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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三娘听了沈拙这话,她起先一怔,随后低声说道:“可是蒋丞相还没回来呢。”
沈拙脸色平静,他淡淡的说道:“这个跟我们没有干系,自有别人为他操心。”
顾三娘知道这对父子有心结,到嘴的话又咽下肚子里,在这事上,她一向都是听沈拙的,那沈拙想了一下,对顾三娘说道:“临走之前,我带你去给我娘磕个头罢。”
虽说顾三娘从不曾见过这个婆婆,但是既然身在蒋府,自然理应该去给她老人家烧一柱香,这般想着,顾三娘又叫来小叶子和御哥儿同去,御哥儿是她婆婆的亲孙子,更该给老人家好好磕一个头。
蒋家他们这一房的祠堂设在府内,沈拙多年没有住在蒋府,但这里是供着他母亲的地方,因此自是熟门熟路,平日祠堂少有人走动,只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仆人看守烛火,沈拙等人刚进来,他就认出沈拙来了,老仆人忙不跌的迎出来,这老仆人人老耳聋,蒋府的下人们规矩极严,是以这老人并不曾听闻这段时日府外发生的事,他看到离家几年的沈拙家来了,顿时老泪纵横,嘴里念叨着:“大爷回来了。”
说着,他弯着身子就要给沈拙请安,沈拙一把扶起他,说道:“快不要如此多礼。”
这些高门大户,家里上了年纪的仆妇,比有些小辈儿的主子还要体面,更何况他已不是蒋府的主子,更不该受人家的跪拜。
老仆人擦着眼泪,他说道:“大爷是来给祖宗们上香的罢,我带大爷进去。”
祠堂重地,每年除了祭祀,或是遇到府里婚丧嫁娶,添丁增口,平素并不轻易打开大门,今日因着沈拙要祭拜他母亲,是以老仆人便引着他们进到祠堂里面。
刚进祠堂,一股淡淡的檀木香味扑面而来,正堂中间一字排开,挂着许多画像,画像上的人,男的一律蟒袍玉带,女的俱是凤冠霞帔,象征着蒋府无上尊贵的地位,除了画像,最引人注目的要数供桌上陈列的上百个牌位,这些皆是蒋家的先祖。
顾三娘低垂着眼皮,她默默跟在沈拙身后,两个孩子进来之间已被顾三娘再三叮嘱过,故此这会子也是安静乖巧,深怕打搅了蒋府先祖们的亡灵。
沈拙洗净手,他点了一柱香,插在供桌上的香炉里,随后又往地上一个大鼎里烧了纸钱,便走到旁边的牌位,这次他不光烧香,还跪下来恭恭敬敬的磕着头,并对着那牌位轻声说道:“娘,孩儿来看你了,这是孩儿新娶的媳妇儿,特地带她来给你老人家看看。”
那牌位上面写着‘先室蒋沈氏梦珑之位’,正是沈拙的生母沈氏,顾三娘上前给她婆婆磕了头,接下来便是两个孩子,小叶子仍是张姓,她不必烧香,只需磕头便是,那御哥儿却不光要磕头,还小心翼翼的拿着线香作了三个揖,又由沈拙代他插到香炉里。
拜完母亲,沈拙望着她的牌位出神,顾三娘心思细腻,她看到沈拙眼底流露着一丝伤感,于是准备带着两个孩子出去,好留他单独跟他母亲说会子话。
正当她带着孩子要出去时,沈拙喊住她,他说:“三娘,你陪我待一会子罢。”
顾三娘回头看了他一眼,她把两个孩子送出去,便回到沈拙的身旁,那沈拙看着他娘的牌位,说道:“我刚生下来时,我娘就给我取了‘拙儿’这个乳名,她走的时候我还不大记事,如今回想起来,她的模样儿我都有些记不清了。”
顾三娘看着沈氏的牌位,她想了一下,说道:“我虽没见过她老人家,不过只看你,就能猜想婆婆必定是个贞静聪明的妇人。”
沈拙目光柔软,他看着顾三娘,微笑着说道:“那你可猜错了,我娘时常跟人说,不指望我聪慧过人,只要一辈子平安顺遂,哪怕做个糊涂人也罢,可我小时候要是背不出来文章,挨打的板子,她是一下都不会少的。”
顾三娘忍不住笑了起来,大抵口是心非是天下妇人的通病,嘴里喊着‘拙儿’,心里还是盼着他能成龙成凤。
