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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苏提婆一言落地,殿中静寂若死。夕阳终远,余晖挤不入杀机暗浮的宫殿。天色最后亮了亮,夜幕瞬垂,将众人的身影裹得朦朦胧胧、让人看不真切。
休密侯嘿然不语。
单飞心中微震,他虽不太明白贵霜王和五翕侯之间的瓜葛,但看这般架势,已明白韦苏提婆和五翕侯之间互有忌惮。
韦苏提婆的目光缓缓从沉默的五翕侯身上移过,冷冷道:“原来你等均是这般想?”
双靡侯轻咳道:“贵霜王言重了……我等只想着兴师远征、劳民伤财。想当年贵霜王阎膏珍虽犯大错,但幸得知错能改,反和中原因此交好,双方互通往来,贵霜百姓因此受益无穷。可胡毗色伽在时……”
他说到这里时,感觉殿中更冷,还是硬着头皮道:“胡毗色伽荒淫无度、不理政事,才让康居、大宛等西域国家纷纷远离。幸得贵霜王你取而代之,休兵养息,勤政爱民,这才让贵霜重启辉煌。但兴兵西域实在事关重大,得不偿失。贵霜王若是有意西域,只要勤修德政,磨砺兵马,等威名远播时,何忧西域各国不来投奔?”
韦苏提婆轻声叹道:“说来说去,双靡侯原来还是以为本王是想图谋西域之地罢了。”
双靡侯半晌才道:“西域路远,灭世之灾更是我等凡夫俗子所难想象。人生苦短,我等何必考虑虚无缥缈的事情?还望贵霜王三思。”
阿九听出双靡侯的讽刺,争辩道:“你考虑的才是虚无缥缈呢。这世上本有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当年身毒数万人离奇死亡,你难道不知吗?”
双靡侯微滞,随即道:“那毕竟是两千多年的传说往事了,那城池身在何处,我等无从得知,答娜公主也不知道吧?”
阿九气得咬唇,一时间却是无法反驳双靡侯,毕竟她听的亦是传说,自己虽是深信不疑,但拿不出确凿的证据。
单飞暗想他若不知印度死丘往事,亦真不知道二人的对错。
韦苏提婆目光微闪道:“双靡侯,本王知道你为人老成、所经往事实多……”
双靡侯微微一笑,“贵霜王过奖。”
“但灭世警兆并非只有两千年前身毒才有,这百余年来还有一次警告。”韦苏提婆沉声道。
众人面面相觑。
双靡侯摇头不信道:“本侯倒是未听过贵霜王所说的警告。”
“只因为大多人并没有将那看作是一次灭世的警告罢了。”韦苏提婆道:“当年中原定远侯班超就曾知晓这场灾难,亦向贵霜王阎膏珍有所提及。”
众人均愣。
双靡侯不由问道:“我等为何不知?”
韦苏提婆淡然道:“双靡侯年纪虽有一把,但不知的事情也是不少的。”
双靡侯微有脸热,休密侯忍不住道:“还请贵霜王明言。”
韦苏提婆轻轻击掌,有宫灯点燃,照亮了殿中的昏暗,却穿不透远方的迷暗。韦苏提婆凝望远方的暗色,突然道:“你等可知道大秦帝国的庞贝城吗?”
众人茫然,就连阿九亦是凝眉苦思,却记不起庞贝这个地方。
单飞脸色微变。
韦苏提婆见状,立即道:“单飞,你难道竟然知晓此地?”
单飞见众人望来,只能道:“略有所知。”
“你又知道?”双靡侯、休密侯齐声问道。他们都是不信的口气,暗想大秦帝国离贵霜近而离中原远,没有道理我等不知道的事情,你小子偏偏知道。
单飞偏偏就知道。
事实上,后世人倒是有很多人知晓庞贝一事,这本来是和楼兰等同并列的城池,两地可说是东西文明的璀璨交汇、却又均是离奇的毁灭。
传言中楼兰的毁灭是因为地下水道的转移,而庞贝古城的毁灭,公认却是由于维苏威火山爆发的缘故。
听韦苏提婆这般慎重其事,单飞倒吸口凉气,他没答双靡侯二人的问题,反看向韦苏提婆道:“庞贝城的毁灭是个灭世警兆?”
