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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眼里没有好人与坏人之分。
世上没有绝对意义上的好人和坏人,再好的人一辈子总归也会干一两件不可告人的亏心事,再坏的人一辈子总归也有一两个人性的闪光点,人之初,性本善或本恶其实是个伪命题,人性天生有善也有恶,成长的环境决定善恶占据的比例,人性里面善比恶多,便可以说他是个真正的好人。
李素与人交往从不管善恶,只看脾气性格,投缘了,哪怕十恶不赦之徒,也愿意为他挖心掏肺,不投缘了,哪怕万家生佛的活菩萨也敬而远之。
所以当初侯君集因屠高昌都城而被贬谪,李素不惜一次又一次在李世民面前为侯君集说话,减罪,没别的原因,因为投缘。
所以当李泰酒醉后在他面前哭得像个孩子,李素也忽然觉得,或许自己与这个胖子的关系除了互相利用以外,似乎还可以当成真正的朋友交往一番。
生出这个念头也没有别的原因,还是那两个字,“投缘”。
因为李素心中总有一块保留了人性天真纯净的角落,他总认为一个哭得涕泪横流的人,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脸上哭得越脏,心里越干净。
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李泰,李素不由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家的酒不能乱喝的,它跟照妖镜一样,喝了就现原形,你看,原形现出来了吧?”
李泰没听到他的喃喃自语,因为酒的后劲大,他的脸色越来越红,哭声越来越大,最后索性不顾面子,仰着头嚎啕大哭起来。
李素顿觉有点尴尬,因为这胖子哭起来实在太丑了,李家的每一寸土地都是非常美观的,非常符合李素那近乎变态般的审美的,胖子在这里哭成这副丑样,实在亵渎了李家的美景。
“好了,收!”李素双手在空中虚握,狠狠一攥拳,李泰哭声立止,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可怜兮兮望向他。
“好好聊天,不想聊天继续喝酒也行,别做那儿女之态,女人哭成这样还可以用‘梨花带雨’‘我见尤怜’来形容,殿下哭成这样,我就实在不知该如何形容了。”李素深深叹道。
李泰打了个酒嗝儿,酒也醒了三分,闻言使劲一擦眼泪,吸了吸鼻子,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了。
人一旦恢复了正常,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功利,与自己切身相关的功利。
所以李泰哭过之后,表情立马变了,变得一点也不可爱,比刚才哭的时候可憎多了。
“恕泰失态了,子正兄见谅……”李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着面色一整,正经地道:“父皇如今确已动了易储之心,虽然被舅舅和房相等人劝住,也只是暂时权宜而已,这易储的念头一时半会恐怕无法打消,除非太子从今日起洗心革面,以子正兄之见,泰如今离东宫之位是否更近了?”
李素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缓缓道:“殿下的这个问题,是不是已超出你我合作的范围了?魏王殿下,我们合作的最终目标,是扳倒太子,这是我们共同的目的,仅此而已,至于太子被扳倒之后,殿下有没有机会将其取而代之,或者如何将其取而代之,恕我直言,这是你和王府幕僚谋士的事,我与你只是合作,可没说过投到你王府门下当你的幕僚呀。”
话说得很不客气,但李素觉得这胖子目前的想法有点过界了,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他已不知不觉将李素当成了被他招揽的谋士,觉得李素应该无怨无悔死心塌地帮他谋取东宫,这个想法令李素不爽,莫名其妙的,怎么就成了你的谋士?所以李素觉得不能太委婉了,还是耿直一点比较好,不然很容易被这死胖子蹬鼻子上脸。
李泰被他这番话顶得白眼一翻,神情一滞之后,咧开嘴露出一个难看的笑脸。
“子正兄,就算你不帮我谋划,将来这东宫之位十有八九也是我的,父皇嫡子只有三人,太子即倒,晋王治年幼,这东宫之位舍我其谁?子正兄如此不客气,就不怕将来我若继承皇位之后借机治你的罪?”
李素笑了,笑得很灿烂。
“说真的,我不怕。……至于我为何不怕,一年半载内,你便知答案,殿下,我劝你不要想太遥远的事,目光先放在眼皮底下,咱们通力合作,先把太子扳倒如何?扳倒太子之后,我继续过我的安逸享乐生活,你继续谋你的东宫之位,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从此相忘于江湖,殿下以为如何?”
