有学问,我借着公主的名头旁听了一年多的廷议,渐渐地也悟出了几分真意:郭嘉之所以对刘曦影响力非凡,也许只是因为刘曦有心向世人昭示他对郭嘉的倚重,而对此心知肚明的郭嘉也懂得在合适的时机递上台阶而已。
自刘曦远攻襄阳,没带上谋主郭嘉却任命孔明为军师开始,朝堂之上关于郭嘉失宠的猜疑便不绝于耳。不同于刘曦起兵前由郭嘉一人独大的幕僚结构,随着水镜、邵阐、庞统等一干谋士的崛起,刘曦身后的智囊团开始呈现出百家争鸣的形态,派别之分初现端倪。水镜、孔明、庞统、崔州平、石州平等人是同气连枝的荆襄派,上下传承,联络有亲,分去朝堂半壁江山;邵阐、柴颂、麋竺、孙乾、简雍等由刘备阵营转投的谋士虽然官职不高,大多未能参与廷议,但人数众多,能量也不容小觑;以王闽为首的王池、黄著、孙坤、李及等人由商入仕,靠献金打出官身,虽不入流,但胜在有自知之明,懂得在劣势下抱团取暖,牵一发而动全身;唯有一个郭嘉,虽然与刘曦相扶十余载,却坚持走“孤臣”之道,不拉帮,不结派,多年来从未举荐过一个相熟的亲友入朝。
虽然眼下刘曦万里长征才刚迈出第一步,麾下谋臣的注意力主要还是集中在辅佐主公复兴汉室上,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地位最高又孤军奋战的郭嘉简直就是个现成的靶子,难免会受到同僚们有意无意的排挤。
根据我的观察,刘曦应该早在郭嘉来襄阳之前便已经萌生了放弃研发营的打算,但他不愿意将功劳送给刚刚在襄阳一战中立下大功的孔明等荆襄派锦上添花,而选择用这个机会来给传言中已经遭受厌弃的郭嘉正名——你看,别人怎么劝都没用,但郭嘉一来,我就改变了主意。
选择做孤臣的人注定在朝堂上孤立无援,所以刘曦要将他的偏爱光明正大地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明明白白地传达他的态度:郭嘉是我的心头宝,你们别想着能把他拉下马取而代之。
“你能看到这一层,已经很不容易。”待我将心中的推测向刘曦阐明,他露出欣慰的神情,“再伟大的领导人手下也不可能是一块铁板,不同派系之间的竞争能营造危机意识,有助于团队进步,但必须将内耗控制在合理的区间内,否则将得不偿失。郭嘉、诸葛亮、庞统是目前我阵营中的三个主要谋臣,郭嘉成名已久,诸葛亮和庞统却初出茅庐,所以我安排诸葛亮打襄阳、说孙权,战赤壁,给他一个成功的□□。庞统有落凤坡之危,但他在历史上能半日理清耒阳县百日的公务,善于管理后方处理细务,因此我计划将他留在襄阳,为我打造一个安定富足的后方。而郭嘉智慧无双,既然亮出了孤臣的招牌,就一定会在暗中观察我的反应。若我能够给予足够的支持,那他便会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自成一派清流;若我的态度无法令他满意,他也有可能随时转向,或结交荆襄派,或示好邵阐等人,以求自保。历史上郭嘉的自污,便是最好的证明。”
做孤臣不会受猪队友的拖累,但风险也很大,等同于将身家性命全系于上位者的宠幸上,要么横着走,要么横着死,没有第三种可能。
“我们才占了荆襄,连三分天下都没做到呢,你们居然那么早就开始布局未来的朝堂局势了!”好的棋士行一步算一百步,而我陷于当前廷议上和风细雨的氛围中,难以想象未来会有同室操戈的一日。
刘曦摇头:“现下谋臣们的关系还算融洽,但随着我势力的扩大,今后情况将日渐复杂。比如我打下益州,刘璋旧部便成了新的派系,攻下张鲁,汉中一脉也会立足朝堂。做孤臣最忌讳半途而废,既易遭来上位者的怒气,又难以融入别人已成规模的小团体,郭嘉心怀疑虑,未雨绸缪先行试探我的态度也是正常。”
所以,刘曦不吝于给予郭嘉超乎寻常的宠爱,因为这是他立身之本,而像孔明这样的团队成员就只能靠着孜孜不倦的叨叨叨竭力阐述自己的观点……
望着刘曦一脸牙疼的酸胀表情,我笑道:“你是主子你怕什么,大不了学刘备,扔下句‘朕意已决,无得再谏’便走!孔明能怎么样?”
