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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无情,光阴无情。她抬着头,看月儿不肯稍停脚步,一点一点,逼近树梢。
她的唇已被咬出无数道血痕,她的掌也被暗暗掐得斑痕累累。
眼中一阵阵酸,一阵阵热,但她未曾落过一滴眼泪,唯恐哭声一溢,噩梦就成定局。
她站在窗前,背影挺直,像脊梁是用宝剑做的。她只能站得如此坚强,稍一动,便会再也支持不住,碎成一地玉末儿,被飒飒北风吹卷,再不留丝毫痕迹。
“从今日起,你不许饿着自己,不许冷着自己,不许伤着自己。”
无法忘记楚北捷的片言只字,犹如无法忘记他深邃的眸子,火一样令人温暖的胸膛。
若是真爱,何惧国恨深仇?
若是真真切切,不离不弃地爱了,就该任凭世事百转千折,不改初衷。
又有什么,比回到朝夕盼望的爱人身边更重要?
时间悄悄流逝。
明月,明月,求你不要负我。
今生今世,只此一次,不要负我!
纤细的十指,紧紧抓着胸前的衣襟。
明月无耳,又或许它听见了娉婷的心声,却残忍地置之不理。
东方,仍无音讯。
绝望的颜色,一丝一丝,染透曾经晶莹剔透的眸子。
月,已过中天。
娉婷怔怔看着它,在树梢顶端,散着无情幽暗的光。
这一瞬间,她已忘了初六,忘了围兵,忘了醉菊,忘了何侠,忘了她的誓言。
她忘了一切。
一切都空洞洞的,连着四肢,也已无着落。
只有心裂开的声音,缓而刺耳,一片一片。犹如水晶雕就的莲花,被一瓣一瓣,不留情地掰开。
碎了。
碎了一地。
“姑娘……”
娉婷徐徐转身,看向身后满脸悲切的醉菊和桌上那碗黑色的药汁。
醉菊泪眼蒙眬地看着娉婷走过去,双手捧起瓷碗。
这碗仿佛有千斤重,娉婷的手不断地颤抖,碗里漾起强烈的涟漪,药汁溅出,滴淌在桌面的声音令沉默的房间更令人窒息。
娉婷乌黑的眼睛睁得极大,仿佛要将眼前这碗黑色的汤药看个仔细,将它的每一波晃动,永远铭刻在心头。
温柔已逝。
风流已逝。
那眸中,只余绝望和痛苦不断翻腾,宛如张大眼睛,活生生看着他人将自己的心肝脾肺缓缓掏出。
醉菊知道,她永远不会忘记娉婷此刻的眼神。
娉婷把药碗端到嘴边,停了一停,仿佛已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唇触到冷冷的碗沿,那股失去生机的凄然,让她蓦然浑身剧震,双手松开。
哐当!
瓷碗碎成无数片,黑色的药汁淌了一地。
被苦苦逼回肚中的眼泪,终于如断线珍珠般,战栗着滚下眼眶。
娉婷双膝软倒,伏地,痛苦地颤抖着,用双手紧紧拥抱着自己的双肩。撕裂了肝肠的哭声,凄凄切切,逸出她已无血色的唇。
“白姑娘……”
醉菊心疼地抚她的发,娉婷仿佛受了惊,骤然抬起头来,满脸泪水,求道:“醉菊,不要逼我。求求你,不要这样逼我!”
似乎被蛇咬了一口似的,醉菊缩回刚刚触摸到娉婷的手。
这就是那个风流洒脱的白娉婷?
那个数日不饮不食后,仍斜躺在榻上看书,惬意地问她“你闻到雪的芬芳吗”的白娉婷?
那个雪中抚琴,风中轻歌,兴致盎然时采摘梅花入菜的白娉婷?
不是的。
那个仙子般的风流人儿,已经被毁了。
毁在何侠手中,毁在东林王手中,毁在楚北捷手中,毁在她醉菊手中。
血腥的江山,容不下一个骄傲、执著的白娉婷。
她就在眼前,却似隔得极远,仿佛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化成轻烟,不复再现。
亲手熬制的药汁染湿了地面,骤然看去,就像是浓黑的血。
醉菊看着痛哭的娉婷,肝肠寸断。她从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残忍。
楚漠然的身影,出现在房门处。“何侠派人遣来的马车,已经停在别院大门。”
一块重重的石头,压在已经伤痕累累的心上。
娉婷举手摸索着墙,缓缓站起来,抹了眼泪,月光下的脸比死人还苍白,沉声道:“知道了。”
立下誓言,就要信守。
楚漠然却一脸坚毅,从身后取出一卷草绳,扔给泪痕未干的醉菊,吩咐道:“你把白姑娘捆起来。”
这个匪夷所思的命令,语气竟是无比坚决。
“你?”
“白姑娘,你不是不信守与王爷的誓言,而是迫不得已……”楚漠然将手稳稳按住腰间的剑,“但是,我答应过王爷,有我在,就有你在!”
楚北捷已将身后滚滚铁骑,抛下半里。
月儿移动的轨迹,深深画在他心上,它升得越高,心越重重地下沉,如一刀刻下,缓缓移动,鲜血潺潺而出,无法止住。
但握着缰绳的手,却更用力,更紧。汗水已经浸湿他沉重的盔甲,不曾稍停的冷风,在他英俊的脸上割出一道道血口。
月过中天。
已过中天。
他抬头,看向远方山林。视野中白雪皑皑,冷如他的心肺手足。
等我,娉婷!
