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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辚辚,马萧萧,完颜康沉着脸,缩在车厢的角落里不搭理人。脸疼!打死他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情形!他设想过很多可能,比如大家接受无能,比如同样是马上回中都,也是人心惶惶。然后才是他需要从零开始奋斗,用努力折服大家……
从来不曾想过是自己被人挟持回中都的!
【武功这东西,真的要好好练啊!qaq】多么痛的领悟。
车厢里另外三个人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出来疗伤的,伤好了,皆大欢喜的一件事情,队长给大家丢了个天雷。大家心里想维护这个猪队长的来着,却不得不为他担心:这事情做了下来,可是不好反悔的。个中尴尬,要怎么面对?
特斯哈说的没错,这身世也算是一个破绽,总护着也不是个事儿。再者那些江湖人高来高去的,捉着一个还有两个三个,万一以后在紧要关头被捅出来,比现在难收拾得多了。眼下完颜康这样做,几个人心里是相当舒服的——小王爷信任大伙儿,才将这秘密先告诉我们。
完颜康猜的也没错,他与师门本来情深谊厚的,又有尽力救治撒哈林的事情在先,师门自然是向着他的。大乐等人也是要有个饭碗的,跟着他混,可比自己混吃得开。
无论真爱还是利益共同体,现在都达成了一个共识:不想瞒就不瞒吧,后果无非就是大家都知道了。想来在乎的人也不是很多,顶多就是赵王受点白眼,可也没人敢当面给他白眼看。
唯一的问题是:回去王爷会为难大家伙儿吗?唔,小王爷会护着我们,这个倒没什么。要怎么才能尽一份力呢?
完颜康缩在一边暗恼,没想到半天没人搭理他,登时一口老血卡在嗓子里喷不出来,快要将自己给憋死了。
到了驿馆,众人拥簇着他到了上房里安歇。驿丞见一行人面色凝重,有心讨好也不敢上前。完颜康饭也没有心情吃了,沉着脸,抿着嘴,谁都不想搭理。这种“我觉得我已经够独立,顶天立地呆胶布,但是大家当我是中了邪的中二”的感觉,真是太不美妙了!
更让他感觉不美妙的是,撒哈林让乌也使托盘托了一盘子的饭菜,跟在后面进门。从驿卒的目光里,完颜康感觉自己从中二少年,变成了“乖宝宝吃饭了”的不乖小朋友,要家长追着喂饭的那一款。
=囗=!
撒哈林对乌也说:“好啦,饭菜放下来吧,我来跟他讲。”
完颜康在椅子上打了个旋儿,将身子侧向墙壁。
撒哈林踱到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了,将右脚往左腿上一翘:“你还闹上别扭了,跟我们胡说八道时的劲儿哪里去了?难道你不回中都,要四下流浪吗?你置王妃于何地?”
完颜康忍忍忍,没忍住,在太过熟悉的人面前,很多习惯是很难更改的。纵使下了万般的决心,他与撒哈林的相处模式,依然很难更改过来。气乎乎地转过身来:“当然不是。”
撒哈林见他看过来,将脚放到地上,正色道:“那你闹的什么脾气?越闹脾气,越像小孩子。这可不像是有城府的人该做的事情,你越这样,旁人越不会当你是有主见有决断的人。该忍便忍,该发作再发作才是正理。”
他可以说是看着完颜康长大的,已然想明完颜康怄气的原因。没道理跟自己说身世的时候一派淡然,现在就开始因为身世闹别扭了,这是不合常理的。只能是因为觉得大家不重视他的意见。
完颜康呆了一呆,有点讪讪地道:“我也不全是因为那样。”
撒哈林忽然起身,以与年纪不相称的敏捷将门窗都拉开检查了一回,又将房里角落、床底、柜子也都翻看了。回来附在完颜康的耳朵上说:“那你是不想跟着王爷造反啦?”
