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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7马氏私心
这几日在西坞林家暂住,秋姜的日子过得倒是惬意。这日下榻,她见天边云霞漫天,如火似燃,便用妆笔自行调色,对着铜镜在眉心画了一朵五瓣梅。如此一来,这十字髻便有些不协调了。她想了想,拆散了鬓发,取下假髻,转而在发顶正中挽了一个灵虚髻。
林家送来的首饰有些上不得台面,只有一对素银镂空雕花簪、一对牛角雕花钗、两支花蕊华胜和三朵海棠点珍珠绸花。她第一世是魏庭长公主,是皇帝的亲阿姊,身份尊贵,用度自然是最好的,第二世去现代走了一遭,附体的也是个亿万富翁的爱女,豪车别墅地养着,这世虽然爹不问娘早逝,好歹是高门贵女,在衣食住行上王氏自然不敢亏待她,自然也是个挥霍无度的主。
但是,看这几日林家几位女主人的衣着打扮,这些东西显然是最好的了,昨日她还看到林箩的发髻上只插着一只式样极其简单的银钗呢,五娘子簪的还是荆钗。
秋姜选来选去,还是选了那一对牛角雕花钗簪上,只在左边发鬓插了两朵海棠点珍珠绸花。
“禀女郎,四娘、五郎请女郎前往草堂相聚。”一个婢子从走廊东面疾步走来,在门外禀告。
秋姜道:“代我告知令主,三娘随后便到。”
“唯唯。”婢子躬身而退。
林氏子弟晨起学习的草堂在东面的另一个小院,需走上半盏茶时间。秋姜在婢子的携领下款款而行,曲曲折折绕了几个院子,终于进了院内,再从侧面走廊进了右边一个小室。
这是建在水渠上的屋室,左右各有八间,每间不过尺寸见方,内置桌案草席,仅供一人跪坐学习。中间则是几丈开外的水池,莲叶田田,芙蕖映水,中央更有一方水榭平台,四面八方用建在水池中的木桩连接通行,水榭上放置着桌案和文房四宝,那则是先生或者给诸子讲学的长者所在之地。每间小室四面皆用竹帘垂挂遮挡,秋姜只能隐约看见几个模糊的人影。今早在这学习的,大约有五人。
秋姜在一个空着的小室内换了鞋袜木屐,接过婢子递过来的戒尺,在手中轻轻拍打了一下。那婢子甚是乖觉,忙为她打起竹帘,轻声道:“娘子缓行。”
秋姜微微颔首,充当着夫子的工作巡视起来。进了第一个小室,她便见一个少年郎趴在桌案上呼呼大睡,不由轻嗽一声。
这少年郎忙惊醒了,见到是她,脸颊顿时绯红。
秋姜只当他是羞愧难当,严肃道:“一日之计在于晨,你怎可如此懒怠?”
林言之忙低头道:“五郎知错了。”居然乖乖地伸出了右手手掌。
秋姜一怔,心里想在人家这地方做客,哪里有真的打人家孩子的道理?便道:“惩罚是为了让你谨记,一昧惩罚而忘了训诫的本意,岂不是舍本逐末?”她手里的戒尺拍了拍矮几上的竹简道:“你将这卷《论语》读来我听听。”
林言之见她不惩罚自己,如此温言,循循善诱,和以往那些整日板着张脸、张口闭口之乎者也毫无人情味的夫子截然不同,心里真的升起一丝羞赧,认真地捧起那卷竹简读道:“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至远方来,不亦乐乎……”
秋姜欣慰地点点头,见桌上有婢子刚刚斟好的菊花茶便端起来,慢慢啜饮。此时,却听得他又道:“……孔子东游,见两小儿辨日……”
秋姜差点一口茶喷出,忙咽下轻嗽一声,以作掩饰。
林言之有些忐忑地望向她:“怎么了,读得不对吗?”