想起往事,沈拙的眼神变得温柔起来,他说:“那时我和妹妹妙言每日下了学,就会到娘的屋子里来做功课,她老人家别看是个闺阁妇人,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比男人们读得还要通透,要想投机取巧,第一个逃不过她的眼睛,妙言贪玩调皮,三不五时就会被娘责罚,往往到了这个时候,她就要来跟我求救,我母亲偶尔知道了,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想起妹妹妙言,沈拙的眼底瞬间变得晦暗深沉,顾三娘心头一紧,她伸出手紧紧握住沈拙的手掌,想要给他一些慰籍。
沈拙双眼闭了一下,等到再睁开时,又恢复一片清明,他看着牌位说道:“这次走了,下一回再来拜祭,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顾三娘扭头盯着沈拙微颔的下巴,她犹豫片刻,说道:“阿拙,我知道你不想和蒋家再有任何牵连,可是蒋丞相为了救你,听说得罪了许多人,无论如何,等他渡过难关再走罢,咱们不能做那起忘恩负义的小人。”
顾三娘心思单纯,她想着一码事归一码事,当日他们一家受了东方检七百两银子的接救,尚且还在东方家出事时挺身而出,今日蒋中明还在皇宫生死不明,他们就这么一走了之,实在有违做人的道义。
沈拙看着顾三娘,他认真说道:“你不必替他放愁,他在官场爬摸打滚多年,又岂会轻易倒下。”
顾三娘张了张嘴,她正要说话,外面传来一阵吵嚷声,紧接着祠堂的门被用力推开,闯进来的是怒气冲冲的蒋锦言,他眼里冒着火光,指着沈拙怒道:“你不是已经自请出宗么,又到我蒋家的祠堂来做甚么,还不快滚出去!”
顾三娘微微有些诧异,她进府十几日,虽说跟蒋锦言见的次数不多,但是他一直谦和有礼,从不曾见他对谁大声说过话。
蒋锦言又冲着看守祠堂的老仆人责怪道:“六伯难道不知这人早就改名换姓了?你放一个外人进祠堂,惊动了列祖列宗,谁能担待得起?”
那老仆人唬得连忙跪在地上,后面跟着一起来的孙氏看到相公发怒,低着头不敢做声。
沈拙看着气急败坏的蒋锦言,不急不徐的说道:“锦三爷不要动怒,我拜完了母亲,这便就走。”
“你……”蒋锦言不善跟人争吵,他看到沈拙这般气定神闲,又想起父亲为了救他性命,至今还跪在皇帝的宫门外面,越发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你道蒋锦言为何这般怒恼?原来,今日他去大理寺接沈拙回家,他本想着都是至亲骨肉,沈拙家来了,正好他们一家人能同舟共济,谁曾想沈拙刚到,便说要带着家人孩子离开,蒋锦言只当他念生怕死,自是心寒齿冷。谁知刚刚听说他到祠堂来拜祭母亲,蒋锦言年少气胜,于是就追过来羞辱沈拙。
这样的场面,不光顾三娘不便插话,就连孙氏和后来的吉昌公主也默不作声的站在后面。
横竖沈拙已拜完了母亲,此时人家来赶人,他也不欲多留,便招呼着顾三娘和两个孩子出府,不想,他们一家人还没走出祠堂的大门,就见一个仆妇慌慌张张的寻过来,她急道:“老爷回来了,他刚进家门就吐了一地血,几位爷和奶奶们快去看看罢。”
众人大吃一惊,蒋锦言问道:“为何会这样,赶紧打发人去请太医呀。”
那仆妇回道:“老爷拦着不让!”
说罢,她又偷瞄了一眼沈拙,小声说道:“老爷说……说是让大爷去见他。”
屋里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沈拙的身上,那蒋锦言见沈拙不为所动,气得跺脚说道:“老爷还有我这个儿子在呢,我去见他!”
说着,拂袖而去。
一眨眼,原本挤满了人的祠堂只剩下沈拙夫妻和两个茫然的孩子,还有跪在门外的老仆人。
顾三娘看着沈拙漠然的脸,她不是沈拙,并不明白这对父子孰对孰错,然而到了这个份儿上,对错似乎已没有那么重要,她劝道:“阿拙,你去看看蒋丞相罢。”
沈拙双目半敛,他看着眼前这一列列无声无息的牌位,又想起母亲那模糊的音容,还有红颜命薄的妹妹,等到有一日他不在了,谁还记得她们?
屋里很静悄悄的,顾三娘和蒋家的祖宗们在等着沈拙的抉择,过了许久,沈拙睁开眼睛,他又看了一眼母亲的牌位,对顾三娘说道:“走罢。”
顾三娘怔怔的望了他一眼,走?他们走到哪里去呢?沈拙已经走出祠堂大门,他见顾三娘还呆在原地,朝着她招了招手,催促着说道:“再不走,我可不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