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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小杨下葬的那一天,莫晗出奇地平静。
人死不能复生,她在无数个眼泪陪伴度过的夜晚后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愿莫小杨来生能投个好人家,无论贫穷富贵,至少平安健康。
忙完手头的事后,莫晗回莫小杨的小学整理他的遗物。这件事她只告诉了郑老师,其他小朋友一概不知情。
莫晗背着满满一箱莫小杨的书本和衣服离开校园时,小蜜蜂突然跑到她跟前,塞给她一罐黄桃罐头。
莫晗愣了一秒,笑起来,替莫小杨谢谢她。
小蜜蜂随即问起莫小杨的病情,莫晗思索片刻,说:“我们现在去外省的医院看病,要在那里住一两年,等他的病好了就回来。”
小蜜蜂露出放心的笑容,又问:“莫小杨以后打算考哪所初中啊?我想跟他考同一所。”
莫晗弯起嘴角,鼓励道:“他应该要考实验中学,你也加油。”
小蜜蜂志气满满地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走出校门口时,莫晗不知怎么想起了一句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但自欺欺人并不是什么坏事,善意的谎言远比揭露残忍的真相美好得多。
送走了莫小杨,莫晗的生活也一日日地恢复有条不紊、平平淡淡。
唯一不习惯的是每个周五的下午都空闲了出来,她穿过空荡荡的客厅停在莫小杨的房间前,总有一瞬间的无所适从。似乎只要推开房门走进去,他仍坐在书桌前焦头烂额地咬着笔头,问她这道题该怎么做。
后来莫晗又搬了个新家,从最开始热热闹闹的三人到她一人独居,面积越缩越小。家里一个爱干净的人都没有,她打扫卫生的时间全随心情而定,房间也越来越乱。
*
公司只批了周远安三天假,逾期每天扣双倍工资,无故消失一个星期视为自动辞职。
距离周远安回来找她已经远远超过三天的时间,莫晗仍然没有见到他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去。
嗓子调养好后,她继续在酒吧唱歌,周远安每天晚上都会来捧场。
他像个再普通不过的客人,点几杯酒悠然自得地坐在远处,时不时上来与她聊几句,或者点首歌。
这个坏胚,每次都要点《远方远安》,莫晗还不能公然拒绝他。
今天王林过生日,一伙人早就商量好演出结束后去撸串,为他庆祝庆祝。
他们惯例从后门出来,周远安已经摸清规矩,一早就在路边等候着。
莫晗装作才看见他的样子,热情地招呼道:“哟安妹,你也来了啊!今天王林八十大寿,一起去热闹呗?”
周远安一时有些恍惚,这个称呼自从他们交往后就销声匿迹,如今不知为何又重出江湖了。
王林在一旁张牙舞爪:“什么八十岁!老子永远十八!”
六个人一起向常去的那家大排档出发,老板知道他们是熟客,会给打折。
选座位时,莫晗坐在大k和阿峰中间,周远安识相地坐在外围。
莫晗早跟大伙打过招呼,因此饭桌上没人过问她和周远安的事,只一心给今天的寿星灌酒。
唯独大k心心念念自己是否能替补上位,忍不住向莫晗打探一手消息,鬼鬼祟祟地凑到她耳边问:“莫爷,你跟周远安为什么分手啊?”
莫晗本来不想回答,实在被他缠得烦了。她煞有其事地压低声音,掩着嘴悄悄说:“他那个不行。”
大k愣了一秒,随即恍然大悟,拍拍胸脯一脸舍我其谁的表情,“我早说了吧!那小身板一看就知道不行!”
这个回答很不厚道,但非常有效,大k果然不再刨根问底。
不巧,今天老板娘不在,看店的是她还在读书的小女儿。
这种路边小摊最宰人,不是熟客就乱开价,王林装阔气地掏钱包去结账,结果被价钱吓回来了。
“靠,也太黑了!比平常贵一两百,我跟她说我们常来,她还不信!”他愤愤地踢一脚阿峰的椅子腿,“你去讲讲价!”
阿峰推脱:“让莫爷去,女的会讲价!”
莫晗不愿意,“女的跟女的讲什么价啊?没有用。”
大k:“那就叫个帅哥去!”
