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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天边的云渐渐消散,明月初现。夜风肆虐,吹入京郊外的一片密林。高大梧桐枝桠上的一片枯叶终是无法支撑,脱离坠落。刚刚触到已死的冰冷马匹,风势忽地加大,枯叶随风旋转,最终掉入一片血腥粘稠之中。
横七竖八的尸身里,脖颈被砍断的妇人忽地微微动了下。不多时,一名身材娇小的四五岁女孩儿钻了出来。她脸上身上沾染着泥土和血污,都已看不清原本的颜色。唯有双眼澄澈透亮,正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这修罗地狱般的杀戮景象是怎么回事?她怎么到了这个地方?
还有耳畔传来的狂风呼啸声……为什么能够听见!
多年来,她一直是耳不能闻、口不能言的啊!
借着月光,清雾不敢置信地打量着自己和四周。刚要迈步前行,突然听到了某种声音。她脊背蓦地发冷浑身骤然一僵,慢慢侧过身去,便见一只野兽正定定地望着她。
是狼。
它吐着舌头一点点往前挪着,粗粗喘.息间,口中喷出的白气依稀可见。见清雾躬下身子,灰狼稍微停了一下。但很快,它又慢慢举起了前爪,往前迈了一步。
清雾知道自己不能跑。不然的话,它猛然扑上来她只有死路一条。她努力作出镇定的样子,慢慢弯着腰在周围摸索,打算找出一块可以丢出去攻击它的大石头或者其他什么够分量的“武器”。
可是,什么都没有。
触手之处,只有混了泥土的粘稠的血,还有地皮上贴着的干枯草根。
在这死气弥漫的地方,心底的恐惧一点点蔓延上来。清雾生怕被野兽看出自己实际的惊慌,忙垂下眼帘掩去心思,急速思考着,用自己现今这矮小的身子该如何脱险。
心念电转间,她摸向怀里,正打算掏出细长坚硬的某物在它靠近时拼死一搏寻个出路,突然,马蹄声突兀响起,惊动了虎视眈眈的灰狼。破空声划过夜空。灰狼低吼一声颓然倒下,身上插着一支羽箭,伤口处正不住地往外冒血。
马蹄声近,清雾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手臂一紧,自己已经被拽着腾空而起,紧接着,跌入一个不容置疑的怀抱中。
“周围或有狼群,我们需得尽快离开。”
少年的声音清清冷冷的,宛若寒天里的玉泉,带着彻骨凉意。这般的疏离冷傲,原本会让人低眉敛目恭敬退让,却让惶恐不安初到此地的清雾慢慢平静下来。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一般,隐隐地,有狼嚎声传来。
少年揽着清雾的手臂收得更紧,眉端轻拧。
被他牢牢地护在怀里,清雾这便发觉了他的为难之处——他一手抱着她,一手拉着缰绳,完全腾不出手来抽马疾驰。而狼群,很快就要赶到了。
清雾心下焦急,在自己全身上下不住寻找,最终指尖在怀里的簪子处停了下来。
那是她从那妇人身下钻出来前,从妇人头上拔下来藏在身上的,只因不能确认歹人是否还在周围,拿着用来防身。先前她便是打算用此物刺伤灰狼。
清雾将簪子塞到少年的手里,指了指马。然后她侧身搂紧他,轻轻动了动身子,示意他可以松开手不必再担心她掉下去,尽管放心拉缰抽马。再不济,还能用簪子刺马瞬间提速以求逃脱。
少年在她抱紧他的刹那全身一颤几乎僵住。在察觉到她的意图后,他不由莞尔,唇边漾起了极浅的一个笑容。
——此处远离京城,若真刺伤了马,如何回城?
虽说女孩儿的这个举动让他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不过,这倒是让他省事许多。
少年用左臂拦紧女孩儿,左手持缰右手拍马。马儿长嘶一声快速驰去。不多时,便已离开很远。少年不敢大意,继续前行,直到确认距离足够远必然不会被狼群追上,方才拉缰缓行。环顾四周,已经到了边界之处,将要出了密林。
他将马停下,让女孩儿靠着他的左臂重新坐好。估量了下将要行去的方向,这才重新上路。
密林的另一处边界,却是平静许多。没甚野兽出没,只闻树叶沙沙的响声。
在这静寂之中,马蹄声渐行渐近,惊扰了原本在林中休憩的鸟儿,也惊醒了在林边树下合目休息的英武少年。
他打着哈欠侧耳细听,辨出来人是谁,赶忙站起身来。拿下披着的大氅,拍去上面的尘土后刚刚打算穿上,鼻子忽地一阵酸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激得眼泪都冒了出来。
“不至于罢……就这么坐一下下,竟然睡着了?”秦疏影还没来得及揉去眼里的水雾,朦胧间就见一人一马已停在了他的跟前。拍拍拴在一旁躁动不安的骏马,秦疏影对着来人抱拳行礼后转身去一旁的小溪边洗了把脸。
“陛下不是说要去散心么?怎地那么快便回来了。其实只要不误了早朝的时辰、不被郑大人他们发现破绽,便无碍。”
冰冷的水让他瞬间清醒。久经沙场的秦大将军立刻发现了不对劲。
——周遭空气里好像有那么一丝丝的血腥气?