“阿嚏!”完颜康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惊的。拧过脸来,只见撒哈林一张老脸透着严肃:“得啦,六王爷一副贤王的样子,外人也说不出什么来。圣上疑他,也找不出证据。在他身边久了,却是能觉得出他的野心的。我在王府八年啦,又没傻到家,如何看不出来?他四处收买人心,样样都要插手,为国事那般操劳,圣上也不是白疑的他。”
完颜康默不作声。
撒哈林道:“真不想跟他一路?”
完颜康顿了一下,别过脸去:“他成不了事。”
“为了这个不要他?可不像是你会做的事情,”撒哈林伸手把少年的脸扭了过来,“有打算快些讲,我师徒与王府纠葛太深,总要让我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里通外国的事情我都为你办了,还有什么信不过我的?我一把年纪了,还有什么好图谋反水的?”
完颜康心道,也确请他办过不少事情,便说:“他的办法行不通的。”
撒哈林皱眉道:“唔,你年纪还小,他一时也不会听你的。你这是要另起炉灶,好不致全军覆没?”完颜康犹豫了一下道:“算是……吧。”撒哈林道:“不对不对,那也不用。你这也太实诚了。”
完颜康叹道:“紧要关头,有人说,王爷儿子不是亲生的,会怎么样?是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发完了呢?难道不会有疑虑吗?”
“这……”
“何况,这里面还有内情。”
撒哈林奇道:“我不敢说自己聪明绝顶,世上的事情都瞒不过我。要说八年了,什么事情都看不明白,那也是不可能,究竟有什么重大的内情呢?”
完颜康便将完颜洪烈如何谋夺包惜弱的事情给讲了。撒哈林终于被雷给劈到了,呆立半晌,顿足道:“这事却是办得岔了!怎么能……确凿可信?”完颜康木着脸道:“不可信我用得着这样吗?总不能瞒我妈一辈子,我良心会不安的。”
撒哈林倒抽了一口冷气:“那……王爷王妃,这日子还能过得下去吗?其实,就这么过下去也……可又确实……那你呢?又认了他,又觉得他不对?这是为什么?你的生父,你又待如何?若是不认,可于你不利的。你并不可以亏待他。”
完颜康道:“他们给了我什么,我便还什么。”
想了半天,觉得这家长里短的确实纠缠不清,完颜康这样处置,也不能说不对。还不如造反比较简单直接,撒哈林直白地问:“还要造反吗?”
完颜康重重地点头:“不然呢?我是选金、还是选宋?我干嘛非要选一个呢?”
撒哈林是金人,感觉十分微妙,问道:“你要做冉闵吗?”他并非先知,自然不知道完颜康对杨铁心的反感全在于十八年后重逢的表现,只看现在的表现,则完颜洪烈是小人无误,杨铁心倒是个义士,包惜弱也是个受害者。二选一,撒哈林凭良心讲也要选杨不选完颜。
完颜康道:“为什么要杀人而不是救人呢?蒙古势大,这个时候再内乱,是自取死路。”
与聪明人说话,赌咒发誓不如讲清利害关系。撒哈林暂时接受了这种说法,点头道:“特斯哈说的,也算有道理,我却以为,并不止如此。咱们来仔细合计合计。”说着,拖着完颜康,两人在书桌前头碰头,小声地一问一答。
撒哈林道:“第一,中都未必会很惊讶,赵王的人缘总是不错的,便是圣上要发怒,也要掂量掂量,必然是不会降罪的。然则你这世子恐怕也做不太好,赵王也要受些损失,如此,你还觉得能反成吗?”
完颜康道:“大金国造反,很难吗?”
“……”撒哈林沉默了一下道,“原本我就看出来啦,六王其志不小,你们总比今上要好些。那你,预备怎么干呢?”
