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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董,您快别这样,我是小辈,真的承受不起……”韩竟想扶夏耀荣起来,哪知试了两次,竟没能将自己的手从夏耀荣手中抽出来。一时他只觉得盖在手背上的手有万钧沉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那是一位年迈的老父亲,对自己的孩子,沉淀了太多年无处宣泄的,无比厚重的爱。
并不是因为他有多优秀,也不是他做得有多好。他还不至于天真到真的以为凭一条鲢鱼就能讨得堂堂华夏集团董事长的欢心,在与夏炎的交往之中,他也算不上是温柔体贴无微不至的模范男友。
这一切的认可、一切的慷慨馈赠,都不是他真的有什么好。
那只是因为,就只有他一个人。
连韩竟自己都说不出来他跟夏炎是怎么走到今天的,然而这个世界上,就只有他一个人,能够真正走进夏炎的世界,能够真正地,对夏炎“好”。
这种处境可以那么轻易地将一位绝望的父亲逼上绝路。所以,哪怕明知道他接近夏炎的动机不纯,哪怕他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哪怕他的出身那般不堪、他与夏炎的结合不会给夏氏带来一分一厘的利益,面前的这个人,这位父亲,仍欣然答允满足他的一切要求,实现他的一切愿望,只求他能对夏炎更好一点。
面前这个人,不是以夏氏董事长的身份,而只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低头恳求他,对自己历经诸多苦楚的孩子,更好一点。
韩竟看着面前一瞬间苍老了许多的夏耀荣,慢慢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
……他要怎么说个“不”字?
“夏董……夏——伯父,您真的——您别这样,哪有长辈给小辈低头的?您这不是逼我吗……您要是向我低头,我就只能给您跪下了……”
韩竟说着就起身真要挨着沙发跪下去,腿刚一弯,便被夏耀荣扶了起来。
“好孩子,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快起来,我不逼你,咱俩好好说话,啊?跪什么跪,咱们不搞这些封建糟粕。”夏耀荣拉着韩竟坐回沙发上,笑得满脸都是慈爱。韩竟见他恢复了寻常神色,总算松了一口气。
“孩子,你跟我说说你和夏炎的事,你们是在《江湖》剧组认识的吧?怎么在一起的?”夏耀荣一直双手握着韩竟的手,爱怜地反复在他手背上摩挲着,这样问道。
提起在一起的过程,韩竟一时也有些语塞,半晌才说道:“其实我觉得我始终也没特意去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我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我到李导那去试镜,他心思特别细,一眼就看出来我前一晚一夜都没有睡,所以在买给所有工作人员的水里面,分了一杯espresso给我,说喝这个可以提神。然后我就想,这人是不是对别人善良过头了?”
夏耀荣听到这便轻笑起来,连连点头:“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韩竟也无奈地笑了笑,“您说我接近夏炎是有所图谋,这个既然您已经看穿了,我也就不掩饰了,最初确实是有的,毕竟娱乐圈是一个拼资源拼人脉的地方,而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演员,不可能完全不在乎这些俗事。但我现在回过头去想,比起夏家的背景,不如说夏炎这个人对我的吸引更大一些。”
“这也不是我有意美化自己对他的感情。他就是对谁都好,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不特定的许多对象其中之一。我一直想不明白我是为什么变得与其他人不一样了,事实是,后来他开始变本加厉地对我好。坦率地说,当有一个人在你身边对你这么好的时候,我想,任何人出于心理的惰性,都不会想要拒绝,而希望这种好能一直持续下去。这说得通俗一点,可能只是因为人都愿意占便宜,是否爱上了对方或者是否有意回应对方的感情,那是另外一回事。”
韩竟停顿了一下,轻摇了摇头。
“我真的没有额外为他做过什么,也从没有真的诚恳地回应过他的感情,这有一部分原因,是出于我性格中胆小懦弱的一面。因为始终想不通自己有哪里好,有哪里吸引他,所以总是觉得这一切都是虚幻的,终有一天会破灭。有一天他梦醒了、病好了、或者单纯的就只是……长大了,他回过头来,会将这一切都当做笑谈,当做年幼时走的一段弯路。他会第一个戳着我的脊梁骨,叫我滚远一些,永远别再来烦他。”
他这样说着,微微低下头,眼神平静语气淡漠,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情绪,仿佛就只是在陈述一段并无争议的事实。然而掌心微微沁出的湿凉汗水,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挣扎。“……所以您刚刚对我说那些话,我心中是极其惭愧的。”
夏耀荣深深地望着韩竟,沉默了一会,才开口说道:“好孩子,好孩子……你还想不通夏炎看上你哪一点,老头子我可看明白了,别说这种丧气话,伯父给你做主,他敢对不起你你就来找我,看我不抽死他!”