李泰深深看了他许久,看着李素气定神闲的模样,心中不由浮起无数猜疑,他想不通李素为何真的一点也不怕得罪他这个未来的东宫之主,而且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父皇的嫡子只有三人,除了李承乾和他李泰,还有一个最小的李治。
难道说……他觉得日后入主东宫的人不是他李泰,而是……李治?年初时晋阳因雪灾而民乱,李素奉旨与晋王李治共赴晋阳平乱,事干得很漂亮,也或许二人途中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于是李素愿意为扶持晋王治入主东宫?
使劲甩甩头,李泰似乎想把这个可笑荒谬的想法甩出脑外。
怎么可能!李治今年才十三岁,一个屁事都不懂的奶娃子,朝中没有任何底蕴和势力,王府也没有任何谋士幕僚为他出谋划策,可以说全天下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好他,每个人都认为晋王的一生无非是做个逍遥享乐的太平王爷,父皇把他和小兕子亲自带在身边养育,那也是因为怜其年幼丧母,无人疼爱,父皇的怜悯心可跟决定未来东宫人选毫无关系,若论十几个皇子之间的威胁,所有皇子皆有可能是敌人,但所有人对晋王李治的防备心是最低的,没别的原因,就因为他还只是个奶娃子。
良久,李泰肥肥的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他一直觉得李素是个聪明人,非常聪明,聪明人做出的选择永远是最理智,最符合自身利益的,很显然,辅佐那个没有任何底蕴也没有任何阵营的小奶娃子当太子,绝不是聪明人的做法,李泰相信李素不会那么傻,是的,绝对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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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泰的想法基本等于全天下人的想法,谁都不觉得李治这个奶娃子对皇位有任何威胁,从成年皇子到诸如长孙无忌房玄龄等这些重臣,他们眼里的李治只不过是个奶娃子,当个逍遥王爷已成了他这一生唯一的结局,绝无任何可能问鼎皇位。
所有人都这样认为,除了李素。
世上没人比李素更明白这匹黑马到底有多黑,或许连这个时候的李世民可能都没想到把东宫之主封给这个奶娃子。
抛开与李治之间渐渐深厚的情谊不说,如果单论政治投资的话,如今的李治是李素最有潜力,投资回报率最高的一笔投资,这是个谁也不能知道的秘密,也是隐藏在最深处的一笔丰厚财富,李治如今的地位越是低谷,越不被人看好,便代表着李素未来的回报越高。
…………
李承乾与李泰虽是仇敌,但二人的想法大致相同,他们都没有把李治当成敌人,而是视彼此为生平劲敌,都以为把对方扳倒便能成功坐稳那个位置,而小奶娃李治,则被二人共同忽视了,谁也没想到扳倒对方之后还有一个隐藏版的大BOSS,一出手便能将他们打回原形。
东宫。
李承乾很慌乱,也很愤怒,甚至还带着几分恐惧。
父皇召几位重臣于甘露殿商议易储,这个消息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早,消息传到东宫,李承乾终于惶恐了。
在今日以前,朝堂或民间或多或少都有易储的传闻,每个传闻都说得煞有其事,随着李承乾本人越来越不争气,父皇偏宠魏王李泰的例子越来越多,朝野的传闻也传得越来越厉害,都说李承乾的太子之位越来越危险,很有可能将来会被废黜,转立魏王李泰。
李承乾也害怕,他害怕了许多年,这也是造成他的脾性越来越暴虐,行径越来越疯狂的原因之一,因为怕,所以走了极端。
传闻归传闻,事实上父皇除了宠溺魏王,并没有别的表示,不管父皇心中有何想法,对于东宫之主的位置,父皇的嘴还是守得很严实的,他李承乾再怎样不争气,父皇再怎样失望寒心,父子之间的关系再如何恶劣僵冷,东宫太子还是东宫太子,这个事实没有任何改变。
直到今日早晨,直到甘露殿商议易储的消息传到东宫,这个事实终于出现了变化。
召长孙无忌,房玄龄,魏徵等人入宫,郑重其事地提出易储,自贞观元年李承乾被册封太子开始,这是父皇第一次正式提出废黜太子。
结果是好的,父皇被劝住了,几位重臣都觉得不妥,父皇暂时息了易储之心。
可李承乾还是打从心底里感到恐惧,惶然。
有些事,不能只看结果的,还要看过程,看源头。源头堵不住,结果很有可能再次改变。
这件事的源头是父皇易储的念头,父子间的关系恶劣至斯,父皇已对他极度不满了,这次的不满,父皇已不再对他又打又骂,从刺杀张玄素的事件传出来到坐实,再到父皇召几位重臣入宫商议易储,这期间李承乾并未被父皇召见,连一句责骂的话都未曾听到,仿佛他这个人已被父皇彻底无视了。
越是如此,越说明父皇如今对他是怎样的寒心。
易储之议这一次确实被劝下了,此事搁置不提。可是以后呢?父皇已生了这个念头,如今只是被情势压下而已,但并未打消,以后如果一次又一次的复议,朝臣们难道能够一次又一次把他劝住?如果父皇易储的态度越来越坚决,以他乾纲独断的性子,朝臣们一次又一次的劝说之后,还能在父皇的强势下坚持己见么?