完颜康道:“我自己干。”
“哈,”撒哈林不客气地嘲笑道,“得了吧,你?你是怎么从少室山过来的你忘了吗?你有兵马吗?哦,先帝给的,不是你亲爷爷,现在你手上的只有五百人,大乐他们还有自己的想法,他们听你的吗?你有智囊吗?哦,特斯哈那个小东西倒是有点脑子,可我看他耍心眼儿还嫩得很,不好生磨个一、二十年,他成不了气候。旁的你还有什么?”
完颜康安静了一下,道:“我识字。”
“呸!”
“汉、女真、契丹、西夏,我还识些白文,宋金两国,加上西夏、蒙古、大理,你找这样的人能找出多少?”
“这样都行,那老学究就都能当皇帝啦。”
“我还会点武艺。”
“呵呵。”撒哈林斜眼挑了他一下,没明说,那意思:你又忘了是被大家捆成球团到驿站来的了。
“放到军中,骑射武艺也算上等了。”
“你还有迷药呢,咋不算上?”
“嗯,那也算一条,”完颜康伸出了三根手指,“必要的时候,我也不迂腐。说明我脑子清楚。”
撒哈林小声呸他:“你明白个屁啊!”
“我十四岁。”
撒哈林突然不作声了。年轻,在这个年纪能兼具这些优势的人,那是极少极少的。这是极具潜力的配置,从最底层做起,哪怕不姓完颜不做小王爷,他也能爬得很快。这样如果都不能出头的话,那就只能说是老天爷给大家开了个大玩笑。就算是造反,也是越早准备越好,七老八十的年纪再造反,万一死在造反的路上,才是真的开玩笑了。
“可也太小了,”撒哈林指出了年轻的另一面,“你还什么都没有,还得从小开始做。”
完颜康道:“金国还能再撑个一、二十年,从头做起,正好。如今危机四处,却是我的机会。”
然而,还不够:“一方诸侯而已。”
“我舍得下大金国三个字。”
撒哈林一把将他的领口揪起:“你还是要做冉闵?”他毕竟是女真人,自己讥讽朝廷,帮忙造反,都是可以的。做其他的就要考虑考虑了。
完颜康哭笑不得地反握住他的手:“别闹,快勒死了,死老头哪儿来的那么大手劲儿?让人好好说话都不行,能不能听我说完啊?”
撒哈林虎着脸:“你说。”
“大金国三个字,招恨。我的名字,由靖康年号而来。快一百年了,宋国的想法,不用我说你也知道的。谁背这个名头,谁就要被这一百年的怨气缠绕,靖康年多少冤死鬼在看着呢。你想两全其美,那是不可能的。”
撒哈林忽然失了力气:“是啊,世仇。”
“背着这样的血海深仇,想让别人原谅,来十个冉闵都不解恨的!这般深仇大恨,哪怕赔上身家性命,与你同归于尽,让渔翁得利,也是有人愿意的。唯一的办法,就是让‘金’字消失,或许能够将现在的女真人从这债里解脱出来。你南下说一句自己是金人试试?打不死你。老头,本来就是烧杀掳掠做得不对,还要扛着这旗号接着打下去?”
皇太极改后金叫大清,改女真叫满洲,真是显摆他识字多吗?大金国三个字,是政治包袱,谁背谁要被压坏掉的。连女真人自己,在事情过去五百年后都背不动了。【1】
撒哈林撇撇嘴,晃着脑袋道:“完颜这个姓氏,也是不能要啦。”
完颜康道:“这倒没有什么。姓什么,有什么关系?”看需要呗。
撒哈林道:“我要想想。”双掌撑着桌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完颜康也不着急催他,拖张椅子抵在他腿上,一推,撒哈林便不得不坐下了。他自己却踱到桌前慢条厮理地吃起饭来,吃到半饱,撒哈林拖了椅子过来:“你不会做冉闵吧?”
