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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1曲水流觞
林瑜之回来时,秋姜正与孙铭说笑。远远的,他便看见二人交谈甚欢,笑容坦荡大方。他的脚步在几丈外停住,仿佛有一道天堑横亘在那里。还是林敷回头瞥见他,忙朗声招手:“三兄,这边!”
林瑜之踯躅了会儿,缓缓走过去。
孙铭的笑容顿时含了丝矜持,只是但笑不语,眼底分明是有几分清高和鄙夷的。不过富贵士子,出言贬损的事倒是做不出来,只是自顾对秋姜说笑道:“三娘子不是想见识我们这儿的曲水流觞盛会吗?”抬手为她向东面指引,“请。”
秋姜抬目,弥望山川逼仄,丛林苍郁,隐约露出蜿蜒河畔的边缘,依稀有士子士女沿着岸边席地而坐,从高渐次,缓缓排下。东道主竟是一个年轻的女郎,尚还青涩,在众人的注视下,弯腰将一只盛满酒液的羽殇轻轻置入河水中。
孙铭笑道:“那是舍妹孙五娘。”
秋姜笑道:“王逸少云‘羽觞随波泛’,实乃雅事。”
“做得出好诗,那是雅事,要是这羽殇停在胸无点墨的人面前,当众出丑,那真是哭都哭不出来了。”林敷捂嘴贼笑,冲她挤眉弄眼。
秋姜也忍不住笑起来。
几人齐步朝那林中走出,忽略了身后一直沉默的林瑜之。
几人来得迟了,只能在下游的空位再置席位。孙良姝过来见礼,许是性情使然,神色有些羞怯:“孙五娘见过诸君,请上座。”
几人回礼,纷纷跪坐下来。
孙良姝还想说些什么,眼睛忽然望着一个方向凝滞住了。她脸上的笑容越积越盛,只略微对几人点头,转身便走了过去。
秋姜听得身后远远传来她的唤声:“李郎。”
那人道:“五娘子落了琴。”转身接过身后婢子递过来的七弦琴,递过。
秋姜不由自主地侧过身子,一路而来的从容也动摇起来。一刹那的欣喜在看到那情景后,仿佛兜头一盆凉水浇灌而下,立时冷却。
林敷看到她的神色,觉得奇怪,转而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眸子渐渐发亮:“好个俊丽风流的郎君,三娘识得他?”
秋姜别过头:“谁人识得?素未蒙面。”
林敷倒没注意她的神色,望着远处撇撇嘴:“我平日以为这孙良姝是个贤惠腼腆的,如今看来,也不老实。”
秋姜冷笑:“哪有不偷腥的猫?公的都是一副德行。”
林敷听她语气尖酸,实在罕见,不由吓了一跳,回头看她,眼中流露出疑惑:“你这是怎么了?”
秋姜也惊觉自己失态,忙低头掩饰,却听周边士子士女纷纷言笑,目光都望向她,忙敛了心神,却见一只黄金羽殇缓缓停到了她的面前。
“郎君还不快快出席?诸君久候已矣。”有人抚着玉如意,善意打趣。
秋姜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这人没有见过她,把男装的她当做男子了。纵然心里纷乱,她面上却一分不露,起身避席,躬身作揖:“陈郡谢玉谢广平,诸君有礼。”
四周有人窃窃私语,她更听得身旁一个士子道:“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陈郡谢氏何时又有了这样一号人物?”