众人一听,颇有道理地点点头,视线齐刷刷地看向周远安。
“……”
顶着一道道迫切灼热的目光,周远安不得不从座位上站起来,“……我去吧。”
五分钟后,周远安和王林结伴走回来。
王林手里提着个红袋子,笑得小人得意,“还是小安厉害啊,那小姑娘都不好意思抬头看他,不仅给打折,还送了咱们一袋水果。”
他作势要把钱还给周远安,周远安客气道:“不用了,认识这么久我还没请大家吃过饭,这次意思一下。”
进过大公司的人果然不一样,说话语气都比以前圆滑了许多。
王林哪里好意思,两人像塞红包似的推来推去,最后周远安还是没要那钱。
从大排档出来后,一行人各奔东西。
周远安执意要送莫晗回家,腿长在他身上,莫晗要赶也赶不走,索性大大方方地让他跟着。
她上了公交车后就不闻不问地戴上耳机,目不斜视地看着窗外,与外界筑起一道冷漠的屏障。
周远安时不时侧头看她,着实摸不透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这个女人陷得快、脱得也快,他考虑过最糟糕的结果,无非是她对他避而不见、甚至反目为仇。却没想到她在短短几天之内就调整过来,又回到当初那种没心没肺、大大咧咧的状态,只有他单方面被揶揄调侃。
他仍然能每天看见她,甚至还能跟她说话。可她越是这样若无其事,他越无从下手。
公交车停下来,莫晗在这一站下,周远安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莫晗往前走了一段路,突然转过身对他说:“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周远安说:“我送你到楼下。”
莫晗不想让他知道自己住哪,“不用了,你回去吧。”
“这一带比较偏僻,你一个人住不安全。”
莫晗沉默了一会儿,没有预兆地切换话题:“你什么时候回公司?”
“不回了。”
“为什么?”
周远安自然不会傻乎乎地被套话,他不回答。
“你还是把这个月做完吧,没必要。”莫晗说。
周元安坚持:“不回。”
莫晗有些无奈,“我现在过得挺好的,你也过自己的,我不想拖你后腿。”
周远安说:“你没有拖我后腿,我有自己的打算,你不用为我担心。”
不想让她有心理负担,他继续说:“我没别的想法,只想看你平安到家,朋友之间……应该不过分吧?”
莫晗没辙了,招招手说:“走吧。”
周远安果然将她送到楼下就止步,叮嘱她上楼小心些,晚上早点睡觉。
他的关怀不露痕迹,丝毫不逾越雷池,令人连拒绝的机会都抓不着。
莫晗一时无法准确定义他们之间的关系,既不像前任也不像普通朋友,但在与她的初衷背道而驰之前,暂且这样吧。
到家后,莫晗没急着开灯,摸黑走到自己房间,猫着腰站在窗户后面看楼下。
周远安还没走,屋里不透光,她能看见他,他却看不到她。
莫晗近视有点深,眯着眼才能看得清。不确定周远安夹在手指尖的那根细细的东西是不是烟,她下意识皱了皱眉。
以前明明是只人畜无害的小绵羊,怎么现在都快成百毒不侵的老狐狸了?
她晃晃脑子,觉得可能是自己看错了。
周远安似有察觉,微微抬起头朝这边看过来,白皙的脸庞在路灯的衬托下比月光更加清寒。
莫晗本能地往后躲了躲,心里一时百感交集。
她伸手把灯打开,周远安看见房间亮了,这才放心离开。
周远安回到家时已过十一点,周父和景氏竟然还没睡下,双双坐在客厅里,表情严肃地谈论着什么。
他向二老打了声招呼,径直朝自己房间走去。走到一半时,突然被周父叫住:“等等!”
周远安停住脚步。
“去哪了,这么晚才回来?”周父发问。
“朋友家。”周远安答。
“朋友?”周父显然不信,“是朋友还是女朋友?”
周远安闷不吭声。
周父语气太冲,景氏推推他的胳膊,朝他使了个眼色。
周父干咳一声,正色道:“你公司的人又来电话了,你到底什么时候回去?”
周远安兴致恹恹地说:“再说吧。”
周父不悦:“再说是什么意思?”
“……”
“你是不是不打算干了?”
“……嗯。”
周父压制不下火气,猛地拍一下桌子,“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爸。”周远安微弱地叹了口气,“离开学也没多少天了,让我在家休息会儿吧。”
“休息?你每天有多少时间是呆在家里的?”周父气得吹胡子瞪眼,“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究竟去找谁了吗?”
周远安不承认也不否认,他立场不变,“工作可以再找,我还需要多磨砺几年。”
周父怒其不争,“这个公司就算等你留学回来去应聘也不屈才,这么难得的机会你不珍惜,我真搞不清楚你脑子里在想什么东西!”
周远安罔若未闻,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见周父不往下说了,他便抬腿缓缓地朝房间走去,“时间不早,我先睡了,你们也早点休息。”
周父气急败坏,指着他的背影大声命令:“你明天要么回公司,要么给我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哪也不准去!”