韩竟心下诧异,本来还想问问老人家看透了什么,可听到“给你做主”就猛地一愣,嘴角抽搐了两下,心道这小媳妇嫁进豪门的既视感是怎么回事……夏耀荣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韩竟的手背,握着他的手更紧了一点,像要传递给他一些力量。
“别的我不知道,有一件事我最清楚,夏炎这性子,你说他是心理疾病也好,是做白日梦也好,是小孩子任性也好——大概一辈子都没个好。该试的法子我都试过无数次,如果能好的话,还不早就好了?后来我就想,也许这不是病,也不是毛病,就只是他而已。我的小炎就是这样一个孩子,他没做错什么,也没给别人添过麻烦,我为什么要这么苛求他呢?他也是个好孩子,我没有必要非得强求他跟别人一样。”
夏耀荣眼神悠远,像在回忆很久以前的往事,忽然又义愤填膺地抬高了音调。
“我现在特别后悔在他小的时候带他去看那些乱七八糟狗屁不通的大夫,让他吃了不少的苦,通通都没个屁用!……他就是他,他觉得呆在自己的世界里最自在,那就让他呆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不喜欢我为他做太多事情,那我就尽量少为他做一点,少跟他见几次面。全天下的家长有无数都在拼命往孩子怀里塞他们不愿意要的东西,这与其说是为了满足孩子的需求,不如说是为了满足家长自己的虚荣心和成就感罢了。我只是跟他们犯了一样的错,没什么特别的。我的孩子也跟他们的孩子一样,没什么特别的。”
他说着又拍了拍韩竟,慈祥地微笑着,“以前我还会担心他这一辈子过得太寂寞。现在他有了你,我就更放心了。夏炎这孩子,你别看他外表好像对谁都不防备,其实他心里有自己的一套是非的逻辑。他不会用这个社会上世俗的那套标准去衡量别人,他不会分好人坏人,也不会分什么大英雄和阴险小人,但他看人可准着呢!你这么想,对他来说,本来要接受一个人就那么难了,如果不是层层过滤之后觉得你属于好上加好可以评上a,怎么可能会主动去追你呢?”
韩竟忽然想起来,又想委婉地问一下老人所说的“我可看明白了”,究竟是指看明白了什么。可话没出口,夏耀荣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拍了一下手掌。
“对了,瞧我这记性!你等一下啊……”
夏耀荣边说边起身往门外走,韩竟想跟上搀扶,又被他按回了沙发上。
“不用扶不用扶,我身子骨硬实着呢。明年开春你有时间,咱爷俩就去打猎,你小子可不一定干得过我。你先在这坐着,等一会啊……”他说完就往客厅门外走,一边走还一边回过头来,乐呵呵地朝韩竟竖了个手指。
“总之你也别妄自菲薄,不是我老头子自大,真论家事背景,有几个比得上我们夏家的?你有你的好处,不用担心夏炎看轻你,也不用担心他变心,我生的儿子我能不知道么?等着,等着啊!”
韩竟就那么在原位坐着,发了半天的呆。
……所以,他这就算跟夏炎家里正式出柜了?就算正式得到夏炎父亲的认可了?
他想了半天还是没什么实感,始终觉得大脑晕晕乎乎的。
夏耀荣不一会就回来了,脚步轻快口中还哼着小曲儿,显得格外高兴。他又到韩竟身边,紧挨着他坐下,拿出手中的一个盒子。韩竟看了一眼,那是个深蓝色丝绒面的礼盒,做工设计极为华美细腻,但以丝绒的颜色和质感来说,已经相当陈旧了。从盒子的尺寸看来,里面放的大概是一块腕表。
“这东西我收了好多年了,这趟来之前专门找出来,就打算送给你。韩竟,你来看看,喜不喜欢。”夏耀荣说着打开了礼盒,往韩竟面前送了送。
那其中果然是一块表。韩竟本人生活作风一向比较节俭,不会刻意去追求奢饰品,但毕竟浸淫娱乐圈这么多年,常年行走在镁光灯之下,对于大多数奢饰品的品牌都所了解。他一眼就看出来,那是一块patekphilippe的5002p。
全世界当之无愧的最顶级名表!
pp品牌创立以来最复杂的腕表设计,全球每年只生产两枚。要说韩竟不心动,那绝对是骗人的。
夏耀荣看韩竟看那表的眼神就知道他动心了,便主动把那表拿出来,戴到他手腕上。
“男人都得有块好一点的表,我看这表你戴正合适。怎么样,喜欢么?”