“未尝听闻,观其年纪,想必尚幼,还未及冠吧。”
秋姜感觉到右侧方有道目光灼灼地望着她,那种欣喜和迫切隔着山间流动的清风清晰传来。她心里冷笑,朗声道:“玉才识浅薄,今日便作陋诗一首,权当抛砖引玉了。”清了清嗓子,吟道,“一日离恨兮,令君难忘。凭恁驰骋兮,思不其惶。凤凰台上兮,雁字情长。年来相逢兮,二美侧旁。”
四下寂静了会儿,马上有人带头鼓掌,不过须臾,掌声如雷。
秋姜微笑归座。
孙良姝忍不住叹道:“诗虽简单,却很传神,用了仿古的楚辞骚体,言简意赅地讽刺了‘款款东南望,一曲凤求凰’的典故。想不到儿郎中也有这样的人物,这样的见地。五娘还以为,男子大多称颂司马相如深情款款呢?殊不知心中已有两意,纵然迷途知返,伤害已存。卓文君又是秉着何等的心酸写下《白头吟》?”她回头望了望李元晔,神色有些复杂,又有些期盼,踯躅侧击道,“……可惜世间男子,大多喜新厌旧,薄情寡义。”
李元晔没有注意她,他的目光落在远处那都不愿回头看他一眼的人身上。
他了解谢秋姜,想是她定然是有所误会,心里有些烦闷,转身对孙良姝道:“晔身子不适,容在下先行告退。”
“郎君何处不适?可要五娘去请疾医?”孙良姝关切万分。
李元晔道:“不用,许是昨晚没有安寝,只是有些乏了。”
孙良姝望着他走远,总觉得他有什么反常的地方。这些日子,她也曾明里暗里表达过自己的爱慕之意,可惜他虽然以礼相待,却总显得有些疏离。她想,应是相处时间尚短吧。
想到这儿,情不自禁赧然一笑。
因着午后天气不佳,众贤会提早散了。回去的路上,林敷对秋姜道:“今日作的那诗真是太棒了,我早看那司马相如不顺眼了。你骂得好,骂得妙。方才你做完诗,有好些美貌的女郎对你侧目呢,你瞧见没有?”
秋姜不理会她的聒噪骚扰,目不斜视,只是望着脚下的路。
林进之鼓起勇气,说了一句:“三娘子饱读诗书,文采志趣自然是高的。”说完小心地从一旁打量秋姜,秋姜却神色淡漠如常,他的心又往下沉了沉。
秋姜却道:“修文去哪了?”
林敷也发现自己三兄没了踪影,挠头道:“我也没有留意。”
秋姜折返回去,沿着山路往上找了会儿,终于在几丈外的一棵槐树下找到他。她快步过去,在他肩上一拍:“发什么愣呢?”
林瑜之回神一看,见是她,怔了怔,竟然有些恍然。
秋姜见他欲言又止,皱眉道:“有话便说。”
林瑜之终是摇头,直身绕过她,往山下走去:“没什么。我上山时在这困着了,便休憩了会儿。”
秋姜却觉得他有心事,拦到他前面:“于情于理,我不该干扰你的私事。但是,这一刻我是一个朋友的角度来关切,你不需要回答具体,但是请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有心事?”
她的眼神让人难以拒绝,却又叫人如此害怕面对。林瑜之从未觉得自己有一刻是这么卑微,这么艰难。他的目光落在她飞扬夺目的眉眼间,光鲜亮丽的衣饰上,高华大方的气度中,不觉自惭形秽。他生生转开了视线,道:“真的没什么。”
“你不愿说就算了。”谢秋姜转身离去。
雨势大了些,他从身后追上来,见她好像真的有些生自己的气,也不敢轻易开口。但是雨越来越大,打湿了她的衣襟,她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他迟疑了会儿,还是解下自己的外襦,当做斗笠遮在了她的头顶。
秋姜停步回头,在濛濛细雨中眯着眼睛打量他,过了半晌,才开口,声音不觉低柔了不少:“你也顾着点自己。我身子棒着呢,淋点雨没什么。”
他轻轻一笑:“你是谢氏贵女,我不过是一介寒门庶子罢了。身份悬殊,如何相提并论?”
秋姜冷了脸道:“你我既是朋友,以后不准你在我面前说这些!”又负气离开,撇下了站在原地撑着襦衫的他。
林瑜之神色触动,望着她削瘦却洒脱的背影许久,飞快地赶了上去。
说来也怪,天在此刻便放晴了。
秋姜回头对他勾了勾唇角,嗤笑道:“都说是阵雨,我看是老天也在闹脾气呢。”
林瑜之不知她指着什么,只是附和地笑了笑。目光触及她脸上烂漫自在的微笑,又忍不住别开了目光。
秋姜一笑:“你怎地像个大娘子似的?”
林瑜之低声道:“三娘取笑了。”
到了山下,时候不早了,停驻的牛车早已去了七七八八。林敷在东边的一棵柳树下呼唤他们,驭夫将牛车缓缓拉到他们面前。
林瑜之避开些许,让她先行上车。
秋姜攀着车辕,正要上去,身后有人道:“三娘徐走。故人相见,也不问声安好吗?”