“那哪行!”刘曦也笑,“如果真到需要拿身份压住非议的地步,那也离自取灭亡不远了。我虽然因了解历史所以很有几分自信,但也绝不敢小看天下第一神相诸葛孔明的智慧。如果他抵死不同意攻伐益州,我就是再有把握也会自我怀疑,绝无可能一意孤行,拿数万条士兵的性命开玩笑。只是他实在太不依不饶了,计划上一点瑕疵都不准有,若非我身份特殊,他几乎要逼我立下军令状才肯松口。”
而最终获孔明认可的计划里,在后勤一栏有一项关于我的任务——犒军慰民。
孔明道:“‘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王爷伐益无暇□□,可由公主在荆州探望军属,聚拢人心。”刘曦自己南征北战,看我悠闲自在的日子不爽很久了,当即贼笑着应允。
“公主真是仙女下凡,菩萨心肠!”一位老太太接过我送去的米面,激动地痛哭流涕。她不敢来握我的手,只能将头重重磕在地上,感谢地真心实意。
我的目光扫过她褴褛的衣衫、纵横的皱纹、苍白的发丝,不觉放软声线问道:“老人家高龄?最近生活可好?”
老妇掩面啜泣道:“草民四十有三了,入襄阳后一切都好,都好!”
才四十三?放在现代顶多只能算壮年,但她皮肤黯淡,形同枯槁,乍看之下我还以为八十有余。
哀民生之多艰!我掩起心中震惊,命人赐座,同她拉家常。老妇谈及家中事,拜道:“草民原是安定人士,十八路诸侯反董卓时举家南下逃难,谁知路上遇到劫人,财物被抢地干净,两个儿媳还给,给糟蹋了。”妇人拿衣袖擦擦眼角,缓了缓语气才说道,“大儿子跟他们拼命,给一刀劈成了两半……”
我听得心惊肉跳,夏绿适时递上块帕子,妇人谢过后继续道:“老二护着我和孙子、孙女逃了出来,可是经过巴郡的时候孙子突然害病烧地厉害,我们没钱寻大夫,荒郊野岭地也没处去寻,竟然眼睁睁地看着他病死了,那可是我大儿子留下的唯一骨血啊!”
妇人已经泣不成声,听众们也心有戚戚然。我劝道:“死者已矣,还请老人家节哀顺变。我皇兄曾言:‘上位者,须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就是说执掌政事的人行事要以国家大义为重,为百姓安康殚精竭虑。老人家是我大汉子民,既然到了襄阳,今后有我与皇兄一口饭吃就一定少不了你的一口。”
人本思想的源头虽然可以追溯到孔孟,但是历史上真正能做到以民为本的君主极少,放眼乱世三国更是遍寻不得。老妇人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眼中有泪,口中一遍一遍地念“无量天尊”,几乎激动地语无伦次。我起身告辞,她突然拉过才三岁的小孙女,把着她的手拜我:“这是草民的孙女,叫猫儿,是老二的女儿……她爹跟着王爷打仗去了……”
我抱起那个瘦小的女孩,一点肉感也没有,全是一把骨头,正懵懵懂懂地看着我:“饿饿,猫猫肚肚饿……”
“马上就有的吃了……”我这样安慰,但心里明白,襄阳中同她一样的难民数以万计,我能救得了几个?方才那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只是政治作秀罢了。荆州城中确实有粮,但那些粮得留着支援前线,填不到流民肚子里。
日复一日的慰问让我切身体会到了底层劳动人民的艰辛,也让我有了勤俭节约的自觉。那么多的人在生死线上挣扎,我又有什么资格浪费一米布、一颗粮?一夜之间,我仿佛又回到南阳隆中的那段日子,精打细算,将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孔明。”数日后的一天夜里,我对孔明说道,“我想在城中以皇兄的名义开个粥厂,开销可从我的公主月银中列支。”
孔明眼中划过一丝了然,却没有立即答应:“流民人数众多,你那点月银恐难支持……”
“总是一番心意……”而且也能帮刘曦刷民众的好感。
孔明沉思道:“不若北去曹地借钱。”
“去曹地借钱?”我一惊,随即便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去盛阳郡“度蜜月”的事。半年前邢豪返回盛阳,与邢聚二人佣兵自重,虽然还未喊出造反的口号,实质上却已经脱离了曹操的控制。而我已经答应刘曦,成婚后与孔明乔装前往盛阳,帮助邢氏父子举起反曹大旗。毕竟那是我的封地,没有人比我入主盛阳更名正言顺。
但之前的计划里并没有借钱一说,还是去曹地借,会不会难度太大了点儿?
我心有疑虑,但孔明却胸有成竹:“公主莫急,山人自有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