韩竟慢慢把左腕抬到眼前,视线几乎没办法从那块表上移开。这并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而是像夏耀荣所说的,是男人总对一块好的腕表有种偏执的向往,那是成功的象征,也是真正的绅士风度的象征。更何况是这样稀世的复杂设计,将机械的精密和美感体现到极致的至高作品!
而且,莫说他带着那块表,确实那样合适呢。表带的粗细跟他手腕的宽度正是最和谐的黄金比例,低调收敛的银白表盘和黑色皮带更烘托出成熟内敛的气质,犹如大音希声,韬光养晦。
韩竟久久地久久地看着手腕上的那块表。他说不出他有多想接受这份馈赠,多想出门的时候一直把它戴在手腕上。
然而最终他还是把那表解下来,又送回夏耀荣手里。
“夏董……伯父,谢谢您,我很喜欢。但这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收下。”
韩竟这次边说着边真的站起身来,就势向夏耀荣欠了欠身——并不是正式的鞠躬,但也已经将态度表达得很明确了。他退后一步,站在跟夏耀荣有些距离的位置。
夏耀荣这次没能拉住他,见他态度坚决,便黯然垂下眼来,把那块表拿在手里,默默地看着,眼神极其温柔而悲伤。
半晌他才叹了口气,自嘲地说道:“我十年前就想把这块表送出去,就没能成功,现在过了十年,还是没人肯要。”
“伯父……不是我不肯要,确实是太贵重了……您的意思我都懂,但是礼物我不能收下……”韩竟试着解释了一下,最终发现很难说清,只好噤声微笑起来。
夏耀荣点点头,又笑着朝韩竟招手,示意他过去。韩竟犹豫着回去坐在他身边,便又被他拉住一只手,用力握在手里。
“你大概知道吧,我还有一个儿子,10年之前就撇下我先走了。”夏耀荣温柔地看着手中的腕表,慢慢开口说道。
韩竟点点头,表示自己确实听说过。十年之前的夏宫大火无人不知。而那场轰动全国的事故中,死的人就是夏韬。
“老大他……生日是腊月十五……这表我等了几年才订到,就想在他生日的时候送给他……”夏耀荣语调迟缓,声音隐隐有些哽咽。
“可惜,那年新年会在腊月十三,然后……他就走了,再也不回来了……我就差了两天,没能把这礼物送出去……”
世上最难以承受的悲恸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韩竟怎么也没想到这表背后还有这么一段渊源,心里也是一阵难过。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是反手握住老人的手,想给他一点安慰。
夏耀荣转过头来,仍是笑着,但那笑容却显得格外心酸而脆弱。“孩子,你跟夏炎在一起,以后也是我儿子。你当完成我老头子一个心愿,收下这东西好不好,啊?”
如果是十年之前准备送给夏韬的表,那这块表里面蕴含的意义就太沉重了。夏韬身为夏氏这一代的长子,十年之前就已经是商界非常杰出的逸才,如果他现在还活着,一定是夏氏当之无愧的接班人。
韩竟难以想象,夏耀荣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要把这表送给他。这大概代表着夏耀荣至高的认可,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他与夏韬都相差得太远了。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演员,只是一个出身低微的野孩子,永远不可能做到当年的夏氏太子所做的那些事。
“我不明白……我做过什么,值得您送这样贵重的礼物给我?何况这还是意义如此重大的一件礼物……”
夏耀荣笑着摇了摇头,“我说了,你当然有你的好,别看轻了自己。我今天既然把它送给你,而不是送给别人,一定是因为你配得上这件东西。”
韩竟沉默良久,仍是摇头说道:“这件礼物太贵重了,我真的不能收下。”
夏耀荣见韩竟态度如此坚决无论如何都不肯收,终于又长叹了口气,紧紧皱着眉,捏着那表的手下意识地收得极紧,仿佛对这件承载了诸多不幸的宝物非常厌弃。
韩竟心中也是不忍,停顿了一下,才试探着说道:“您看这样好不好,我先帮您保管着,等他日夏炎有所成就了,再转送给夏炎?”