“……没有,读得很好。”秋姜给予一个鼓励的微笑,目不斜视地出了这边小室,朝前面的小室走去。
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这一段如此之污呢?
后来她也依次指导了几下,便回去了。走出院子的时候,却见不远处一个梳着堕马髻的妇人在婢子的搀扶下走来。还未近前,就笑着迎过来:“三娘子身子可好了?只管当这是自己家,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和我开口。”
她语气熟络,俨然她的长辈似的。秋姜心里不喜,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便只含了丝矜持的笑意,微微颔首,笑道:“一切都好,劳阿妪照顾。”
马氏笑道:“这算什么照料?三娘子学识渊博,文采出众,是女士中的佼佼者,小儿驽钝,还望三娘子教导帮衬呢。”
秋姜道:“岂敢。”又与她虚与委蛇了会儿,转身告辞。
马氏望着她的背影,眼中掠过一丝精光。后面传来脚步声,她刚回头,林言之和林进之便朝着她走过来。马氏忙慈爱地招招手,待二人到面前了,方一手一个揽到身边,问道:“今日功课怎么样?”
一向不爱学习的小儿子却笑容洋溢道:“今日所学甚是有趣。”
马氏笑着转头问林进之:“二郎以为呢?”
林进之低头点点。
马氏有点恨铁不成钢:“为娘方才见到谢家三娘子了,为何你们不与她一道出来呢?她是高门贵女,结识一二,对你们有百利而无一害。”
林言之笑应道:“五郎知道了。”
马氏欣慰地点点头,又问林进之:“二郎,你晓得了吗?”
林进之不明所以,半晌,方颤颤地抬头望了她一眼,迟疑道:“……谢娘子身份贵重,她不与二郎亲近,我也不好凑过去叨扰。万一恼了贵人……”
马氏气得恨不得掴他一掌,恨恨道:“天杀的,我做的什么孽,生了你这么个榆木疙瘩?”
林进之呆愣着表情,更加不明白她为什么生气,不过他逆来顺受惯了,对这个母亲又颇为畏惧,当下便低头不作声了。
马氏怒道:“陈郡谢氏是何等高门,哪怕只是和谢家娘子沾上边,我们西坞林氏便可拔宅飞升了。这样大好的机会,你就不能使点劲吗?若是三娘子看上你,为娘还用如此辛苦,为你操心劳力吗?没出息!”
林进之惊愕地望着她,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马氏更加恼怒。
林言之却不屑道:“三娘子怎会瞧得上二兄?娘亲,你糊涂了?”
马氏的气找到了泻口,一巴掌就甩到他头上:“她怎么就不能瞧上你二兄了?救命之恩大于天,你二兄有不差劲,若是殷勤点,谁能说得准?”
林言之向来瞧不上自己这个唯唯诺诺的兄长,心里不服,语气更加轻蔑:“娘亲,你能别这么自欺欺人吗?二兄今年几岁了?十九了!我们镇上,哪家儿郎这个年纪还不曾婚配?还不是别人家但凡条件好点的娘子都瞧不上咱们二兄。相貌只能算周正,却是普通,咱家虽然还算富裕,却是庶族,更别说前几年的三次登高雅集策论二兄都没有入品,都这个年纪了,连个傍身的芝麻小官都没有,也从来不管田地,吃喝靠的都是家里。谢三娘何等贵女,二兄就是给她做僮子,兴许人家还嫌弃呢?”
马氏气得发抖,林进之刚刚有点意动的心也马上沉寂了下去。虽然五弟说的刻薄,但是他知道,他说得很在理。除了北地各部落胡族或者鲜卑皇室中的部分儿郎因习俗而成婚较晚,他们这些纯正的汉门子弟大多及冠后就早早定下了人家。像他这样高不成低不就的,也是少数。那些庶族中上等的女郎都看不上他,更何况是谢家三娘子那些尊贵的女郎呢?