秋姜僵滞了会儿,才冷着脸缓缓回头,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李元晔就那么任由她望着,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林敷看看秋姜,又看看不远处俊美无俦的少年郎君,咂舌不已。林进之和林瑜之都没有说话。
秋姜道:“见也见了,四郎想说什么?”
元晔道:“故人叙旧,找处僻静处更宜。”
秋姜道:“请恕三娘还有要事在身,他日再叙,可否?”话虽如此,她却不等他回答,转身拨开帘子便要钻入车内。
元晔几步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腕,语气不似方才那样平静了。四处已经没有旁的客人,他沉声问道:“三娘在恼我什么?晔不知何处又开罪了三娘。”
秋姜狠狠甩开了他:“李元晔,你别动手动脚,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元晔还要上前,林瑜之抬剑挡住了他:“三娘子不想与你说话,请你不要逾礼,君子不强人所难。”
元晔这才正眼打量他,眸光深邃,神色晦暗莫名。过了会儿,他竟然徐徐地笑起来,轻嗤道:“我与三娘如此,是我与三娘的事情,外人还是不便插手吧?”
他的神情和语气都有些俯视的意味,仿佛贵胄皇族见到了平民庶族,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矜贵和淡漠。在李元晔心里,这人也实在微不足道。无论他喜不喜欢谢秋姜,他都不会在意。因为,这人对他构不成任何威胁。
秋姜却道:“谁与你是一家人?李公,切莫过于骄矜自傲。”
元晔对她,原本只有不解,见她如此得理不饶人,不依不饶,此刻又多了几分愤怒:“三娘不问缘由,不知为何便这样对我,是为何故?”
秋姜道:“你自己心里清楚。”随即旋身进车,落了车帘。
林敷经过他身旁时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哪怕愤怒冷漠,这人也是极为俊美的,且这周身的仪表气度,一看便知是王侯公子。
林瑜之和林进之也依次上车,驭夫驾车远去了。
元晔没有追赶,只是冷冷望着,心中也意气难平。他虽然生性宽宏雅量,不与人斤斤计较,却绝不容许有人这样一而再再而三不问缘由地冷待奚落他。
回去的路上,谢秋姜一句话都没有说。林敷紧张地望着她的侧脸,想开口询问,又怕戳到她的禁忌,心里却有很多疑问。那郎君称“自家人和外人”,言语间和三娘子颇为亲密,也不知是三娘子的什么人?
若是……她想到一个最有可能的猜测,心里叹息。那三兄怎么办?不过,以谢三娘的出身和学识,确实不是三兄现在的身份可以匹配的。
回堡时已是傍晚,夕阳西下,天色却一片阴霾,有雨滴蕴在乌黑的云层里不肯降落,仿佛一把利剑时刻悬在头顶,叫人无端地气闷。堡内有些身份的人甚至搬来了火盆暖炉,门扉紧闭,只有红彤彤的火光自一重重的院落和一座座土楼内朦胧透出。
秋姜被这阴冷和燥热搅和地更加心烦气躁,心也好像落在冰火两重的边缘。她不由加快了脚步,却发现身后有人还一直跟着她。回头一看,发现是林瑜之。
“怎么是你?”
林瑜之怔在那里,也不知晓该如何回答,他只是本能地跟着她罢了。如今反应过来,神色也有了几分局促。
秋姜看出他为难,转移了话题:“我们明日出堡去吧。”
林瑜之微有讶色。
她又说:“我想出去散散心。你们这儿有没有什么好玩的?”
他想了好一会儿,迟疑道:“……不如,去采石场?”
原以为她会拒绝,谁知她的眼睛亮了一亮,笑了:“好啊。”饶有兴趣地追问,“你们这儿还有采石场?是你们西坞林氏的产业?”
“我们哪里有那样雄厚的资金来置办?是和谈氏合伙的,另有赵氏、葛氏等士族在背后支持,各得利益。”
秋姜笑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古人诚不欺我也。倒是这些士族,又要脸面,又要利益,倒是又当又立。”
林瑜之没理解她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微微怔了怔。
秋姜觉察自己失言,忙一笑掩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