完颜康擦擦嘴,低声道:“把要接手的国家弄成个破烂,我傻吗?我在金国长了这么大,回到宋国谁信我?但凡出了什么事,一句‘他生长在金国’我就百口莫辩,到时候我也只好反了。金国也会疑我,可我在这里熟啊。在哪里都要造反,不如在这边赢面还大些。我眼下的困境,唯反可破。”
这话说得太明白了,撒哈林放心了,道:“好啦,合计合计王爷那里怎么办吧。不可思议啊!谋夺人-妻?堂堂王爷,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看上宋国的妇人,一句话吩咐下去,自有人去抢了来孝敬。亲自去做,谁信?你现在别想着这件事啦,没用的。等你真的势力盖过他了,自然有人帮你,那时候,他的报应就来了。忍吧,别跟个竹筒似的,有什么都往外倒。心无山川之险、城府之严,是坐不了江山、拥不得城府的。”
完颜康无奈地道:“没证据我敢说出去吗?说一句不是亲生的,你们都当我是疯了,无凭无据说这个,不得给当成疯子关一辈子?也就对你说了。”
撒哈林恢复了一惯的嘴贱:“那不有义士等着收留你这心肝宝贝儿吗?”
“呸!”完颜康啐了一口道,“您老这嘴,有时候我都想撕。”
“哼!对啦,王妃……”
“我会上表不做世子,宁愿做个小兵,去跟西夏人练练手,争些功绩。我妈不做这个王妃也好,真相也快出来啦。”
“西夏?也好。他们现在虽然也不如当年了,总比要你与宋人对峙好些。要我看,圣上也未必就会让你做小兵,或者说你欺君要砍你的头。养这么大个侄子,也不容易。他再虚伪,再疑心,十几年相处,疼你的时候也不全是作戏。”
完颜康低低地接口道:“何况父王还没有亲儿子。真是一个好把柄。养子可以从父姓,若要承嗣可就有的说道啦。他得留着我,到了父王死的那一刻,他便随便安排我一个位子,却将这些都收归国家,又或者过继个听话的宗室过来,还要赚一个仁义的名声。我可不能陷在这个泥潭里。”
撒哈林撇撇嘴:“这才是赵王的报应来了。你想那么多干嘛?你若能全活这许多女真人的性命,我便做你的马前卒又如何?你还真是去西夏挣点功劳吧,现在这个样子,谁听你的呢?威望,是自己做出来的。”
金国这个样子,西夏、蒙古、契丹、宋国,都讨厌它要命,庞然大物的内里已经虚了,一旦有个变故,便要被群起而攻,那时才是真的大难临头,抱怨报仇。若非已经觉出金国不对劲来,撒哈林怎么会这么顺当就接受了谋反这样的事情?一潭死水是不行的,搅一搅,或许还有希望。
完颜康点头道:“这是自然。”
二人商议毕,撒哈林道:“我这下真成叛逆啦。”完颜康道:“难道我不是?只盼别吓坏了师父。我再做不得好人啦。”
撒哈林看不惯他这个样子,讥讽道:“想做好人还不容易?回去将事情一讲,带着令堂走,谁拦你就打谁,再将王爷这个恶人一刀抹了。到宋国效力去,谁冤枉你,你辩驳不过,要捉你下狱,你就束手就擒。运气好沉冤得雪,你就是好人啦。运气不好,就是金国奸细嘛!又或者就留在金国,看他们问你一个行刺亲王的罪名……”
“好啦好啦,我都知道,还不兴感慨吗?”
“等你事成,自然有人替你感慨,为你找借口,事若不成,你做什么都没用了。你若凡事都想着谁好谁不好,要弄一个分明,那你就白在王府深宫长这么大了。你要舍弃大金国,随你,只要不舍百姓。可想要国家,你也要舍弃一些其他的东西。天下哪有白得的好处?”
完颜康垂下眼:“我明白。”
因有事,一行人加紧赶路,不日便回到中都。完颜康做好了兴风作浪的准备。