周父说到做到,第二天清晨周远安起床后,果然发现门被反锁了。
他有些无奈,不急不躁地刷完牙洗完脸再去试试,还是锁着的。
他随遇而安,走到书桌旁随意翻看了几页制作吉他的教程。十分钟后,景氏端着早餐走进了,招呼他趁热吃。
周父已经上班去了,景氏好声好气地在床边坐下,给儿子做思想工作:“你就听听你爸的话吧,又不是不知道他那坏脾气,越跟他对着干越不好过。”
“我们也不是反对你谈恋爱,但你要做给我们看,别让你爸觉得你不务正业,分不清轻重。”
周远安不想让母亲担心,点点头说:“知道了。”
那之后的七天,周父盯得很严,周远安除了拿快递基本上没出过家门。但他也没闲着,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都闷在房间里做吉他。
这是第二把了,他经验更加丰富,速度和质量都提高许多。周远安是建筑设计师,尤其注重微小的细节,每个零件都追求一丝不苟、精益求精,已经到了苛刻的程度。
这样的坚持是有回报的,连续熬了七夜后,周远安将焕然一新的吉他小心翼翼地放进定制的木盒里,慢慢关上,终于能睡一次安稳觉。
然而真正躺在床上时,他的心情却始终难以平复。
学生生涯里,许多人解出一道超难度的数学题后,总会醍醐灌顶,跃跃欲试地想要展露自己的才能。
周远安不争功名,从小到大从未体验过这种感受,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他迫不及待地想与莫晗分享自己的成果,期待看到她惊喜的笑脸。
第二天一早,景氏要回孚州照顾外婆,周远安负责将她送到飞机场,然后再去找莫晗。
过安检的前一刻,景氏仍不忘抓着周远安的手,悬悬在念:“我真放心不下你们这对父子,以后我不在身边,你一定要多迁就你爸,别再跟他吵架了,知道吗?”
“嗯。”周远安拍拍她的肩,柔声说:“放心吧,妈。”
后面的人不耐烦地催促,景氏这才提上行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确定母亲顺利登上飞机后,周远安终于能分出精力给莫晗打电话。
莫晗最近“重操旧业”,开始备战新一轮的教师证考试,有时间便去图书馆静下心找学习环境。
接到周远安的电话时,她刚从图书馆大门走出来,周远安直奔主题地问:“中午能一起吃饭吗?”
莫晗说:“我已经约了别人。”
“谁?”
“李越海。”
周远安沉默须臾,他不能在外面呆太久,得赶在周父下班之前回家。
因为赶时间,他不得不厚着脸皮问:“介意加我一双筷子吗?”
莫晗故意说:“我们吃麦当劳。”
见周远安被噎住,她忍不住笑了笑,又问:“你有什么事吗?”
周远安说:“给你个东西。”
“什么东西?”
“很重要的。”
“到底是什么?”
“你看了就知道了。”
莫晗考虑一阵子,最终还是报出一串地址:“你十二点左右再过来吧。”
*
这大热天的打火锅,也不知道李越海是怎么想出来的。
莫晗刚将一盘牛肉丸倒进锅里,就远远看见周远安推开玻璃门走进来,忙朝他挥臂大喊:“安妹,这边这边!”
周远安看见她,朝这边走过来。
待他停在桌边,莫晗说:“来了正好,海鸟马上要‘南漂’去了,咱们一起饯个别。”
周远安闻言,望向坐在靠墙的李越海,有些疑惑,“你不打算拿学位证?”
李越海一手嚼着黄瓜片,漫不经心地说:“要那玩意有什么用,我以后又不干这一行。”
周远安也并不怎么关心,淡淡地“嗯”了一声。
这时服务生来上菜,周远安让个位置,顺势在莫晗身边坐下。
莫晗原本以为他是来送什么重要文件的,可一看到他背后那把大吉他就心领神会了。
她心里一时犯难,只祈祷他别在这时候开口,免得她不知道怎么拒绝他。
怕什么来什么,眼见周远安有要把吉他脱下来的意思,她急中生智站起身,火速撤离现场,“你们先聊,我去上个厕所。”
莫晗匆匆离席后,留下周远安和李越海坐在原位上喝茶等候。
这一桌两个男人各揣心事,彼此默默观望,以静制动。
最后李越海按耐不住,先开口:“好久没见到你了。”
周远安:“是。”
“莫晗说你们分手了。”
“嗯。”
“原因她也告诉我了。”
李越海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没想到你小子藏得还挺深的,我跟莫晗是真心把你当兄弟,你却在背后玩阴的。”
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周远安直切要害:“你想表达什么?”
李越海也不是拐弯抹角的人,他声音暗狠:“分了就各过各的,莫晗念旧情不跟你算账,你别他妈给脸不要脸。”
周远安不忙不乱地说:“问责我之前你有考虑过自己的处境吗?”
李越海眯起眼睛:“你什么意思?”
“你招惹的桃花债却让莫晗替你偿还,然后你堂而皇之地来关心她,这个逻辑难道不奇怪?”
一语中的,李越海捏起拳头,“关你什么事!”
周远安继续说:“你应该很清楚林朵儿对莫晗的仇恨来自哪里,你要是真的为她着想,就应该跟她保持距离。”
李越海恼羞成怒,绷着脸说:“我看你就会扯嘴皮子。”
周远安寸步不让,“我只是说出事实。”
肚子里那一锅辣椒油仿佛都蹭蹭蹭地涨上了脸,李越海怒不可遏,“妈的,不揍你一顿真是不解气!”
他站起身,手指敲敲桌子,再指向周远安,“你跟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