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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庆明祥开平四年,二月十二,风和日丽,宜出行、动土。
早膳过后不久,月容四人一身骑装,站在张府大门前与家人话别。月容一身男装打扮,但是她这一次并没有往脸上涂抹锅底灰之类的。北方的二月还是冬天,月容的披风之下,是厚厚的棉袍;棉袍之下,月容还绑了一块宽宽的棉腰封,腰封的下沿只到胯上,上沿却直达胸下,这样一打扮,她的腰身、前胸一点也显不出来,咋一看就是一个眉目如画的小公子而已。举手投足之间,她既不似一般的女子矫揉,也不似一般男子粗放,而是落落大方,初看别人会惊叹她的相貌,细看也会惊诧于她的气质,亦男亦女,又不男不女,老少皆宜。
今天张孝辕特意告了假,他不断叮嘱月容:“红素不可断服,六个月的用量,一半放在你的包袱里,一半分别放在元儿三个那里。一路往西,虽是开春,天仍寒冷,万不可受凉。住店打尖,记得留意四周情形……”
月容想到就要驰骋在大庆的大地之上,心里的欢喜怎么也抑制不住,哪儿有一点点离别的忧伤,只恨不得马上就走。听张孝辕唠唠叨叨,直觉得他像老妈子一般啰里啰嗦。站在他身前,耷拉了脑袋、貌似很认真地垂首听训,心思早已跑到千里之外。她不经意间抬眼,看见张孝辕鬓边稀稀拉拉的白发,心情顿时便沉重起来:义父此人,论才情、相貌、能力,样样顶尖,却甘愿为了小辈俯首。他进得庙堂,也飘得江湖,出仕入仕,都是为了光元哥几个。自己实际上与他毫无瓜葛,他也是尽心尽力,毫不含糊。这样的人,谁忍心辜负?于是便敛了心思,恭恭敬敬听他说完,末了郑重长辑一礼,口里却道:“儿子受教,爹爹且放宽心,儿子一定平安归来!爹爹在家,也要保重身体,不要让儿子担心。”
光涵站在她身边,听得她一口一个“儿子”,禁不住“呵呵”笑出声来,打趣道:“父亲的这个儿子,真是俊俏,说话也中听!我喜欢!”光涵这一打岔,离别的气氛顿时被冲淡了许多,连光元也不禁微微笑了起来。
光良一大早便来送行,他拉了月容的手,依依不舍道:“大嫂,你一定要快点回来。回来后就给我生个小侄子,我们书馆里就我没有小侄子,同窗们都笑话我呢。”
月容干笑道:“六弟,你也可以笑话他们,‘背后跟着鼻涕虫,多丢人啊’!”
光宇一把把光良拨到一边,大声道:“小孩子家家,不好好读书,成天想这些有的没的,没出息!”光良委委屈屈低下头,绞着手指不说话。
光元伸出手,抚了抚他的头,道:“六弟,我听你先生说,你的文章做得不错,好好用功罢。”
光良抬头,惊道喜:“大哥,我一定用功,长大了也考探花!”
光涵和光宇闻言,鼻子里同时轻轻“哼”了一声。月容狠狠瞪他俩一眼,伸手拍了拍光良的肩,道:“六弟一向懂事,用功读书是对的,只是你正在长身体,也要劳逸结合才是。”
光良闻言,挺了挺胸,大声道:“大嫂,每日晨起之后,我也跟在四哥后面练枪的!”
月容道:“甚好,甚好!文武全才,长大了定能娶个漂亮媳妇!”
光良闻言,瞬间低了头,小脸红透。月容瞅着,不禁暗笑:这么点大的孩子,说到亲事也会脸红,不知是早熟?还是晚熟?
话别一番,一行八人启程上路。大黑正在养伤,这次张孝辕派了大河、大石和阿金三个练了功夫的家人跟着他们帮忙打点,三人均为张家世仆,三十出头的年纪,正当壮年。嬤嬤们年纪太大、阿姜已婚、阿椒太小,月容最后选了阿葵跟着服侍。阿葵已经年满十三,年前刚定了亲,许了张家世仆吴华三兄弟,月容打算,待这次从鹰山回来,就操办他们的婚事。月容也是最近才知道,张家的番罗女佣,都是会一点功夫的。阿姜资质太差,练到最后,也只是身体比不练的人灵活一点。阿葵虽然话不多,却是个聪明、能吃苦的,大刀居然耍得不错,月容有一次跟她对练,差点败在她的手下。番罗女子比较高大,月容让她也绑了棉腰封,阿葵一身男装,打扮起来,比月容更像男人。
八人之中,光元兄弟三个经常外出,看惯桃红柳绿,此时北地二月,大地一片灰蒙蒙,在三人眼中毫无风景;加之西疆之行,目标明确——求医!三人对求医结果是既盼望又害怕失望,因此毫无看风景的心情,显得心事重重。
大河等三人与阿葵因职责所在,时刻需要注意主人的安排和指示,行动之间不免拘束。
只有月容,像出笼的小鸟一样兴奋异常,一马当先跑在前面。十岁那年逃兵祸,惶惶不安,哪有心情欣赏风景!十二岁那年,上京途中被掠,此后便一直龟缩马车中,连帘子都不敢多掀,哪有什么风景可看!如今一行八人,目标明确——鹰山!虽说是求医,她却也不曾把生死放在心上,因此看花花好,看人人善。在她眼里,路是直的,很好;泥土是香的,也很好;就是路上的一团马粪,看起来也很亲切。
阿葵策马紧紧跟在月容身边,看着一向端庄的小姐手舞足蹈、大惊小怪,一会指着一池冰:“阿葵,如果我们催马踏上去,你说冰面会不会破?”