他猛地回头半眯起眼,在月光下仔细分辨,这才发现树影下的白衣少年单手持缰,左臂完全被斗篷遮住。而那本应洁白无瑕的斗篷上沾染着点点暗色。
分明是血迹!
秦疏影惊到了。甩去手上水珠紧走几步想要为少年查看伤势,被对方轻轻侧身避了过去。
两人多年一同长大,虽是君臣,也如兄弟。他何时被少年这般刻意提防过?秦疏影愈发不放心。看了下挂在马侧的弓箭,箭支少了一个,且弓身也有血迹。
秦疏影暗下决心,不待对方有所准备,出手如电朝向披风盖着的那处突袭而去。
少年双目陡然凌厉,左侧巍然不动,右手一抖亮出袖中剑,华光闪过左臂前方、坚定守护。秦疏影反应迅速急急后退方才得以避开剑气。
一人马上一人马前对峙半晌,秦疏影自嘲笑笑正待开口,少年已然将剑收起,五指微动,小心翼翼掀起了遮掩的半边披风。
他左手臂弯中,分明睡着个女孩儿。四五岁大小,脸上身上到处是泥土印子和血迹。此刻正乖巧地缩成一团,依偎在少年的怀抱里。
……
天将明时,空中竟是飘起了雪花。
这是京城今年下的第一场雪。天气骤冷,即便有厚厚的棉衣在身,也抵挡不住如此严寒。柳府虽算不上十分富贵的人家,却从来不在这些方面亏待仆从。今儿一大早柳夫人就吩咐了给各处添置些取暖的炭火和棉衣。
门房刚分派好由谁去管事那里领东西,就听外头大门处咣咣咣地直响。听那动静,不像是手扣门环的声音,更像是有人抬脚猛踹。
大清早的门就被人踢了,那还了得?自家老爷在京城里虽不是顶有名望,但也是跟着秦大将军上过战场的,怎能容人欺侮到头上来!
几个门房再顾不得那些物什,齐齐冲了出去准备瞧瞧是哪个不长眼的小子居然敢这么横。将门打开往外一瞅,大家伙儿都怔住了。
——身上覆了薄薄一层雪、正抬着脚往门上招呼的,不是自家老爷又是哪一个?
“愣在那里作甚?还不赶紧把门打开!”
柳方毅扯着嗓子一喊,几人都回了神,赶紧把门敞开让出路来。
张管事闻讯也赶了来,瞧见惹出大动静的是柳方毅,十分意外,“老爷不是刚去衙里,怎地这么快就回来了?”
柳方毅紧了紧怀里抱着的大氅,刚正的脸上满是小心翼翼,随口答了一句就问:“夫人和少爷们呢?可是都在屋里?”
“都在。这样大的雪,夫人没让少爷们去学堂,都在房里。”
张管事话还没说完,柳方毅已经说了声“好”,大跨着步子往里行去。
何氏安排添置之事时自己提笔随手记了一些。待到此事已毕,才发觉手臂有些泛冷。如今已经穿了棉衣,若再加衣裳,未免有些太厚、身子舒展不开。何氏便拿了手炉来捧着。刚刚觉得身上开始回暖,就见黄妈妈急急掀了帘子匆匆进屋。
“夫人,老爷回来了,正赶过来呢。”
“甚么?”
何氏很是意外,忙将手炉搁下准备出去迎,却被黄妈妈给止住了。
黄妈妈来柳府不久,不知老爷那番话会不会惹恼了夫人。但她不清楚柳府情势,若是随意将老爷的意思改了,恐怕更不好。只得将柳方毅先前说的话原样转述给何氏听。
“老爷说了,今日下雪,夫人万不可出门去。若是冻着受了凉,还要请大夫还要开方子还要吃药,当真麻烦。倒不如在屋里好生待着,等他过来。”
柳方毅行伍出身,说话但凭心意,不会注意措辞。何氏与他夫妻多年,自是晓得他的脾性,明白他不过是关心她的身体罢了,并不是真的嫌麻烦。
何氏这便歇了先前的念头,吩咐丫鬟们备好热茶后,她自顾自取了手边案几上的一本书,边随手翻看边等他。
黄妈妈见状,暗暗松了口气。看着丫鬟们有条不紊地做事去了,她便退了出去。
柳方毅进到屋里的时候,何氏才刚刚看了三页书去。见他进来就将书册搁到一旁,缓步过去准备帮他脱下落了雪的外衫。刚走几步,这便发觉不对。
“这大氅,好似不是老爷的?”而且如今天寒地冻的,这样披在外头的衣裳,也不该在怀里抱着不是?