林进之心里的苦涩不断蔓延,头低得更低了。
秋姜绕过西屋的池塘时,却听到塘边有人吹笛。她正欲走近细听,却发觉天空降下了霏霏细雨。岸边假山林立,松枝倒挂,细雨蒙蒙中隐约有一淡青色的人影临风而立,长袖翩翩,纤腰束素,衬得身形更为挺拔修长,甚为风流曼妙。秋姜慢慢走近,目光越过垂条而下的柳枝,只瞧见如玉般清冷淡漠的侧脸。
曲声幽凉,寻寻觅觅,冷冷清清,一丝一缕皆化作雨中凝聚的哀愁,仿佛众生法相,蔚然高远,这悲悯之情却因为其中的淡漠而无人可以承受,令人听来,柔肠百结。
一曲终结,这人侧转过身来,竟是一个眉心染红的少年郎。秋姜再次走近,才发现那是一颗与生带来的朱砂痣。
自醒来开始,她没有见过这人,微微福了福身道:“笛音甚妙,不知郎君所奏何曲?”
“乡野小曲,不足挂齿,恐见笑于大方之家。”他的声音温润如玉,却暗含几分沙哑的沉郁。
秋姜发觉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更远的苍翠山林间,并没有正眼看她,面容素净秀丽而淡漠,仿佛她是微不足道的。
她真的难以想象,这样一个少年郎,怎么会有如此悲悯的情怀,这样隽永的沉静?靠得近些,才发现他身上有淡淡的檀香味,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高远的殿堂、山间的晨钟与暮鼓,还有浸染了风霜与雨露的往事。
皆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只能意会,无法言传。
于是,她笑了笑道:“是三娘唐突了。前些日子幸得贵府不吝搭救,三娘感恩戴德,于贵府暂歇多日,今日却是初次与郎君会面,真是羞愧。”
他回过身来,微微颔首:“女郎不曾见过三郎,三郎却识得女郎。”
秋姜打趣道:“原来那日你也一同在场?为何见了三娘装聋作哑,三娘如此让人生厌?”
林瑜之道:“女郎端丽贵重。”
秋姜见他客套,但是语气淡漠,显然言不由衷,抬头笑了笑:“原来是林三郎,三娘有礼了。”遂微微欠身。
林瑜之回礼道:“贵人无须多礼。”
秋姜转身望了望这几丈见方的池塘,轻舒一口气,淡淡道:“三郎曲艺精湛,有如仙乐,不知三娘有没有这个荣幸再聆听君吹奏一曲?”
林瑜之轻抬指尖,细心地抹去笛上沾染的雨丝,清声道:“恭敬不如从命。”
笛声又起。
塘面上渐渐升起了氤氲的水汽,将二人笼罩在这江畔一隅,仿佛与世隔绝。秋姜闭上眼睛,似乎听见了四季花开又凋零的声音。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雅乐之妙,于无声处而浸淫其中,夺人心音。
天际有裂雷炸开,雨势渐大,直到再一曲终结,秋姜方醒悟过来。见他也回头望来,不禁笑着抬手挡住头顶不断落下的雨滴,揶揄道:“郎君笛音甚妙,让人流连忘返。但是,我们若还逗留此处,不刻便要成为落汤之鸡咯。”
林瑜之收起笛子,也难得地笑了一下。
有婢子跑着过来给二人打伞,小心翼翼地将他们引到东面高处的廊檐下暂歇。雨越下越大,小丫头一脸地在檐下不时张望着,一脸焦急,又不时回头看看他们,欲言又止。
秋姜道:“你若是有事,自己忙去吧,我与三郎等雨歇了再走。”
婢子脸上一喜,忙告罪着退了。
秋姜回头对他道:“郎君笛音,在这世上,唯有一人方可颉颃。”
林瑜之却并未询问何人,而是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三郎的笛音不过尔尔。”说罢转身步入雨中。
若按时下礼仪,他这样的行为是很失礼的,但是,他的举止洒脱自然,浑然天成,让人生不出丝毫恶感。
秋姜失笑一声,并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