韦苏提婆目露赞赏之意,轻轻点头。
休密侯嘿然笑道:“原来这个庞贝,只有贵霜王和单飞才知道。”
众人都听出他的嘲弄之意——休密侯是在说这不过是贵霜王、单飞二人编造的城池罢了。
韦苏提婆见五翕侯中其余四人均露出赞同休密侯的表情,他没有恼怒,眼中反倒有丝怜悯之意。
“休密侯此言差矣,这世上绝非本王和单飞才知道庞贝的。庞贝古城本建于千余年前,在大约三百年前被大秦帝国占据,自此之后,一直都被看作是天宫般的地方。大秦帝国的显贵可说大多到那里寻欢作乐。那时候,大秦国若是有不知道庞贝城的人,定被视为下等的贱民。”
休密侯冷哼一声。
韦苏提婆刺了休密侯一下,倒没有咄咄相逼,继续道:“但在百余年前,亦是中原定远侯班超锋芒最盛的时候,庞贝城却是因为一场灾难全城毁灭,无一人逃脱。”
轻拍下手掌,韦苏提婆道:“苏拉,把记载给他们看看。”
苏拉不知何时早守在殿外,闻言拿来两卷羊皮。
众人见那羊皮卷很有些年头,上盖贵霜王阎膏珍的王印,知道这是宫中秘藏,记录的都是极为隐秘和重要的事情。
苏拉将两卷羊皮卷分呈五翕侯,五翕侯伸手接过,展开后将脑袋凑在一起观看。
阿九急声道:“大哥,这上面写着什么啊?”其实上面是什么内容,她并不算关心,可见单飞很是留意的样子,阿九忍不住为单飞发问。
韦苏提婆微微笑道:“这本是一段记载,记录了阎膏珍和班超几番通信的言语。单飞不通这里的言语,想必看不懂贵霜语的记载,因此我没有让苏拉将记载给他观看。”
“那你就讲给他听啊。”阿九很替单飞着想。
韦苏提婆汗颜道:“我正要讲给他听的。”知道五翕侯浏览那羊皮记载要一段时间,韦苏提婆介绍道:“单飞,阎膏珍和定远侯班超算是不打不相识,自从阎膏珍战败后,反倒对定远侯很是客气,而定远侯为人高风亮节,亦是让阎膏珍很是钦佩。”
单飞追思班超当年雄风,亦是暗自心折。
“班超和阎膏珍偶有书信往来,却不频繁。”韦苏提婆轻声道:“你知道为了什么?”
单飞摇摇头。
韦苏提婆轻叹道:“你应该知道的。定远侯虽是傲啸西域,但对汉室很是忠心,当年他一心为了汉室,还遭到汉室小人无故的猜忌。他只怕若和贵霜多有往来,更会被奸人谗言。”
单飞暗自叹息,心道华夏虽多出英雄,击得败外辱强敌,却是多毁于皇室小人之手。好在班超万里封侯,归国后亦算得到善终。这固然是因为班超威名太盛、归国又是极为老迈的缘故,却也和班超考虑的周全有很大的关系。
“不过班超却因为一事和贵霜王屡通书信。”韦苏提婆没有卖关子,轻叹道:“这事有关庞贝。羊皮卷所言,尽是有关庞贝一事。”
单飞诧异,不由问道:“班超为何这般关心庞贝一事?”
“具体缘由我并不清楚。”韦苏提婆摇头道:“但班超第一次提及庞贝,还在他和阎膏珍交手之前,那时班超来信询问,庞贝是否为大秦极为繁华奢侈的城池?里面的人是否只顾得享乐,荒淫无度?他们是否有悔过之心?如果可以的话,还请阎膏珍劝说庞贝人稍敛行迹,因为警告已出,如果庞贝人还是不知悔改的话,十数年后,只怕会有毁灭的灾难降临。”
单飞脸色异样。
韦苏提婆道:“羊皮卷的记载已过百余年,其实极为简略,当时亦只记录阎膏珍不喜几字。据我猜想,阎膏珍是以为定远侯讽刺于他。”
单飞对这种推断倒是认可,暗想有钱像范蠡般知道造福世间的不多,阎膏珍当时富甲世间,只怕和庞贝那些人的作为极为类似。看到班超来信,阎膏珍自然觉得班超明里是让阎膏珍劝劝庞贝人,实则是让阎膏珍收敛一些,既然如此,阎膏珍怎会高兴?
韦苏提婆继续道:“后来阎膏珍因故生事,被定远侯所败,忍不住想起旧事,多少收敛了行迹,但他更好奇班超为何特意提及庞贝,因此书信问之。班超倒是很快回信,但信中只是道——庞贝既毁,多说无益,还请阎膏珍好自为之。”
单飞没有听出书信中警告的味道,反倒感觉班超写信时很是意兴懒散。
韦苏提婆接着道:“定远侯虽不提此事,但阎膏珍那时候想必和你我一样,都被勾起了兴趣。”涩然一笑,韦苏提婆道:“世人都是在很多事情过去了才知道后悔的,为何总会这样?”
他蓦地感触万分,半晌又道:“阎膏珍本不关心大秦帝国一事,之后却开始查探庞贝一事,而他查探的结果却是极为的惊人。因为他发现在定远侯给他第一封信的时候,庞贝城正经过一场地震,很多地方被毁。”
单飞心中微凛,他记得庞贝城的毁灭次序的确是如此——先是地震,后来是火山爆发……
“之后十数年,庞贝人不知悔改,仍旧穷极淫乐。”韦苏提婆缓缓道:“结果正如定远侯预言般,庞贝城再次修建,虽是益发的雄固,却在十数年后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从这世上抹去。”
单飞心中凛然。
韦苏提婆的目光掠过正在观看羊皮卷的五翕侯,轻淡道:“阎膏珍知道此事后,这才惊怖定远侯的惊天预言,对其神鬼莫测的本事钦佩到了极点,终其一生再不敢有忤逆定远侯的心意。”看向单飞,韦苏提婆终道:“你想到的肯定比听到的要多,是不是?”
“庞贝的灾难,不是天灾,而是人为?”单飞惊异道。
他本以为韦苏提婆会否认,也希望韦苏提婆能够否认,不想韦苏提婆目光投远,看着难测的夜空,许久才回了两个字。
“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