柳方毅嘿笑道:“这是秦大将军的。”他将大氅慢慢扯开,又不住念叨:“别乱动,别乱动。”说着话的功夫,在他怀里不住挣扎的女孩儿便现出了模样。
何氏看她好似不愿在柳方毅的怀里待着,忙把她接了过来。
骤然离开极其温暖的大氅,即便被何氏揽在怀里,女孩儿依然不住地瑟瑟发抖。
何氏心疼极了,不顾她身上的脏污,仔细将她的小手握在自己手中,抱了在一旁坐下。女孩儿靠在的怀里倒是安静得很,不再挣扎。
柳方毅大为惊讶,绕着两人转了几圈,奇道:“怪事儿。怎地不让我抱着,却肯让你这般?”
何氏无奈地嗔了柳方毅一眼,“你捂得那样严实,孩子八成是憋坏了所以想出来透透气罢。”
柳方毅一怔,刚正的脸上腾地下有些泛红,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嘿嘿笑着。
何氏将女孩儿搂得更紧了些,这才腾出空来问柳方毅,“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方毅看了眼女孩儿澄澈的眼睛,用手半掩着口,压低声音在何氏耳边说道:“这孩子是秦大将军救回来的。家里人被流寇所杀,只她活着。大将军想要为她寻一户妥帖的人家,在找到她家里其他人之前暂时收养她。我琢磨着自兰姐儿之后咱们一直想要个女孩儿,就和大将军说了。他就将这女娃娃交给了我。”
听到夫君提起早夭的女儿,何氏的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忙掏出帕子轻轻拭去,又有些怨他,“那找到她家里人之后呢?岂不是还要离别一回?”
“谁知还有没有那么一天?这世道好不容易刚平静了几年,小丫头遇到了这样的惨事,我瞧着心疼。”柳方毅叹着气去看女孩儿,“你瞧,多乖的孩子。真是招人疼。”
何氏瞧着她,心底也喜欢。用帕子拭了拭眼角,道:“不说那些了。先给孩子洗洗换身干净衣裳罢。”说着就唤了人来准备热水。
柳方毅问道:“要不,拿几件以前给兰姐儿准备的衣裳给她换上?”
何氏摇了摇头,“之前给风哥儿准备的新衣还有好些未曾穿过,先拿一套暂且用着。今儿让人赶制一身出来,明日一早给她换上。”
柳方毅不解地看着何氏。他时常搞不懂这位书香门第出身的娇妻的想法。
何氏叫人先端了盆温水过来,边用布巾给女孩儿擦拭着,边道:“她既是来了,就是我的乖囡囡,断然不是代替兰姐儿过的。”
柳方毅一听这话,眼睛一亮,惊喜道:“你这是答应了?哎我和你说,这丫头听话着呢,就连大将军都不住赞她。你肯定会喜欢。”
女孩儿静静听着他们的对话,眼中慢慢汇聚起了神采。
柳方毅发现了,不禁笑着对何氏道:“你看,咱们囡囡聪明着呢。我们这样说,她竟好像听懂了似的。”
“嗯。经历过苦难的孩子,最是机灵。”
何氏喟叹着,将女孩儿的手脸大致擦净。又望向女孩儿,仔细端详。
五官十分漂亮,眉目间好似总有一抹愁绪,娇娇柔柔的,万分惹人怜爱。
何氏心底一片柔软,试探着问了她几句,诸如“你可还记得自己是哪里的”“叫甚么名字”这般的问题。女孩儿张了张口,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只轻轻摇头。
柳方毅这回看懂了妻子的疑惑,忙道:“她之前也没开过口。大将军说了,她怕是看到了骇人的情形给吓到了。过不多久应当就会好。”
何氏这才想起来,之前她即便是冷得发抖、即便是被柳方毅抱得太紧憋着了,依然牙关紧咬,一声也不吭。
柳方毅说起的那种情形,何氏也听说过。前些年战乱中成了孤儿的孩子数不胜数,很多在惊吓之后都会出现短暂的各种问题。往后好好养着,就会慢慢恢复。
何氏心中更是疼惜这个亲眼看到家人遇害的孩子,抬手轻柔抚着女孩儿泛着冷意的小脸,又紧紧搂住她。
相拥的时候,何氏垂眸看了几眼,这才注意到女孩儿身上穿着的衣裳。她正细细瞧着,门外忽地传来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