一会指着一丛树:“看,那片树林,一片叶子都没有,可是枝头上有好多鸟窝啊!阿葵你说,那鸟窝里果真有小鸟么?”
阿葵刚张嘴想回答,她家小姐又指了一片坟堆:“阿葵,你说世上真有鬼么?那片坟挨挨挤挤,鬼岂不是要打假,不知鬼打架使用什么招数?”
阿葵顿时心里毛毛的,她还在害怕,她家小姐又指了一片村庄:“阿葵快看,炊烟袅袅,那家人一定在做饭……”
阿葵心里叹一口气,终于知道,她家小姐完全是自说自话,根本不需要她的回答,于是便偶尔附和一声“啊,呀”之类的,一大早一晃就过去了。
前面就是溪河镇,众人放慢速度,找了家饭馆用膳。临行之前,月容仔细计算了行进路线,具体到那天在那个镇子用午餐,在那个镇子歇晚,不一而足。但是她手中的地图很是粗糙,最近一、两天因离帝京较近,能够算得比较准,出了帝京范围,地图上只标州郡,连县城都很少见,只能走一步问一步了。不过,月容带足了纸笔,她打算把这一路的地图都描绘下来,就算没有风景可看,她也绝对不会无聊。
八人找了两个连在一起的临窗座位,分主仆坐下,叫小二拿来菜单,很快便点了菜。菜是月容点的,她专拣那些菜名稀奇古怪的点,就是想看看端上来的是什么成品,结果大失所望,就像她的前世,“群英荟萃”就是红白萝卜拼盘一样,这家的“青龙过江”,居然是白菜汤,绿油油的小白菜,整根飘在无一点油花的汤水上,可不是青龙过江?无商不奸,古今通用啊。
好在月容前世经历无数,对旅游饮食期望不高,将就也就过去了。光元也只是皱了皱眉,三两下也扒了两碗米饭下肚。阿金他们四个跟主人一样的饭菜,根本不会挑剔。只有光涵和光宇,两人从小被养叼了胃口,扒拉两下就放下了。光涵取了菜单要另点,月容和光元阻止不及,光宇已挥手招呼小二:“把你们掌柜的叫过来,还一两银子一桌,上的这是什么菜,还让不让人吃了!”
“什么菜!不是你们自己点的菜么?本店大门敞开,爱来不来,进来了想吃白食,可不能够!”一个大汉慢悠悠度了出来,手掌里转着两个白色小球,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做的,“咯吱”直响。月容一看,心下暗道:糟了,第一天就遇上了泼皮!
光宇“忽”的站了起来,毫不畏惧道:“那也要看你的菜值不值这个价!”
“值不值写在菜单上,不值就不要点,吃了就得付钱!”大汉一脚踏在板凳上,嗤笑。
光宇就要上前,月容一把拉住他,轻声道:“我们的目标是鹰山,此等黑店,回来我们再收拾他!”
光元也站了起来,道:“掌柜的说得在理,是我弟弟莽撞了,无事无事,我们这就结账。”
光涵一把扔了菜单,摸出一块碎银,“啪”一声拍在桌子上,当先走了出去。大汉看他一行八人,人人都佩着武器,也有些胆怯,再不敢作声,看着他们出了门,这才一步上前,飞快抓了银子到手里。
出了饭馆,光涵提议再找一家,再吃一回,被光元一口驳回:“出门在外,哪有这么多讲究?我们出来又不是游山玩水,这就上马赶路,免得晚了错过宿地!”话落,当先便上了马。
光涵和光宇不敢吭声,默默上马。月容知道他俩的确只吃了几口,说起来还是自己的不是,非得挑那些花里胡哨的点,如果老老实实点些肉啊鱼的,也不至此。眼角瞥到街角有一个包子铺,便牵了马过去,买了十个肉包子,让老板分成两包,转身回来一人递给他们一包,道:“刚才是我不会点菜,两位哥哥先将就着吃吧,晚上进了客栈,我们再好好吃一顿。”
两人默默接过,很是惭愧:月儿是个女子,也是养尊处优长大,她能咽得下,他们反而不能,最后还需要她来照顾,真是丢死人!经此一事,两人以后倒是收敛了许多,此是后话。
出了溪河镇,看着天高地广,月容一下子就把刚才的不愉快扔到一边,傍在三兄弟身边东拉西扯,她指着远山道:“元哥哥,你看那座山,像不像一个美人躺着睡觉?”
光元还没有回答,光涵笑嘻嘻插了一句:“月儿怎么知道她是躺着的?”
月容理所当然答:“你看那上边的突起,是她的……”突然猛地住口,策马靠近光涵,伸手去揪他耳朵,同时压低声音道:“你这个小色狐狸!”
光涵一躲,催马往前一跃,立即窜出一丈开外。月容揪了个空,气急败坏,放松缰绳,打马就追了上去,一路上两人大呼小叫,热闹非凡。
光元看着他们笑闹,心情也轻松起来:算了,担心也无用,就算……这一路与她相随,也是最珍贵的回忆,也打马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