此生以来所有的富贵福分,我愿双手奉上。
只求你多等我这一时。
只求再一会儿。
从此再不离你寸步。
从此家国大事,再不能左右我们。
从此天下人间,楚北捷眼里,最宝贵的,只有一个白娉婷。
娉婷,娉婷!
只求你再等我一会儿。
楚北捷筋疲力尽,冲入山林,骏马长嘶,在黑暗中踏断无数枯枝,树影婆娑,来不及投下身影,便已快速落在他身后。
山林过后,就是隐居别院。
马蹄踏碎积雪,一骑飞行。
林中阴沉,月光透不过密密的覆雪树杈。闻不到雪的芬芳,楚北捷只隐隐嗅到,硝烟的味道。
我回来了!
娉婷,请你让我一抬头,就能看见你的身影。
这迟到的两个时辰,我用一生来还。
楚北捷深邃的眼中毅然果断,腰间拔剑,猛夹马腹。
骏马箭一样,冲出重重山林。
隐居别院,出现在眼帘里。楚北捷睁着布满血丝的黑眸,眼眶欲裂。
火光,满天。
血腥味飘在夜空中,浓得比雪更令人心寒。
手脚已经僵硬,心仿佛从那刻开始停止跳动。
残忍的寒,渗透百脉。
最后一口涌动的气支撑着他驰到别院前横七竖八的尸骸中,能找到熟悉的身影,一个个,都是年轻的亲卫。
朝夕陪在他身边练武,性好惹事,悍不畏死。
被砍断的四肢不知去向,血已冷。
脸上都无怯意,每具亲卫的尸身旁,总有几个惨状更甚的敌人尸骸。
楚北捷在鲜血中跨步,他见过比这残忍上百倍的沙场,只是从未知道,鲜血的颜色,能令人心寒心伤至此。
娉婷,娉婷,你在哪里?
他小声在心里唤着,唯恐即便是这样的声音,也会吓走已经渺茫的生机。
眼角一挑,他发现了楚漠然。
满身染血的楚漠然处处伤痕,一支利箭赫然穿过他的右肩,将他牢牢钉在地上,一具敌将尸身压在他腹上。
他仍有气息。
“漠然?漠然!”楚北捷跪下,急声呼唤。
仿佛早在等待楚北捷的声音将他唤醒,楚漠然很快挣扎着睁开眼睛,他眸中呆滞,直到看清楚楚北捷的脸,才猛地收缩了瞳孔,压抑不住地激动,“王爷……你总算回来了……”
“发生了什么事?娉婷呢?”楚北捷沉声问,“娉婷在哪里?”
他盯着楚漠然,一向锐利的目光也胆怯地战栗起来。似乎只要楚漠然抖动着嘴唇说出一个不祥的字,就能让天地崩裂。
“何侠带走了。”楚漠然急促地呼吸着,扭曲着脸,闭目积聚仅存的力量后骤然睁大眼睛,吐出两个字,“快追!”
楚北捷霍然站起,转身冲出大门。
迎面碰上刚刚到达的臣牟和几个脚程最快的下属,脚不停步,沉声命道:“救火。留下军医和两百人治疗伤者!其余的跟我走!”言语间,已翻身上了马背。
骏马仿佛察觉到楚北捷一往无前的信心,嘶叫一声,人立起来,重重踏在雪上。
何侠,云常的驸马何侠。
楚北捷炯炯有神的眼眸看向云常的方向。
娉婷仍在。
她在被带往云常的路上,至少还有一天半的时间,才会被带出东林国境。
只要娉婷仍在,天涯海角,不过咫尺。
“王爷!”臣牟匆匆从别院跑出来,禀道,“敌人中也有未死的。小将弄醒了一个有官阶的,他说他们是沿着横断山越过边境而来,应该是按来路回去。他们人数不少,足足八千人马。”
风声鹤唳,熟悉的危机感扑面而至,楚北捷反而冷静下来,恢复往常沙场对阵的沉着,“何侠估计不到我已回到别院。既然来时分成小队,回去的时候也应该分成小队,人马在云常边境会合。”
震动天地的马蹄声轰轰传来,落后的大批人马终于到了。
楚北捷不待他们下马,拔剑指天,高声问:“东林的儿郎们,云常抢走了镇北王妃,你们还有力气追吗?”
镇北王妃?
谁敢抢走镇北王心爱的女人?
片刻沉默后,爆发出能震撼山峦的回答,“有!”
“他们有八千人马,我们只有三千多连夜未曾休息的疲兵。”楚北捷缓缓扫过这群东林的年轻男儿,让他沉毅的声音响彻每个人的耳边,“寻不回她,生死于我已无大碍。你们却可以自行选择,追,还是留。”
“追!”
毫无犹豫地,爆发出雷鸣般的吼声,回音一重重送回来,震落枝上的白雪。
臣牟也已吩咐好别院的善后事宜,上马驰到楚北捷身边,坚决地道:“只要跟随的是王爷,没有人会胆怯。王爷请下令吧。”
楚北捷低声道:“放出你的随身信鸽,要边境的东林军在横断山脉西侧阻截云常敌军。何侠既然敢深入东林犯险,除了带来的八千人马,一定也在云常边境埋伏了重兵,要边境的将军小心落入腹背受敌的境地。”
军令一下,楚北捷迎风拔剑,直指苍穹,“我们追!”
“追!”三千多把利剑,锵然出鞘,反射出森然寒光。
应声震天。
几乎踏碎大地的马蹄声,重新响起。
割面的冷风,再度无情吹开楚北捷脸上的血口,他的眸中,却充满了决心。
娉婷,天涯海角,只要你在,那只是咫尺。
只要你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