李承乾越想越惶恐,越想越害怕。
自从贞观元年被册封太子后,李承乾的一生便已被注定,要么极尽荣光地尊贵一生,从太子顺利当到皇帝,一旦太子之位被废黜,推下这个位置后的他,连当个逍遥王爷都已成了奢望,最后的结局必然是死于非命,因为将他取而代之的人不会放过他,一旦继承了皇位,他李承乾必然成为新皇黑名单上必杀的第一人!
简单的说,李承乾被废黜,等于一脚踏上了死路,死是必然的,迟与早而已,不可能活到寿终正寝了。
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已身处绝境之后,李承乾终于害怕了,独自躲在东宫寝殿内,怕得浑身瑟瑟发抖。
他才二十四岁,他没有治国的才能,也没有南征北战的资历,更没有视死如归的勇气,此刻的李承乾,只不过是一个怕死的普通年轻人。
终日在担惊受怕中享受富贵荣华,这种两头极端的心情,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不会明白其中的苦楚折磨。
…………
处于惶恐害怕中的李承乾很茫然,身处如今的境地,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自从说出“杀五百人,岂不定”的混帐话,以及派人刺杀东宫属臣张玄素的事失败后,一夜之间似乎所有朝臣和谋士都远离了他,太子阵营中原本人才鼎盛的局面不复再见,李承乾已被所有人抛弃,因为大家都害怕了,都怕自己是他口中所言的“五百人”之一,更怕自己是第二个张玄素。
无人可用,众叛亲离,李承乾孤独地住在东宫里,倒数着仿佛已进入倒计时的荣华富贵。
当然,并非世上所有人都抛弃了他。
这一日,东宫来了一位客人,一位很熟的客人。
客人也是一位显赫的王爷,严格说来,他是李承乾的叔叔,汉王李元昌。
孤独的李承乾不假思索便接见了他,他已被众人抛弃,如今东宫任何一位来客,李承乾都会将他当成救命稻草。
李元昌的到来有些突兀,甚至在这个风口浪尖之下,他的造访有些不合时宜。
东宫正殿,宾主各自落座后,李元昌看着神情恍惚,面容憔悴的李承乾,不由长叹一口气。
“殿下,您这步棋走得太错了……”
李承乾抬眼,目光再无以往居高临下的威势,反而带着几许可怜。
“汉皇叔,我已知错了……”李承乾垂睑,眼中扑簌落下泪来。
李元昌说是皇叔,但年纪与李承乾差不多,当然,所谓物以类聚,二人来往得密切,德行也差不多的坏。
见李承乾伤心落泪,想到当初被李世民狠狠抽过,差点死在李世民的一念之中,李元昌也悲从中来,哽咽道:“事已至此,多言无益,殿下,下一步你该如何做?”
李承乾泣道:“我已痛改前非,打算入宫跪在父皇面前请罪,若父皇不原谅我,我便长跪不起,若父皇能看在我心诚的份上不予计较我以往的种种过失,我愿从此洗心革面,做回当年那个勤学上进,谦逊有礼的太子……总之,我不能失去东宫太子之位,我,不想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