虽说对夏耀荣执意要送他这表的目的参悟不透,但其中有一点韩竟可以理解,必定如最初所说的,希望他长久地跟夏炎在一起,并且在生活中能够扶持体谅,对夏炎多加照顾——用老人的原话来说,就是对夏炎更好一点,让他的一生不致那么寂寞。
这块表韩竟代表自己是无论如何不能收的,但若约定将来由他转送给夏炎的话,老人的这些期冀,也算都能有个着落。
果然韩竟话一说完,夏耀荣紧皱的眉头便又舒展开来,伸手就想把那表再给韩竟带上,“好好,只要你收下就是你的,你爱送给谁都行——”
韩竟还是没让他系上表带,收了手解下表来,安安好好地放回那个丝绒小盒子里。“既然是帮您保管,我再拿出来戴就不合适了。我会收好的,这点请您放心。”
夏耀荣停顿了一下,用手抹了一把眼角,笑说:“——好好,只要你收下就是你的,你想戴就戴,不想戴就收着,都好,都好。”
这事好歹也算是解决了,韩竟心里悬着的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也不知夏炎是不是蓄意偷听,竟正正好好赶在这档口端着一盘大水果欢快地进到屋里,吓得韩竟微有些慌乱,连忙把那盒子收起来。
“爸,您渴不渴?看我刚跟张阿姨学了一手,这边一半都是我切的,对面这一半是张阿姨切的。”
夏耀荣一时也还没从之前怀念夏韬的情绪中恢复过来,表情有些僵硬。“——你这孩子,切成什么样不是都一个味道?要我说,直接剥皮吃最好。”
“爸,您看一眼,这红的是西瓜黄的是哈密瓜白的是伊丽莎白瓜——您要剥皮吃么?……倒是也可以试试,厨房还有呢,我给您拿过来去。”
夏炎说着就要走,韩竟已经笑出声来,赶紧上去拦住,拿小叉子叉了一块水果送进自己嘴里。“在这陪陪你爸,我看时间差不多了,我过去做鱼。”
夏炎笑着点头,又在韩竟身后喊道:“出门左拐走到头就是厨房,别迷路!”
韩竟背对着他,比了一个“ok”的手势。
夏奕家这厨房有韩竟的三倍大,各类灶具一应俱全,条件得天独厚,正适合大展身手。拜见岳父大人到现在为止一切顺利,让韩竟不禁心情大好,连收拾鱼这样的事都做得格外起劲。
等到鱼头放进蒸锅等熟的时候,便听门口传来一个极其收敛克制的男声。“韩竟,好久不见。”
韩竟回过头来,就见夏奕倚着厨房的门框站着,正深深地看着他。夏奕似乎刚刚到家,身上西装领带还没来得及换下来。他嘴角仍是带着那种精准到无懈可击的弧度,边走过来,边朝韩竟挥了挥手。
“怎么,今天是你亲自下厨吗?我可不知道你还会做菜,这回有口福了。”
韩竟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垂下视线说道:“不过就怕不合夏总口味,今天这鱼挺辣的,我好像听夏炎说过,您不吃辣?”
夏奕轻笑起来。“看来你跟小炎感情进展还真快,现在已经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了吧?这次我在网上看到枪击案的报道,真是吓出了一身的冷汗。怎么现在社会治安这么差,参加个娱乐节目都能遇上这种事?多亏有你在他身边,他才能够平安无恙。还有之前在《江湖》剧组的事,我也都听刘波说了。小炎真是各方面都要麻烦你照顾,我看人眼光也不错,果然没有所托非人。等会吃饭,让我好好敬你一杯。”
“这是哪的话,理应我敬您才是,不过不知今晚宴席上有没有酒。”韩竟微笑着寒暄,心道这么看来夏奕好像对他这半年的表现还算满意?
……从结果来看确实也是夏奕想要的,不过没人知道过程是夏炎死命追的韩竟就是了。
“怎么能没酒呢,我早让人备好了。以后小炎还得继续劳你多费心。”夏奕友好地向韩竟伸出手来,这样说道。
韩竟停顿了一下,并没答话,只是伸手不咸不淡地跟他握了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